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往室内走不到二步,莫子琮便见到自己的丈夫。
“小白……”她迎上前去。
白豫恒见到表姐身上的狼狈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一向少言的他只是问:“没事吧!表姐。”
胡莉菁抬头一望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了这个深沉的表弟,“我没事,只是受到惊吓。”
吸了吸鼻子,她试图稳定心绪。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她知道,说这话已是这个沉默的表弟所展现的最大关怀。她故作轻松地提起只剩一只的鞋子,“帮我丢了它,就算是最大的帮忙了。” 白豫恒接过鞋子,无言地看着胡莉菁倍受惊吓的身影上楼回房。
胡莉菁踏上楼梯之际,依稀还听见子琮正问着:“小白,你怎么起来了?”
她那冷漠的表弟只有在面对太太时,才会有如冰原春暖花开的语调,“傻瓜,你一开门就触动了保全系统,所以我就起来了,否则大家都要被你吵醒。”
“表姐没事,我哥哥送她回来的……”
莫子琮暖暖的语调传来,令胡莉苦心中不由得羡慕了起来。
羡慕她有一个对她呵护备至的兄长及一个柔情似水的丈夫。
原本,她也可以拥有这一切的,但在十多年前,全被她年轻虚荣的心给一手摧毁。
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
躺在床上,胡莉菁如何也睡不着。
仿佛刚才的惊吓只是一场梦。
如果那是一场梦,那她希望自己能重回十多年前,回到她在樱花娇艳盛开的五月阳光下,在不忍池畔邂逅莫子璧的时候……
那,才是她所希望的,希望永远也不要醒来的美梦--
樱阵花围云锦窝,一见情多。
刚进语言学校念书的胡莉菁,最喜欢在下午没课之时到不忍池畔看着野鸭满天飞翔。
双双对对的有情人相偕绕着池畔散步。
虽然她常常自己一个人无聊地呆坐池畔听别人情话绵绵,或是看着野鸭野雁漫天乱飞,但在她年轻的心中,始终相信会有一个人;一定有那么一个足以令她动心的男人来打开她的心门。
然而,就当她第一次在樱花树下感叹生命转瞬变化之际--
同运的樱花,尽管飞扬去吧!;
我们随后就来,大家都一样。
她不知不觉念出这首诗,全心被缤纷的落英所感动。
一阵轻笑却突地闯入她的世界,令她有些尴尬。
“有什么好笑的?”被这笑声惹得她有些恼怒。
来人的双眼深如一泓湖水,其中有璀璨光华在闪耀。
“对不起,小姐。”他笑得理所当然。“我不过觉得你也未免太感伤了。”
胡莉菁一阵难堪,令她不由得恼羞成怒。“要你多事”
他毫不介意的大笑。“是我多事了。不过这首诗是一些当代日本青年见了紧樱盛开所做的诗,他们感叹生命华美短暂如樱花,所以要在樱花灿烂之时结束生命。你……”他小心地看了她脸色,“也是这种想法吗?”
胡莉菁愣住了。
“什么想法?”
“在生命光华璀璨的时候和同运的樱花一起飞扬而去的想法啊!”
看了她的表情,他确定她一定不知道这首诗的缘由出自于此,更令他忍俊不住。
“神经病。”她气得跺脚。
这令他更加得意的爆出大笑。“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小心喔,别被樱花骗了,而想傻傻的与它同归于尽哟”
“我……我才不会。”她说得结结巴巴,老咬住舌头。
要早知道这首诗的典故出于此,她才不会傻到在赏樱的时候,呆呆念这首诗呢
平白被人嘲笑了一场。
“小姐常到这儿欣赏风景?”他已注意她好久了,每次都只见她一人,所以才敢过来搭讪。
哼她把头一转,骄傲的不想理他 他竟也不介意,依旧用他那如沐春风的温暖音调告诉她:“我每周一下午都会带我妹妹来散步,希望下次能再见到你。我叫莫子璧。”一听,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是莫子璧?”
他眨着眼,“是呀我是莫子璧。”他不知道说出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真的是莫子璧?庆应大学的莫子璧?那个年纪轻轻就被一个大财团相中的专业经理人莫子璧?”她依旧是不敢相信。
居然这么容易就可以和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对象说话?
他一听,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微微欠身,莫子璧笑道:“正是在下,不过别把我说得太神话,我也不过是个正在接受培训的基层员工而已。”
“可是……”她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来表示自己的崇拜和敬意,但却一时词穷。
原来,人都会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像她此时,只能傻傻的,毫不掩饰的盯着他看。
“你刚来这里念书?”
她催眠似的傻傻点头。
“以后常来这里。”
这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她竟然也傻傻地又点了头。
“你叫什么名字?”通常追求小姐的必要步骤是要问姓名,他自然也不例外。
“胡莉菁。”
“狐狸精”莫子璧大叫。居然有人的名字叫狐狸精?太好笑了。
他一笑,她就生气,气得恼羞成怒。
“是胡、莉、菁,别弄错”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
其实他老早就知道自己念错了,怎么可能会有人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取名叫狐狸精?
