雅代对上他的脸。“我正要去找你。”
“我刚回来。”柏多明我说著,晃晃捧在手上的纸袋。“晚餐。要不要一起吃?”
雅代点头,与柏多明我一起走,走没几步,她突然停住不动。
“怎么了?”柏多明我回首。
雅代面无表情。“脚抽筋。”无法动,痛感侵蚀她,她眼泪隐涌,噙在眸底。
柏多明我转身,将她抱起,往自己的寝室移。
进了房,柏多明我将雅代往床铺放,动手脱掉她的鞋子,拉直她的双腿,扳她的脚板,注意到她痛苦皱眉,他随即褪下她的袜子。她脚底起了水泡,这下换他皱眉。
“你去了哪儿?”柏多明我问。
“你没等我!”雅代哭了起来。“我自己从圆屋走来!”
“为什么不搭车?”
柏多明我起身,走向房间角落的百叶门,推门进浴室,一会儿,端著一盆冒烟的热水出来,才听见她回答的嗓音。
“没有人愿意载我……”
授帽典礼结束后,大家各走各的,雅代也走自己喜欢的宁静路——不受打扰、平和地欣赏路边覆霜的野草。
“你不让人载,”柏多明我说了句,别说制服生,观礼的便服生,多的是想讨她欢心的痴男,她却从不给人机会。“我以为你会搭师长专车回港口区——”
“他们要开会……”
雅代抽口气,眼泪依然无止,可能是走太多路,脚痛得受不了。
“我回头找你时,你已经不在了……”她低泣抱怨。
柏多明我蹲在床边,托著她的双脚往水盆里放,默默看著她。还哭,等会儿有她受的……
他站起身,神情凝定,探手朝床头书架墙取下医药箱,背著她,站在床畔桌前,准备东西。
雅代听见剪刀的“嚓嚓”声,她拉下头上的白色贝雷帽,幽幽开口:“柏,我想剪头发……”
“好。”柏多明我的应声像在敷衍。
“你帮我剪,越短越好……”
“好。”柏多明我转身,再次蹲下,把她的脚捧离水盆,用毛巾吸干水滴。
“等做完这件事,我就帮你剪。”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膝头,他戴上消毒手套,捻起不锈钢盘中的银针,挑她脚底的水泡,水平穿刺。
“好痛!”雅代叫了一声。
“忍一下。”柏多明我让那比头发还细的银针,横扎于水泡中。同样的步骤,做了五次,在雅代两脚底和后跟处,共扎了五根细银针,让血水沿著银针的两端,从水泡里流出。
真的很痛。待柏多明我处理好、抽出针、上完药,雅代已是满脸涕泪,唇咬得红肿。
“明天就会好了。”柏多明我把她的脚抬上床,回头处理医疗器具。“你先吃晚餐吧。”指一下床尾凳上的纸袋,拉开床畔桌抽屉,取一条干净毛巾给她,他走进浴室。
雅代用毛巾擦干泪水,倾腰取过晚餐纸袋,拿出潜水艇堡,慢慢吃著。
“那是Eye Contact的招牌三明治堡,”柏多明我摘下头上的贝雷帽,脱下外套,往床尾凳坐。“看你的样子……好像很不好吃。”
雅代摇摇头,没说话。
Eye Contact是港口堤岸餐厅中,最著名的一家。她十八岁生日晚上,松流远正是带她去那儿。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人,眼神交会,感觉好像在约会,她的心怦怦地跳著,期待著他——
她不是情窦初开,她喜欢他好久了,在焦虑之中恋著他……
“他们今天晚上要在Eye contact聚餐,”柏多明我吃著另一个潜艇堡。“我以为他会带你一起去。”
雅代抬眸对著柏多明我,美颜微愣,没听明白他的话。
柏多明我挑一下眉。“Eye contact的老板告诉我的,师长们今晚会过去,庆祝我们这一梯授帽,说是如此,其实是他们私自的聚会,而且今晚正逢宿舍化装舞会,没有学员会——”
“化装舞会?”雅代终于出声打断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颔首。
所以,塔怪学长才那副打扮。“那是学员的活动吗?”雅代问。
柏多明我慢条斯理吞下食物,打开纸袋,取出啤酒喝。“是学员的活动。”他说,把另一瓶柠檬啤酒递给她。
雅代接过铝罐。“我为什么不知道有这样的活动?”她开瓶,喝著自己最喜欢的啤酒。
学员的活动,都以口耳相传,有时松流远会告诉她,叫她去参加,多认识些与自己年龄相近的人。这个化装舞会,没人告知她。
“这个舞会,你不需要知道。”柏多明我意味深长。“你去了,他会很生气,可能还会杀人……”
雅代神情一震,眸光炬亮,盯著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斜扬著唇,继续说:“那是变相的性爱舞会——如果有我喜欢的女孩在那儿,我一定会去,然后把她拖到天台上,跟她——”
“柏,我要去。”挟混不可抗拒力量的嗓音腾冒出来,雅代美颜冷静,情绪却很激昂,觉得自己找到一个筹码,可以让庄家掀底牌。她下床,站得直挺挺。“我要去化装舞会。”
她像个战士。有趣极了!柏多明我撇嘴,站起身。“好吧,我带你去——”
***
回到住处,客厅的骨董钟正好敲了十二下。
一盏灯也没开,松流远在黑暗中皱著眉,绕过长沙发,点亮电视柜旁的立灯。餐桌那边,他留给代代的纸条还在,他把它压在她最爱的树蜜罐下,要她回来,到 Eye contact找他会合。她没看到吗?
松流远走到餐桌边,拿起纸条,移步往房间走廊。
“代代——”他柔声在雅代房门口唤道:“代代——睡了吗?”他已经尽量摆脱喝醉的同事们,提早回来了。
“代代,我要进去了,嗯……”他转动门把,淡笑。又没锁门,她就不怕被偷袭吗……都十八岁了呀——
她的房间真香!
这个房间不像她在雅家那间大,起居处和睡卧处是用一座阶梯形骨董柜区隔开的。搬进来后,她自己重新摆置过家具。起居处有张她从他书房移来的长沙发,色泽和她喜欢的树蜜相同,她说她要躺在上面听音乐、看书,沈在蜜里头;如果他也来,她会脱光衣服,像T2车窗上的诗句一样。
我爱这雪白的肢体,
窈窕的躯壳裹著温柔的心,
我爱这乌发飘垂的粉额,
他想起她经常阅读的海涅诗集中的几句S——尤其那几句……
松流远摇头,自嘲地笑。他在干么——不良中年的幻想?!
“代代……”循著记忆里的摆置,他绕向床铺,黑暗中,略微看得出隆起的被褥。“睡了吗?”好静,甚至听不出呼吸声。
松流远走近床畔,点亮夜灯。“代——”才发现隆起的是枕头!床铺是冷的!他酒喝太多,胡乱幻想,浑身热,没发现室内暖气根本没开——
雅代居然还没回来!
松流远猛地站起,急步往外走。
她从来没在外头逗留这么长的时间——子夜未到家!她去哪儿了?荆棘海的夜晚更冷,有很多闹事的醉客,如果误闯“O边境”——港口红灯区——凭她一个小女生是走不出来的!
松流远焦虑了起来,越走越急,离开住所大楼。
夜风寒峭,满是荆棘海割人似的凛冽气味,他的心—寸寸在结冰。他在这儿出生,度过大半日子,从来没有觉得荆棘海像今夜这么冷。现在可是这个地区的春夏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