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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页

 

  陈敖听着曲儿,一面轻啜杏仁豆腐,让那温润柔滑的感觉沿舌尖而下,慢慢沁入肚腹里。

  「很久很久以前,我娘也是这样哄我睡觉。」他的声音很轻。

  「大人的娘很疼你了。」米软软的声音也很柔。

  「嗯,那时候我还小,比心心大些,吃完饭,天一黑,娘就哄我睡了,她很会唱曲,很多曲子我还记得……」

  河水悠悠,记忆流泄而出,陈敖哼出了熟悉的小曲。

  「一颗星,挂油瓶。油瓶漏,炒黑豆。黑豆香,卖生姜。生姜辣……呃,生姜辣……」

  「生姜辣,造宝塔。宝塔尖,戳破天。天嗳天,地嗳地,三拜城隍老土地。」

  米软软接着唱了下去,声音娇软柔细,充满了童趣。

  「米姑娘,你也会唱?」陈敖惊喜地道。

  「我好小的时候,每回爹带我去打油,总喜欢哼这曲儿,听久了就学会了。」

  「是了,米姑娘的父亲是大厨,你们的丰富之家就是以他命名的。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想当个豆腐大王呢。」

  「豆腐大王?!」米软软觉得新奇,笑道:「我们就可以跟大人买豆腐了。」

  「那你可要跑到绍兴买喽。」陈敖兴致高昂地道:「每到半夜,天还没亮,我爹娘就起来磨豆腐,娘要我睡,我可不依,也跟着起床,两只手抓着木杆子,和爹一起推石磨,其实是在那儿碍手碍脚。」

  「大人好顽皮喔。」

  「推累了,就去喝一口娘煮的豆浆,人也精神了。」陈敖吃了一口杏仁豆腐,润了喉咙,继续道:「等到天亮,豆腐凝结做好,爹娘挑着豆腐,分送到几家固定老主顾,再到市集上做买卖,我还记得跟在担子后边,闻到新鲜的热豆腐气味儿,很香,非常香……就是那时候,我立志要以爹为榜样,做一个响当当的豆腐大王,磨出全天下最好吃的豆腐来。」

  他讲得豪气干云,米软软依稀可见一个小娃儿,当他望着嫩白豆腐,脸上所展露的兴奋、崇拜的神情,就跟眼前的大人一个模样吧?

  「可大人后来不磨豆腐?不然现在也开个豆腐铺了。」

  「后来……」

  「大人当上县太爷,大人的爹爹应该很高兴了。」

  「不说了。」陈敖语气变得黯然。

  「大人有什么事,说给我听,好吗?」她不想见他这么孤独的神情。

  「听了不舒服。」

  「大人,你闷在心里,会更不舒服的。」

  陈敖转向米软软,看到一双温柔而灵动的眼眸。

  秋风清,秋月明,刹那之间,他的心情变得柔软,如同她方才为他拭颊的那一刻,手触着脸的温馨感觉;而现在,心触着心,两人再无隔阂。

  「后来,在我四岁那年,有一回爹在市集卖完豆腐,正高高兴兴挑起担子准备回家,一转身,不小心碰到一个路过的公子哥儿,也不过是撞了一下,我爹忙着赔不是,那恶霸却要爹赔十两银子。」

  「果然是恶霸。」米软软想到过去欺负他们的周家。

  「爹当然不服气,开口挣个『理』字,顶多是赔十文钱的狗皮膏药吧,我还记得那恶霸的凶狠嘴脸,他毫不讲理,叫随从打我爹,唉,爹怎能打的过六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啊!我娘哭着喊救命,市集上的人全吓跑了,没有人敢帮我们,他们打伤人之后就走。我爹仗着一口气,让娘扶着到衙门告状,可恼那个县令听到恶霸的名字,立刻赶爹回去,根本不受理案子,过了几天,爹伤势过重,化脓败血,过世了。」

  「啊……」

  陈敖放下吃完的杏仁豆腐,低头道:「娘是个刚烈性子,她戴孝去喊冤,因为出了人命,县令不得不处理,那个恶霸是地方富商之子,不知送了多少钱给贪官,没有多久判下来,判的是我爹自已跌倒致死……娘几个月来心力交瘁,气病了,我们没钱买药,她撑不过来,也死了。」

  米软软心肝一拧,眼眶酸热;大人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爹娘?

