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灌出满眼泪光的左刚,才想哀号,已经很清楚他是个吃不了苦的蔺言,随即拿出一把冰糖塞进他的嘴里,在他嘴甜得一脸满足样时,顺道拉来他的手腕替他诊了诊脉象。
「我的毒解了?」在她看似松了口气时,左刚有些明白地问。
「当然。」要是连他都救不回来,那不必等别人日後来耻笑她,她乾脆就先去拆了她自家祖传的招牌。
张眼看了看四下,所处之地,仍旧是蔺言地字十号房里的药房,方醒来的左刚有些纳闷地问。
「谁把我扛回来的?」
「鞑靼。」放眼全客栈,也只有那个身材跟他差不多的鞑靼才扛得动他,可那个叫鞑靼的脚程却不是普通的慢,拖拖拉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赶到左刚被她弃置的地点,而这一拖延,也让左刚中毒的情况变得更严重。
「我昏了多久?」他扳扳颈项,总觉得睡得全身筋骨酸痛。
「两日。」
他顿了顿,「你又看顾了我两日?」怪不得她的脸色这麽差。
「再有一次,你就去找别的神医来救你。」收好药碗後,精神不济的蔺言最後
一次同他警告。
「谢谢你。」
行医多年,始终不习惯有人向她道谢的蔺言,只是无言地转身下床,放妥了药碗後又坐回他身边的小椅上,拾起方才她根本就没有在看的医书。
「那个……」左刚瞧了瞧小桌上十来盏的烛光,有些不安地问:「点这麽多盏蜡烛好吗?」
「你怕黑。」他以为她是为了谁著想啊?
「但你怕光,每回一到了夜里,你就躲在暗处。」左刚一脸歉疚,「同是江湖中人,我多少也知黑暗是最安全的保护,所以我知道你为何不喜欢点灯。」
哪个话题不挑,偏挑她不想提及的一个……
她合上手中的书,「别多话,快睡。」
「我想与你谈谈。」了无睡意的左刚,觉得他是该将她杀人又救人的矛盾心结解决一下。
「谈什麽?」
「你的过去。」他勉强坐正了身子,转首看著她在烛光下的侧脸。
不说也不动的蔺言,在沉默了许久後,面上又恢复了一派清冷的模样,她将手中的医书摆回桌上,转过身子面对他。
「我虽是个大夫,但,过去我曾是个杀手,关於这点,我相信你早已知道了,只是我不认为,在这等情况下,你能缉拿我并将我送至总府衙门手里。」
左刚讶然地瞧了她一会,没想到她会这麽坦然,半晌过後,他朝她摇摇头。
「我不会办你,也不会将你交给天水一色或是总府衙门。」打从知道她过去的身分起,他就没有想过要逮她那回事,他只担心,有人会揪著她的过去,就像那个湛月一样,又再来为难她。
「为何?」他不是个捕头吗?
「因你救贫病孤苦无数,所以我看不出有任何办你的必要。」他耸耸肩,「而咱们先祖们曾结下的梁子,那也都与我俩无关,我在乎的只是你,而不是那堆死人骨头。」
「在乎我?」
他一手指向她的胸坎,「我只在乎你的心。」
心?
「你很善良。」他诚心诚意地道。
「同时也杀人不眨眼。」始终都面无表情的她,漾出一抹冷笑,不吝替他补述。
左刚不以为然地睨她一眼,「那是从前的你,又不是现下的你。」他这个局外人都分得那麽清了,她干啥还要全都搅和在一起?
望著他那全然没有半点责备的目光,蔺言不禁屏住了气息,总觉得,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远比她想要逃避的月光更令人感到沉重,她握紧不知何时已开始颤抖的双手,轻声地说著。
「你曾说过,你不想放弃机会。」
「对,我不会放弃让你得到幸福的机会。」始终都没放弃这念头的他,对她大大地点了个头。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让左刚面上的笑容登时消失无踪。
「当年我为了在江湖闯出名号,同时也为继承家业,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也同时杀人无数,我甚至还曾一口气灭了三座门派。」她的眼神目无定根地飘移著,一字一句地掏挖出心底藏得最深的回忆,「至於我究竟曾杀过多少人,我已不记得了……」
「人在江湖,本就是得搏命。」左刚沙哑地应著,可他却发现,此时的蔺言,似乎已在他俩之间划出一道宽阔得他构不著的鸿沟。
蔺言伸出两掌,低首看著自己颤抖的掌心一会後,再将毫无所依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远处。
「我曾一口气杀了十来个与我挑衅,欲杀我成名之人。但,在杀他们之时,我并未曾想到,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或许他们有著妻儿、有著等待他们回家的老父老母,那时的我,什麽都没多想,我只是想活下去。」
当命运笼罩下来时,哪管怎麽躲怎麽逃,一切都是徒劳,而它当然也不会去问问她,你,愿不愿?它就只是蛮横地介入她的生命里,无视於她的抵抗,也不管她愿不愿随著走,硬生生地摆在她人生的路途上,逼她选,也逼她杀。
其实她大可以像其他的杀手般,让自己好过一点的,只要闭上眼,任杀戳的羽衣无言地贴上她,占领她的灵魂、掠夺她的神智,什麽都不要多想,就这般去做、去杀,事後也不必去管去想被杀者身後的那些……可她,坏就坏在她曾心软过一回,因为就只那麽一回,她就牢牢地记住那双憎恨她的眼,而在那双眼瞳的倒影里,她看见了她自己。
在见著那双眼之前,她从没有想过什麽叫做後悔,一直以来,她总认为,她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过日而已,她没有别的想法,自小到大的训练与教养下,更让她不觉得这有什麽错,她自然也不知道,她还有个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一面……
若是可以,她情愿从没见过那双眼,就这麽一直胡涂下去,也不要清醒的活著面对另一个丑陋的自己。
望著远方的她,低声喃喃,「我之所以行医,并不是因我悲天悯人,而是我想赎罪,我想赎回那些我曾犯下的罪。」
为了她面上落寞无依的神情,左刚的心不禁狠狠地拧疼,可他的喉际却像遭人紧紧扼住般,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曾经问过我自己,若是我杀了一百人,那麽,是不是只要我救活了一百人,我就可以换回原本的自己?」蔺言茫然地问著窗外远处黑暗的夜空,「可我後来才明白,无论我再如何救人,这都只是徒劳,都只是安慰,因我犯的杀孽,永远都在,也永远都无法洗刷抹去。」
不语的左刚,静看著她面上又悔又疚的神情,一想到她如此折腾了自己不知几年,他就打心底的为她感到难过,若是可以,他真想让时光倒流,让她的人生一切重头来过,因为,他不想要看到她面上的这等神情,更不想要她继续在暗地里折磨著自己过日。
她难堪地笑问:「你说,像我这种人,也配拥有得到幸福的机会?」
不愿她再继续伤害自己,左刚二话不说地将她拖过来拥进怀里,两臂紧紧地抱住她,就像一双包容著她全部的羽翅,多麽希望能够藉此抚平她所有的伤痕,与她曾经有过的过往。
「你想太多了……」
被他拥在怀里的蔺言,这一回,她并没有挣扎,她只是默然地瞧著远处,将已死的心,再次拿回面前,仔仔细细地面对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