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爹。”韦皓天紧握的双拳始终无法松开,胸口始终憋著那股怨气。
“唉,皓天,凡事都要认命啊!”韦老爹比谁都了解自个儿的儿子,但空有骄傲是没有用的,他们生来命贱,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韦皓天的拳头依然握得老紧,没错,他们出身低下,来自江北,又住在棚户区,但那又如何?总有一天,他会搬离那个地方,出人头地给大家看,到时看谁还敢瞧不起他?
“对面有个客人在招手了,赶快过去。”韦老爹眼尖,远远就看见对街大楼的人行道上有个客人要叫车,急忙唤醒还在作梦的韦皓天。
“哦?我马上过去。”韦皓天赶忙回神,推著黄包车的车背,助韦老爹一臂之力,跨过宽广的大马路。
黄包车这一行,是个慢不得的生意,有太多的同行在抢时间、抢客人,因此他们必须抢得先机才行。
韦皓天使劲地推著车子,而他天生高大、粗犷的好身材,帮了韦老爹不少忙,转眼间就将黄包车转向推往对街。
“爹,赶快!”韦皓天推得很急,因为他已经看见另一辆黄包车也在朝相同的方向走去,得加把劲儿才行。
“好。”韦老爹握紧黄包车的横杆,使劲拉著车子,准备一口气冲到对街。
“叭叭、叭叭!”同一时间,由转角弯过来的汽车也在此时到达路中央,对著他们狂按喇叭,由于双方的速度都很快,眼看著就要撞上了。
“砰!”
“嘎!”
黄包车摔落地面和汽车轮胎刺耳的磨地声在同一时间响起,千钧一发之际,两方总算都止住了速度,没有真的撞上。
“呼呼!”虽然如此,身体曝露在外的韦氏父子总是比较吃亏。除了韦老爹给吓得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之外,韦皓天也完全被眼前的庞然大物吓住了,从此再也挪不开眼睛。
这辆汽车……好漂亮。
他瞬也不瞬地打量眼前的高级汽车,难以想像世界上竟有如此完美的东西。
长年在街上跑,他看过的汽车不少,但从没看过和眼前同款的车子。它的全身喷满了像银元一样闪闪发亮的银漆,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车身很长,车灯就镶在正前方,像一双老鹰的眼睛神气地傲视群雄,车灯之间突起的装饰牌上且站立著一尊耀眼的飞天女神,展现出不可一世的气势。
韦皓天看呆了,同时也很羡慕。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拥有一辆这么漂亮的车子,而不只是在后面帮忙推租来的黄包车。
“小兄弟,你不要紧吧?”负责开车的司机以为他撞到人了,匆匆忙忙地跳下车,查看韦皓天的伤势。
韦皓天摇摇头,目光仍定在驾驶座前那片高高的挡风玻璃上,那玻璃后面的黑色座椅,可是真皮制成?
“老爹,您也没事吧?”司机见韦皓天只是受惊吓,忙将视线转到韦老爹身上,看他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很好,咳咳!”韦老爹咳了两声,就是爬不起来,想来就是刚刚那洋鬼子惹的祸,害他呼吸不顺。
“老爹,您真的不要紧?”司机好心地帮韦老爹拍背,深怕有什么闪失。
“不要紧,谢谢你,你真好心。”韦老爹在司机的搀扶下,缓慢的站起,韦皓天还愣在汽车前面。
“老游,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就在韦皓天正对著豪华汽车流口水之际,汽车的后座突然发出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还要去莫里斯牧师家练钢琴,你把车停在马路中央,是什么意思?”
出声的小女孩不但说话不客气,态度也很倔傲,被责备的司机赶紧上前陪罪。
“对不起,大小姐,我只是下来看这位老爹有没有受伤,一会儿就把车开走。”
“真的很烦。”小女孩蹙起秀气的眉毛,俯视一脸痴呆的韦皓天。“快把这两个阿木林、乡巴佬打发走,我们还要赶时间。”眉宇之间并充满了对韦氏父子的轻藐,她是真的很看不起他们。
反之,韦皓天却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小女孩明显的轻视,只觉得她好漂亮。她身穿一件白色蕾丝洋装,手腕上还挂了一个成组的小蕾丝包包,看起来就像搪瓷娃娃一样可爱,而且她的五官好精致。
汽车已经够漂亮了,没想到坐在上面的人比汽车还要漂亮,韦皓天完全说不出话。他的视线完全被车上的小女孩掳获,张大的嘴巴透露出无比的惊叹,但看在小女孩的眼里只觉得恶心。
“别一直盯著我看,你这个阿木林!”小女孩明显被宠坏了,出口就要伤人。“还有,我警告你的脏手不要碰到我家的Silver Ghost,不然就给你好看!”
小女孩左一句阿木林,右一句乡巴佬,其实都是在骂韦皓天是大老土,只不过前一句是上海俚语。
“什么是si、si……”最后那些字韦皓天拼不出来,因为是英文。
“是Silver Ghost,这辆车的车款!”道地的阿木林,哼!
“Silver Ghost……”韦皓天牢牢地将这两个英文单字记住,小女孩则是冷哼连连,告诉他记也没有用,因为他买不起。
“你这个臭拉车的,走开啦!不要妨碍我们赶路,我还要去上钢琴课,没空杵在这里回答你无聊的问题。”小女孩被韦皓天明显的仰慕搞烦了,卯起来赶人,韦皓天心中的傲气这时终于浮现出来。
“我不是一个臭拉车的。”小女孩轻藐的口气,伤了韦皓天的自尊。
“你本来就是一个臭拉车的。”小女孩扬高下巴,轻蔑的态度甚至比她的语气更伤人,韦皓天的脸都红起来。
他双手的拳头握到连青筋都凸出来,却又找不到话反驳。就像她说的,他只是个臭拉车的,穿著破落,而且穷到连一双鞋子都买不起,难怪被人瞧不起。
“你到底要不要让路?我赶时间呢!”小女孩才不管有没有伤害到他的自尊,她在意的只有钢琴课。
韦皓天依旧握紧双拳,像只战败的狗站在豪华汽车的前头,小女孩终于忍不住。
“你要钱对吧?”这就是小女孩的结论。“你要多少钱?一元或是两元?”
时正民国初期,货币市场还不十分稳定,北洋政府发行的“袁头币”刚取代了前清发行的“龙洋”,在上海广为通行。
银元一元,相当于好几两,对于家境困顿的韦家来说,不无小补。
“我不要你的钱──”
“拿去!”
小女孩认定韦皓天迟迟不肯离开,就是为了俗称“袁大头”的银元,也不吝啬地丢了两个银元给他。
晶亮的银元,像炮竹一样地打在他的身上。韦皓天被打痛了,自尊更是被打出一个大洞,疼痛不堪的他,甚至忘了弯腰去捡那两元银元,还是靠韦老爹的机警,才没让那两元被别的黄包车夫白白抢去。
“钱给你了,别再挡我的路,不然我要叫巡捕房的人来了。”小女孩显然来头不小,除了出手阔绰之外,还叫得动巡捕,并出口威胁。
“你──”
“谢谢小姐!”韦老爹在这个时候出面,拉住儿子。“皓天,你别闹了,快闪到一旁,别挡小姐的路。”
有钱能使鬼推磨,韦老爹压根儿不考虑韦皓天的自尊,便急忙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一边,让汽车能够通行。
“老游,还不赶快开车?”小女孩两手紧紧捏住蕾丝布袋,似乎对突如其来的这场闹剧感到相当厌烦了,一直催促司机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