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
蓦地,远远地便听到绿绣有几分圆润的嗓音,不知怎地,他有股想要躲起来的冲动,存心要教她找不着他;然而她走得太快,教他一犹豫,便错失了先机,还是让她给逮个正着。
“老板。”绿绣走到君还四跟前,见案桌前掉了块镇纸,连案桌上头的帐本也散乱一桌。
又生气了?怪了,虽然知道他是躁性子,比较容易动怒,可他的怒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要教他发火,总是有缘由的;可他现下却无端端地拿镇纸出气,浅樱还没回来,不是浅樱惹他生气的,那么……难道是她?
“你究竟是上哪儿去了?”原本是想要留几分君子风度,不同她一般计较,可偏偏他藏不了心思,一旦心里藏了话不说,肯定会憋死他自己。
所以,他宁可将炮火往外发泄,也不愿藏在心底伤了自己。
“我上厂子了。”她捡起镇纸,不解地望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上厂子的?”
“早上,用过早膳之后。”她记得很清楚。
“那你知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候了?”君还四指了指外头,要她看清楚外头的天色。
不早了,天都暗了,风也挺强劲的,吹起来也是挺刺骨的,她不是向来怕冷,怎么这时候还在外头溜达?
“掌灯时分。”绿绣像个小媳妇般,小小声地回答。
唉!她当初在这宅子里住满一年时,会答应他在后院盖水榭供她休息,可不就是为了他这性子?
虽说,他觉得如此一来可避嫌,也是挺好的;然而,她倒认为他这刀子嘴的性子,真要改改才成,要不然再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准哪日她吃不消,便又逃回水榭去了。
“你何时这般勤奋过了?”君还四闷着气道。
真不是他要损她,而是她确实是难得勤奋,如今在厂子里耗到这时候才回来,肯定是在水榭睡过头了。
“老板,你忘了昨天排了新结本吗?”他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绿绣迟疑的略抬眼看着他。
“那又怎么了?”
“我今天在厂子里排色线,要把色线都弄好了,才能把工作丢给花娘。”横竖他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倒不如先招供,省得他闲得又大发脾气。
“既然如此,哪需要这么久的时间?”织房里的工作他又不是不懂,她现下这么说,到底是打算怎么脱罪?
“老板,我总得要待在那儿检查织出来的花纹吧?”绿绣不禁苦笑。
闻言,君还四不由得语塞地闭上嘴,羞赧得直想要掀开底下的毛毡,再顺便挖个洞,把自个儿给埋进去。
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排了结本,又不代表织出来的纹路一定会和先前的绘图一模一样。不等着看结果,那么她去排了色线,又有什么意义?
再者,年关将近,好几批绫锦和素罗都已经供不应求,织房早就已经忙得人仰马四;再加上今儿个又弄了新花样,肯定是将一干的织娘都给忙坏了,别说是织房忙,就连染坊和绣庄不也是一般?
而且,织造也忙着制皮裘和锦靴……
整个厂子一旦入冬,就仿佛成了战场。她尽管懒散,却向来将厂子打理得不用他烦心。
君还四僵若硬石般的坐在案前,黑眸卸下凶狠戾光,想了又想,反覆地自省之后,脸上才显露出赧然、愧疚的表情。
“老板,若要算帐本的话,我来帮你吧。”绿绣不以为意地勾着笑,走到他身旁,动手整理散乱的帐本。
“你又看得懂帐本了?”啐!他明明不是要这样说的,怎么一开口就……
真是受不住自个儿的这一张嘴,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话一出口便是这般不中听?
“你可以教我啊!”仿若早习惯了君还四这张刀子嘴,绿绣毫不在意地掀开帐本,拿起笔沾了沾墨水,就等着他的吩咐。“再不然,你直接用念的,我写。”
横竖不过就是一只代劳的手,不是吗?
君还四有些气恼地垂下眼。“你吃了吗?”
“还没。”绿绣不解地望着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个儿瘦成什么鬼样子了?你不多吃些,教自个儿长胖些,外头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你,你知晓吗?”话一出口,他再次恼得极想要痛扁自己几拳。
这一张嘴……明明就是不想这么说的啊,怎么会……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咱们先用膳,等用过膳之后,再到书房把帐本写清楚。”
他的意思是要告诉她,他为了等她这一只手,所以至今都尚未用膳,是不?
君还四见她误解了自个儿的意思,不禁气结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算了,累人啊,他懒得解释了。
反正她不气不恼,他又何必在意?
可,怎么反倒是他在意极了?总觉得自个儿像是亏待她了……啐,亏待了什么?这三年来不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吗?哪里亏待来着?
第四章
“老板,你真要一道去?”
一大早,蒙上薄雾的苏州城不断地飘着细雨,带着刺骨的风,吹走了一早就该开门做生意的店家。
绿绣全副武装,头戴胡帽、颈系帔子、身穿狐裘大祆、脚套裹毛统靴,手上还抓了把伞,站在宅子大门前,有些犹豫地睇着仅着简单衣袍的君还四。越是瞧着他,她便觉得又冷了几分。
这么冻的天候,他竟然穿得这般单薄。
“你不是说要到织造那边找适合的皮裘?”君还四微蹙起眉盯着她。
“老板不放心我挑选?”还真不是她要自夸,皮裘才是她最在行的,只因为她怕冷、遂她知晓各种皮草的特质。
“身为老板,我不能亲自坐镇吗?”话一出口,他眉头蹙得更紧了。怎么一句“他想要一道去”,他都不能好好的说?他当然是相信她的才能,只不过他有些话想要同她说罢了,让他跟着又如何?
“当然可以。”自然可以,只是……罢了,他是老板,他怎么说便怎么着。
君还四无奈地打起油伞,率先往外走去,绿绣紧跟在后。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往前走,走向城边门上的桥墩。
他走着走着,脑袋还想着昨儿个晚上的事。
他得同她道歉才成,虽说他是老板、主子,但也不能随便冤枉人。欠她的道歉,他用吐的也要吐还给她才成。
不过,话说回来,他原本昨儿个便打算要同她说清楚的,可谁知道却被她打了岔,害他忘了要说什么,结果就这样拖了一夜,教他就连睡梦中都惦记着这件事,使得他浑身不对劲。
可谁知道昨儿个没说出口的道歉,今儿个要教他对绿绣说出来,还真是有些为难啊!
该怎么启齿呢?
呃……如何说得悠然自得、不着痕迹?
若无其事地贴近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可是若是他没说清楚,到时候她也没听懂,那他岂不是白说了?
再者,她是不是够了解他?倘若到时候她曲解他的意思,那不如什么都别开口,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就得了?自己何必为了昨儿个晚上的事而想破头,这真是太不像他了。
可是,要他犯了错又不认错,他真是有些瞧不起自个儿。
还是说出来比较好,要不就这样闷在心底,对他而言,不但是种煎熬,还是相当难受的折磨。仿佛他是个昏庸的暴君,居然不分青红皂白便骂了她一顿,怎么说都是他的不对,道歉也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