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一颤,再也强硬不起来,面对着的是她惟一付出感情的人,她为他眼中那掩不往的挫折所感,她的声音慢慢温柔了。
“下午回来——我睡了一阵!”她说。远远地坐在写字台的后面。那张横在他们面前的书桌,就像永难跨过的鸿沟。
然而——他们不是曾经心灵相通、灵魂相接吗?是的,他们现在仍是如此,那鸿沟——不是人为,是他们的良心,是他们的善良!
是不是这个社会凭良心的善良人总是吃亏呢?
“我——没有回家!”他摇摇头。是的,下干他追出来,依稀记得他是穿这身衣服。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表示没有再见芝儿,是吗?
“那么长的时间你去了哪里?”她问。
”你不会想到!”他淡淡一笑。“我在你家后山的山脚下,我一直坐在那儿!”
“思烈——”她的心都揉痛了。“你不必这样,我会更不安心!”
“如果你改变心意,你更会一辈子不安心!”他凝望她,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我没说——改变,”她吸一口气。“但是——今天看见芝儿,我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理直气壮,我内疚!”
“你完全没有错!”他跳起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就算错也是我错,你不能这么想!”
“思烈——”她觉得喉咙好干,好涩。“你是真看不出、感觉不出芝儿仍然爱你?”
“不要这样说——”他一把抓住她手臂,又颓然放下,他也矛盾,也痛苦,为这件事。“李颖,我是自作孽,自讨苦吃,翠玲说得对!”
“我发觉芝儿改变了很多!”李颖说。
“她改变——也不能动摇我的决心!”他雕刻般的脸,坚决得有如大理石。“我受够了!”
“我不想讨论和追问你们以前的事,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决定并非百分之一百对!”她温柔地说。
“我们一直这么想,只有困死自己而已!”他用力拍一下书桌。“人活在世界上总会做错事,不讨论对错,我们自己承担后果就是了!”
“那么,我们离开台湾之后,真能完全忘记以前的一切?”她悄声问。
“总要试试,和芝儿拖下去——我这一辈子就完了,”他激动地。”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思烈,不要激动!”她握往他的手,带他坐回那张躺椅。“你要记住,我是一辈子一心一意走一条路的人,无论任何因素都不能令我改变!”
“我们还是决定走,是吗?”他眼中闪出光芒。
“那只是形式上,那并不重要!”她轻叹一声。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都没有出声。
“最近——她真是改变态度,我怀疑她——并不存什么好心!”思烈突然说。
“芝儿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信。
“无论她是怎样,我和她是决不可能的了。我已经清楚的告诉她!”他说。
“她说想回美国!”她说。
“别上她的当!”思烈咬着唇,他自然不能说芝儿要他一起回去。“她对你没安好心!”
“那又能怎么样?我只不过一个人,一条命!”她笑了。有时候思烈是很天真的!
“你有我!”他正色说:“不论你要不要,接不接受,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她看他,在不很明亮的台灯光线下,他脸上那浅浅的沧桑和成熟更具光芒,让人目眩神移,他还那样深情专一,她怎能——怎能断然掉头?
“我要,思烈,我要!”她柔声说:“我今天一直在矛盾,可是除了你之外,世界上没有其他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放弃你,我就一无所有了!”
“告诉我,下干看见芝儿,你可是忌妒?”他凝视她。
“主要是内疚,不安,”她摇摇头。在他深深注视下,她根本深陷得无法自拔。“当然——我会忌妒的!”
“总算承认了,”他抓往她的手在唇边一吻。“你那么一走了之,我真是六神无主!”
“你看看,”她伸出右手,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红痕。“这是你抓住我的手留下的,再用力一点,手就快断了!”
“我紧张!”他歉然地用手轻擦。“抓不往你,我不是万劫不复了?”
“哪能这么严重,”她摇摇头。“爱情不是男人的全部,你还有事业!”
“我还有事业,可是我永远不会完整!”他说。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能生活下去,你的日子还是那么过,你仍然要吃三餐,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么不同呢?”她斜斜地盯着他。
“那岂不是行尸走肉?岂不是机器人?”他笑着摇头。“我情愿化为尘土!”
“嗯——思烈,我真想倒下来睡一觉,几个月后醒来,所有的事已解决了,不矛盾、不内疚,也没有良心不安,现在这种日子——真难受!”
“有一点信心,好不好?”他拍她。“不要对方还没有动手,我们就先被自己打垮了!”
“没有对手,不要把芝儿当成对手,”她摇头。“当初你和她结婚的时候,是不是把我当成对手?”
”不——说良心话,那个时候我好恨你,恨你的冰冷,恨你的骄傲,恨你的目中无人!”他笑。
“后来呢?”她也笑。似乎——下午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后来恨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他开玩笑。
“这样的话不像你说的!”她轻咬着唇。
“我该说怎样的话?”他反问。
“沉默!”她笑。“你沉默的时候更有气势、气度,你不需要说话,不需要笑!”
“我总要表达我的意思,不说话怎么行?”他问。
“你的眼睛!”她认真地。“我不喜欢多话的男人,我喜欢眼睛有征服力量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征服力量!”他摇头。
“不只征服力量,还很——惊心动魄!”她又笑了。
“这是你小说中的字眼!”他说。
“我的小说就是我,我投入了我的感情、个性、思想、行为,”她用夸张的语气说:“我写小说,等于慢慢在解剖自己,终有一天会尸骨全无!”
“用了可怕的形容词,尸骨全无!”他摇头。“看你小说的人岂不心惊肉跳!”
“你会吗?”她反问。
“你将怎么安排我?在结束的时候!”他问。
“我觉得现在写得太痛苦,一个我无法安排结局的故事。”她摇摇头,”所以我想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抽出采,冷眼旁观的去处理情节!”
“那怎么行?这原本是真实的故事!”他反对。
“从现在开始虚构后半部,”她考虑着。“我不想把它写得和真实生活一模一样,我不想再引起更多好奇、更多的议论纷纷!”
“你想过怎么安排虚构的故事吗?”他问。
“想过!”她立刻说。“我有几种不同的安排。”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吗?”他问。
“不能,写文章时我绝对主观,我不希望任何人影响我!”她肯定地。
“可是我不希望你安排不圆满的结局!”他说。
“你不明白,缺陷美的结局反而更能令人回味!”她说:“圆满结束,也不过换来读者一声‘啊!团圆了’我不喜欢!”
“很残忍!”他不同意。“为了达到令人回味、回肠荡气的目的,不惜牺牲你笔下的男女主角?”
“不是刻意如此安排,我希望——更合乎人性,更理智的安排一切,”她笑着。“才子佳人式的现在没有人要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