胡莉菁还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他就是忍不住想逗逗她,看她发发娇嗔,看她蹙着眉头,看着她喜上层梢,什么样子他都觉得满意。
哼她依旧嘟着嘴发小姐脾气。
他讨好似的安抚她。“小姐小姐别生气,气坏身子没人替。”
看他耍宝似的想讨好她,她是又好气又好笑。
见胡莉菁嘴角有了笑意,莫子璧才放下心地道:“小狐狸精,下周一哟,要来喔希望能再见到你。”
她转过身去故意漠视他。
哼谁要再见到他
不过,他是那个大家传说中的庆应大学才子莫子璧耶想到她居然能认识了这么了不起的人,她就忍不住要在心中大放鞭炮。
说是不要再见到他,人还是乖乖来了。
她在不忍池畔徘徊了许久,眼见鸭雁成群漫天飞翔、俪人双双,却教她等不到想见的人。
她这时突然想起一首胡适所写的小诗--
也想不相思,免受相思苦。
几番细思量,宁愿相思苦。
就是这种莫名的“相思”情绪,才让她对个才见了一次面的男子动了心。
这种情形,算是一见钟情吗?
想着想着,她蓦地红了脸。
什么一见钟情,该叫自作多情才对。
人家应酬式的告诉她,每周这个时间固定会到这个地点来,而她真的就傻愣愣的依约前来,而且还七早八早就来,等了半天也不见半个人影,还兀自思念起他,这不叫自作多情叫什么?
唉她叹了口气,起身拍拍裙摆。回去吧!何苦等待一句不算承诺的话?
最后再看了一眼群雁振翅摆动的模样,她又不由得念出口-
也想不相思,免受相思苦。
几番细思量,宁愿相思苦。
她迈开脚步,慢吞吞而不舍地准备往回程走去。 “要走啦?”
一道没头没脑的熟悉嗓音令她猛一回头--
莫子璧正含笑坐在池畔石上凝望着她,旁边还有一个年纪相当小的小女孩朝池里扔着鱼饲料。
“我们才来,你就要走了?”他笑得很自然,如那天下午的阳光,令她不由得为之吸引。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坐了半天也没见到他的影子,他居然就这样砰的一声出现了。
“有一会儿啰,就在你对着池水说几番细思量、宁愿相思苦的时候。”他耸了耸肩,看似不经意地说出口。
她又无法克制地红了脸。“那……你都听见了?”她问得很小心。
借着诗抒发情感的时候,怎么被人瞧见了
他爽朗的大笑,“听见了。心里觉得好羡慕那个能让你有这种相思情绪的人。”他说得坦然大方,令她更觉得羞涩难当。
心中相思的人,不正是他吗?
少女的娇羞令她一时无语。
他笑笑,毫不在意地将他妹妹转过身来,“叫姐姐。”
小女孩依言喊了声:“姐姐。”之后注意力又回到喂鱼上头去了。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莫子琮。我们两人现在相依为命。星期一下午我没课,她幼儿园放学后我们都来到这里喂鱼。今天小鬼午睡贪睡了半小时,所以才来晚了,否则我们都很早到的。”
胡莉菁听了心头暗喜。他这样可是在为他的迟来作解释?
“天色还早,你要回去了吗?” 她犹豫了会儿才摇摇头。
“那……”他拍拍身旁另一块石头。“坐下来陪陪我说说话好吗?”
他自然而大方的邀请让她有了顺理成章留下来的理由。
他的妹妹一喂起鱼来便显得专注而安详,也因此,他们才有充足的时问来沟通。
他们谈天谈地,举凡文史哲学、艺术科技、上至天文下圣地理,莫子璧无所不通。
这令胡莉菁对他的崇拜简直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而每个星期一晚上即成了她最难熬的时候,因为距离下次再见到莫子壁还有六天,她必须熬过多么漫长的相思苦
她对莫子璧的想念总在和他分手那刻便开始无尽头的延伸、泛滥;直到下次的见面才得以解除。
第二章
多年流落似飘蓬,犹恐相逢在梦中。
那场池畔邂逅的美梦令得胡莉菁深深陷在一种不愿醒来的愁绪中。
醒来后,梦中美景又将如过眼烟云,温柔多情的莫子璧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对她冶冷而不屑一顾的陌路冤家。
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由这种几乎要令她压抑得发疯的心情中解脱出来?
甩脱愁绪,她慢吞吞的打理好自己准备上班。
才一到饭厅就察觉气氛不对。所有她的表兄弟们正襟危坐的坐在餐桌前,长辈们虽然离席了,但她的外婆,白家奶奶,及她的小舅舅白谨浩正分坐餐桌二头严肃的等着她。
她不安的望着昨夜替她开门的白豫恒夫妻,却探不出任何端倪来。“呃,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么严肃。”她不自然的发问。
关于这种奇异的气氛一定和她有关,她敢拿现在的工作来打赌。
白奶奶不说话,但老迈的脸上却挂着忧心。
“你昨夜发生了什么事?”白谨浩难得近乎严厉的看着她,看得她心虚而无措的说不出话。
“说啊!”
舅舅的催促令她踌躇。她偷偷望了眼白豫恒,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弟媳子琮却是挤眉弄眼的做些她无法理解的暗示。
她正想仔细想想子琮在暗示她什么,舅舅催促的厉声又传来:“他们两个什 么也没说,不必看他们。我要听你自己说,昨晚那么晚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她嗫嚅着,“去听音乐会……”
“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她就失神了。
能说吗?能说被坏人跟踪,差点就羊入虎口吗?
她没有勇气接触舅舅的眼光,空气就这么凝结。
“我在垃圾桶中找到你的一只鞋及衣服,你作何解释?”白谨浩淡淡的一句话,令所有人倒抽一口气。
“舅舅……你……”她只觉得难堪极了。
白奶奶含泪抚着她,哽咽地道:“乖孙女,你昨夜是不是遇见坏人了?那些人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你说出来无妨,奶奶替你作主……”
看奶奶这样,她就知道他们一定因垃圾桶里的东西而做了不好的联想。怪不得一大早气氛那么怪。
“奶奶,我没事。”她不慌不忙的保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