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剧烈的心跳,一定是封肉麻的情书了,阿兴拿来的,不知道老秃头给他几块美金的小费。我不想看信,但那厚厚的一大叠,除了「我有牧场、油井、股票、酒店之外」,还会说些什么呢?我控制不了强烈的好奇心,悄悄撕开信封--
天!绿绿的一大叠,那不是信,而是美金!我的心一沉,像小偷似的把信封藏入柜台的抽屉里,四面望望,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注意我。
我的心几乎从口腔里跳出来。我再悄悄打开信封,那百元面额的美钞,整整二十张,合起台币来整整八万块。八万块!我一生中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这时竟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不出声,只要我对老秃子点头,这就是我的了,以后我还会有更多,多千万倍的钱--但是,这是卑贱的。可耻的出卖自己,即使我不是个大学生,我是个忠诚的教徒,我是个知耻的中华儿女,我永远不会这么做!
「你在于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吕纬在旁边问。
我整一整思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日光灯下谁不显得苍白?」我说。
吕纬不再理我,又专心看起他那本詹姆土庞德翻译小说。
我的心又混乱,又惶惑,这两千美金必须马上送回去,一分钟都不能留在我这儿,免得老秃子自作多情。但是,怎么送回去?老秃子住在十楼,一个女孩子,尤其本身是酒店里的职员,跑到客人的房间去,将给人家怎么说?没有事也说成有事。仓促中,我没法考虑那么多,我拿著信封,走到陈柏光旁边。
「陈柏光,我有点事--想要你帮忙!」我说。
柏光看看我,显得很惊讶,他说:
「说吧!只要不是叫我去打架。」
「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刚才阿兴送来一封写著我名字的信,打开来是--美金,两千块!」我压低了声音,我实在不能让任何人听到。「是十楼那个老秃子的。」
柏光不再笑了,皱著眉神情凝重。
「你打算要我怎么帮你?两千美金不是小数目!」
「我想--」我毫不犹豫。「你替我去还给他!」
他脸上的神色松弛下来,又隐隐带著笑意。
「我很乐意替你做这件事!」他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总算没看错你!」
他拿著信封,大踏步走出去。
我心中的大石移开了,整个人轻松下来,我该引以自豪,这年头不为重金所动的人毕竟不多!
回到高脚椅上,我开始眼巴巴地注视著电梯,我要等柏光带消息回来。
「我知道你有事,和陈柏光叽咕了些什么?」吕纬问。「神秘兮兮的,陈柏光现在又去哪里了?」
「你真多事,什么都知道!」我白了他一眼。
「我只喜欢知道你的事!」吕纬说得好明显,但态度有些怪。
我沉默了。到这里来做事,我最担心的是遇见感情上的事。我抚摸著辛送给我的戒指,不住地警告自己,在感情上,我已不再是个自由人了!
电梯从十楼回到柜台前,柏光从里面走出来,手上已没有那封,我早知道,他是会把这件事办好的。
「怎么样?」我跟他回他的座位。
「我对他说:『你即使把全世界搬来,也买不到贝迪心』,然后把信封还给他,并让他把钱数一遍!」他说。
「那么,他怎样呢?」我急急地追问。
「他吗?」柏光看著我,笑了起来,「他几乎哭了出来!」
「你缺德,人家至少五十岁了!」我轻松地走回座位。
不到一小时,阿兴搬著老秃头的行李,和老秃头一起下来。老秃头的神情真像快哭了一样,他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地办著退房手续。我很想安慰他两句,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矛盾,但总开不了口,更怕又惹麻烦。一切手续办完,他沉著声音说:
「再见,希望能再见到你!」
「再见!」我真心地对他笑。像女儿对爸爸,他的年纪,不正和爸爸差不多吗?
他要走又像舍不得,我又开始警惕,并暗暗看柏光,后者正在注意我们。我安心一点,必要时,我知道他会来解围的。
「这个你拿著,作个纪念吧!」他终于从西装上取下一枚徽章递给我。「我现在知道我的伴侣不在东方,我得回国去!」
这不是钱,更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个纪念章,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接住了。
「这是我属下所有机构的徽章,这一枚总裁的,你留著,等你有机会到美国,看见有这徽章的地方,你进去,你可以得到任何你需要的帮助!」他显得很骄傲似地说。
我呆一下,想不到这枚小小的东西也有那么大的力量,我想还给他,他已转身走出去,连让我说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样?」柏光悄悄过来问我。
「没什么,他总算想通了!」我笑笑,收起徽章。即使这小徽章真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也不会用上,因为我永远不会去美国,我等待的,是辛的学成归国。
「美国人虽然幼稚,鲁莽,也有豁达的一面!」柏光说。
阿兴匆匆从外面进来,经理不在,他不必像老鼠一样地躲著。跑到我跟前,他大声说:
「贝小姐,你真傻,赖特先生是一等一的富翁啊!」
「阿兴,少多嘴!」柏光阻止他。
他很怕柏光,心中却藏不住话,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由于他的声音,柜台所有的职员都注意我们了。
「赖特先生说,刚才那信封里是两千美金,送给贝迪小姐当见面礼的,贝小姐不要,真是--」阿兴又说。
立刻,我敏感地察觉到四周惊讶,不信,羡慕的眼光,使我窘得难受,却也使我觉得骄傲。
「真的?阿兴!」吕纬问。
「当然,两千美金是我交给贝小姐的,赖特先生说,是陈先生送回去的!」阿兴得意地说。
吕纬看看我,又看看陈柏光,脸上神情很奇特。
我听见四周议论纷纷,我不再理会,这件事已经结束,在我良心上,我觉得做得对!
一件事结束,常常引起另一件事开始。
很自然的,我跟吕纬接近起来。
也许是我对他印象的改变,也许我们是工作上的搭档,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就变得无话不谈。在我,总觉得大家都是年轻人,好像学校里的同学一样,在一起吃吃消夜,休假时看场电影,下班时一起回家,是很平常的事情。有时,我甚至会不当他是男孩子,把辛在美国的点点滴滴告诉他,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我当他是自己的兄弟一样看待。
对于这件事,陈柏光始终不置一词,用旁观者的态度,冷冷地看著我们。我知道他对吕纬有成见,但是,人与人之间不经过接触,怎能了解呢?我很想找个机会向他解释吕纬并不坏,看来,是他不给我机会。
另一件奇怪的事,那曾经尖刻攻击过我的叶雅莉,忽然一反常态,自动对我表示友善,而且友善得过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有原因,但我不计较这些,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贝迪,趁现在没有客人,我们吃饭去!」雅莉说。
我向吕纬交代一声--职务上的,随著雅莉走向地下室。正当吃饭的时间,餐厅中的人相当多,都是些不同部门,认得面孔而不打招呼的。在酒店里的职员,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各餐厅中有男侍者、女侍者,有大师傅,有清洁工人,旅馆部也有男女侍者,惟一可以分辨身份职务的,就是那身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