  「磨豆腐的石磨乾了,结了蛛网,几个邻人帮忙葬了爹娘,破席子一卷,连个棺木都没有,我小小年纪不是很明白事理,但知道爹娘是冤死的,送他们到山边就没再回镇上,反正我家房子已经被远房亲戚占去。」

  「可是……大人还小……」

  「在弱肉强食的情况下,就得靠自己活着,那时我住在坟头……」

  陈敖娓娓道来,讲他如何捡食扫墓的祭品,讲他如何学会哭墓讨钱,又讲到他如何在荒野中求生存,最后谈到带他回去念书的陈万利。

  「伯伯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不只帮爹娘修坟,还照顾我的生活。那恶霸有钱,伯伯更有钱,他直接拿银子送巡抚,由巡抚重新审案,终於判了那个恶霸秋后处决;虽然这法子不是挺光明正大,但在贪赃枉法的官僚体系中,也只能如此帮我爹娘出一口气了。」

  米软软静静听着,怀中的安心心不知人间疾苦,依然酣睡。

  「娘死去前,惦念着要我念书,以后出人头地,不怕人欺负。我在伯伯家读书识字,也慢慢长大,深刻了解到娘的心情,又抱着报答伯伯的心情,更加用功,十五岁考上秀才,接着举人、进士,都是一次上榜,总算实现娘亲的愿望,当个维护正义、打击坏人的小官儿。」

  「大人回去祭拜爹娘了吗?」

  「到苏州上任前去过了,重新捡骨安放在庙里,日夜香火供应,聊表不肖子不能常侍左右的一点点孝心。」

  陈敖说完,不觉轻叹一口气。这些事,他从来不对别人说,即使四年前皇上召见垂询时,他也只是以自幼父母双亡轻轻带过。

  而在今夜,在一碗杏仁豆腐的滋润下,他放下男人和官爷的身段,又变回小男娃,尽情诉说心中事,这是在娘亲过世后,他从来没有的温柔感觉。

  安心心在米软软的怀抱蠕动一下,也许是姨抱的紧了,也许是大人的声音大些了,她睁开惺忪睡眼。

  「下雨了?」

  「心心,没事,快睡。」

  「下雨了吗?」陈敖伸出手掌,没有雨滴呀。

  「唔,下雨要打伞……」安心心声音黏黏的,还想再睡,可眼睛眨呀眨的,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也看见姨脸上的……

  「星星!」她睡意全消,挣着爬起来,伸长小胖手就要摸去。「呵,姨脸上有星星……咦?是珠珠……」

  「心心呀!」米软软慌忙以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珠。「睡啦。」

  「珠珠不见了?」安心心又低头寻找,是不是珠珠滚下船板去了?

  「米姑娘?!」陈敖乍见伊人珠泪,顿时一慌。

  「对不起,大人,我听着难过,就掉泪了,坏了你的心情……」

  「不,你愿意听,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月光下,米软软睫毛湿润,粉颈低垂,雪肤皓腕,像是水豆腐般的莹嫩,而一条乌溜长辫子搭在月白布衫上,显得格外清纯可喜。

  陈敖看痴了,他自幼寄人篱下,忙着念书考试,为官之后,整个心力都放到县衙公务上,案牍劳形,日夜操劳,根本无法匀出心思娶妻生子。

  他要的不多,他不求达官显要之女,只求有那么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陪着他,伴着他,为他缝衣,为他烧饭,他讲,她听,同喜,同悲,心意相连。

  若得爱妻如此,夫复何憾?

  「软软。」他柔声唤了她的名,举起袖子为她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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