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客房,床前窗前,窗帘摇荡著,月影筛落在她的脸庞。她睫毛濡湿,在梦里哭泣。她侧躺,抱枕,蜷缩著,因为哭泣身体轻颤。
是不是作恶梦了?那么伤心……他小心地,在床沿坐下,轻摇她的肩膀。
「小美?」
「嗯?」她皱眉,缓缓睁眼,眼眶湿濡,神情恍惚。
「没事吧?」他担心。
她呆望,眼神空洞,像没醒过来。
他放低声音,用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温柔口吻问:「是不是作恶梦了?你在哭。」
她微眯起眼,想到方才的梦,豆大泪珠,一颗颗滚落。是,她作恶梦。
「怎么办?」她呢喃著。
季藏锋看见她眼睛深处的恐惧。
她苦笑,更多的泪掉下。「没想到……我又变成一个人了……以後要自己住,周末没要见的人,下班没有约会,晚餐自己吃,我很喜欢煮东西,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菜会很难买啊……」说到这,她将脸埋进枕头里,哀哀哭泣。
季藏锋沈默著,终於那伤心的哭声让他再也受不了,便将她拉来,让她枕在他腿上哭,她像溺水人抓苦了浮木,立刻揽住温暖厚实的身躯,哭得更急切。
「为什么我老是被抛弃?」小手像钳子紧揪他的衣服。她梦见小时候,妈妈晚归一个人在家,晚上很怕不敢睡,一直数著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无止尽等待……一个人,对著钟傻等,她恨这种感觉,恐惧孤独,讨厌落单,於是不断地恋爱。真讽刺,越怕孤独越孤独,好不容易恋爱了,竭力讨好对方,恐惧变回一个人,结果一再失去恋人。
她不是一个人啊,像是要让她安心,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压人怀中安慰。
她闻到他的气息,混杂了香皂跟体味的男性气息,邪气味令人安心、软弱,兴起想依赖的念头。
「怎么这么怕寂寞?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心疼,又觉得荒谬好笑。
「你听过雨声吗?」她闷闷道:「听过那种下雨的晚上,雨停了,楼上窗台的积水,顺花台滴下,有一滴没一滴地打在屋檐的声音。你听过吗?」
「不就是雨声吗?」哪来那么多分别?
「不—样,夏天午後的雨声,夜晚的下雨声,还有我刚才说的那种雨滴声,它们都不一样。我十几岁的时候,每次都会被那种雨滴声惊醒,它不是成片哗哗的雨声,而是很低沈,滴滴答,很慢很哀怨的雨滴声。那种声音会让你觉得天永远不会亮,尤其当你一个人睡在那么黑的午夜里,听见那种声音,心里会很慌,感觉到自己好孤独,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
他诧异她有那么怪异的感触。谁会无聊到去辨别各种雨声?除非……她真的太寂寞了。他忽然发现对她的了解太少。
他问:「十几岁的时候,应该还是跟家人住的吧?」
「我妈离婚,只有我跟我妈住,她以前在医院工作,要轮夜班,常常天亮才回来。你知道吗?小时候每次听到那种雨滴声,就很希望有人在旁边陪我,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好了。」
季藏锋心紧,原来,她从小就常常领教到寂寞的滋味。季藏锋胸口一阵酸涩,怪不得先前她嫌屋子太安静,怪不得她会自言自语,罗罗嗦嗦的。这是太寂寞而发展出来的怪癖,习惯一人自说自话,假装屋子热闹,佯装并不孤单。
了解到这点,他好惭愧,好气自己。以前总刻薄地揶揄她老发恋爱疯,哪知道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生长背景延伸的特质。他自大地认定自己的价值观,不知道该尊重别人的理想。明白她的过去,才知道自己多残酷。
他爱怜地揉揉她的发,真心诚意地说:「别难过,会的,会有人珍惜你。」譬如他,他决定守护这怕孤单的家伙,只是还找不到适当时机说。
「真的吗?」该相信真的会有一辈子的恋情吗?她很早就立誓要摆脱孤独感。长大後带著弥补自己的心态,立志组织热闹温暖的家庭,很重视感情,可是越想抓紧爱情,结果却一直失败。因为他这么温柔,她於是不怕被他笑,敞开心胸,说出自己的梦想——
「我很想找个人过一辈子。生几个小孩,每天热热闹闹的,家里被小孩弄得乱七八槽,脏衣服洗不完,老为剩菜剩饭烦恼,庸俗地活著,就是我最大的梦想。这么俗气啊,怎么会那么难呢?又不是要当少奶奶,也不是要中乐透赚大钱啊……」她不哭了,倒是越说越气,很有不甘心的口气。「我到底有什么毛病,都没办法留住男人的心?明明对男朋友都很好啊,百依百顺的,我不懂欵……」
他懂。扶她坐好,抽面纸,擦去她眼角的泪。「不是你的问题,爱本来就很善变,所以我才老是说工作比爱情重要。因为工作是最可靠,只要你努力,就会有收获、有成绩。」
「可是工作上的成就不是我的梦想,我的理想是有个温暖的家,所以当然要努力地维系感情。」
「可是不停地恐惧情人会离开,老想赖在他身边,像只涎著脸摇尾的狗,太努力讨好,反而让对方得意。摆明离不开,於是死心塌地,不管他做什么都喝采,百依百顺,男朋友说啥你都说好、说对、说可以、说没关系,却不照顾自己的需要,表面是善解人意,实际是软弱没个性,像只会附和的鹦鹉。」
「是吗?我看起来是这样吗?」
他语重心长地说:「小美,你跟客户提案时,客户质疑你,如果你没主张,一味认同,客户反而瞧不起你,觉得你没想法,不想跟你合作了,也不会珍惜彼此的关系。」
他又说:「你在工作上,懂得据理力争,为什么谈恋爱,却没了自己?心思全放他身上?」
她知道为什么,不怕被上司讨厌,所以敢据理力争唱反调。恋爱不一样,她怕被讨厌,乖巧地迎合情人的步调,变成没想法的应声虫……原来季藏锋没有变小狗,小狗是她崔美芝。绕著情人的世界打转,想想,还真像他形容的,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既卑微又渺小。
「难道……是因为这样,我恋爱都失败吗?」
「换作我,也会离开这么没主见的女朋友。只会附和,是不会被尊重的。」
讲话真直欵!「听起来还乱有道理的。所以在恋爱的时候我表现得很笨喽……」她想了想,看著他。「难道你恋爱时,还能维持聪明?」
「对。」他微笑,拒绝承认他也曾狠狠地栽过,所以才领悟出这些道理。
把恐惧都说出来,她心情好些,也舒坦多了。她笑觑著他。「钦,那你知道我在这段感情中,最笨的是什么吗?」
「不就是一起买房子?」难道还有更笨的?
有的。小美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她脱下T恤,里面只穿著件细肩带背心。
月光中,季藏锋看见她做过最笨的事,看见後,仰头,大笑。槽,该同情她,但实在忍不住。这女人竟在左臂刺青,刺一双白翅膀。左翼是她名字「美」,右翼是旧情人的名「东」,好个比翼双飞~~
「笑得很乐喔。」小美很糗地推他一下。
「我服了你,勇气可嘉。」这下糗了吧?比翼双飞,飞不到白头,还在皮肤上永远留下飞过的痕迹。「怎么这么蠢?我的天!」他大笑不止,几乎笑岔了气。「刺青就算了,连名字都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