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垂首屏吸,一动也不敢动,隐约听见萧继安说了几句“爹”或“大哥”之类的话,总管也回得甚是谨慎,不由暗自猜想:难道竟是那时常在外的萧翁回来了不成?想想也是,这般酷暑,也不知还有什么样的名利值得萧翁这把年纪还在外面奔波。萧家富贵虽还不是江南首屈一指,但毕竟是因落户松江不过十年,根基尚浅,能有今天这般成就,已然足以矜夸。况且萧家幸运还不止于此,萧翁二子一女,除三小姐略娇纵些,却也个个成材,并不似其他富贵人家,老子打下江山,却在儿女手中败落。尤其二公子一表人才,交游甚广,萧家生意兴隆大半是他的功劳,私下虽风流些……想到此处,抱琴不由一悸,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在大面上来看也是瑕不掩瑜的。而那长公子虽不如其弟名声显赫,但也总是随父在外打理,想必也非等闲。
胡思乱想了会儿,等她敢抬起头来,萧继安等早已不见了踪影。抱琴这才松了口气,正欲回房,步子还没迈开,耳边却又有脚步声响起。她下意识的又往回缩了缩,头顶忽然一阵风过,淡淡的一股味道,潮湿的,在夏夜里,并不好闻。抱琴随着仰起脸来,顺着那风望去,只见月光下一抹淡影,飘忽间已至对面屋脊。
她倒吸了口凉气,心猜这便是传说中的武功了吧?跟他比较,三小姐的那两下子真连花拳绣腿都称不上,同时却也有些明白了三小姐为何要学这本以为是野蛮人使的东西——若非亲见,谁想得到是这般飘逸?——只是这人是谁?难不成是贼?直觉里又道不是。
只见那人竟在屋檐上从容坐了,月光沐他一身,一身蓝衫,蓝衫平淡,隐约有些寂寞——又或许谈不上寂寞,只不过是因月太圆,而影太单。
抱琴却在下面犯了愁,躲在暗处,进退两难,心中祝祷,直盼那人赶快离去,却没料到眼前还将有戏上演,她无意参与,喜怒哀乐,却竟改一生。
沉夜无风,却见左旁树影一晃,院墙上映出几条黑影,飞速的移近了,竟是四个黑衣蒙面之人。抱琴又吸一口冷气,心道:这下约莫真是强人了。心跳陡然便快了几分,不自觉的抬眼望了望对面屋檐,只见檐上那人仍是泰然而踞,却显然已将下面一切都收入眼底。
抱琴强迫自己定了定神,银牙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见那四个黑衣人在院中搜索了一阵,显然一无所获,于是就聚拢到一块,交头接耳了几句,很快便又四下散开,向萧府深处潜去。
抱琴不禁暗暗叫苦,还未寻出对策,眼前早已只剩了院落死寂,忙抬眼再望对面屋顶,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来,蓝衫微动,如与天幕溶为一体。
抱琴看着他,心头突的一跳,正在此时,蓝影忽然掠起,直扑她藏身之树。她大惊,一声惊呼险些就要脱出唇际,一道光芒却在她之前溢出黑雾,一时之间白虹凛冽,长风贯月,只见一道黑影“砰”的坠落,顶上枝叶纷纷断裂,叶落如雨,撒她一头一脸,也将那黑影埋在下面。紧接着,蓝影也随那落叶飘然而下,她看清了,那白光原是他手中冷冽的长剑。然后,她看见他用那长剑点了下地,这才站直了身体,说了句:“喊吧。”说罢,蓝衫已然翩跹而去。
抱琴愣愣的看那背影许久,直到眼前又只剩了夜色沉寂,方才放声大呼起来:“来人啊——有贼呀——”
随着喊声,萧府里火光人声四起。
寻常夏日,自此不凡。
第二章
待第二日天亮,萧府已然静如往常。
三小姐萧继容嫌自己住的折栀院潮闷,便要出屋练剑,谁知刚练了两下便香汗透衣,便只得找了个凉亭坐了下来。
凉亭外是一小小池塘,塘内莲叶田田,风荷正举,栏锁池痕,一片翠玉。
抱琴立在萧继容身侧,拿了把团扇替她摇着,微风阵阵而起,萧三小姐忽然偏过头去看她:“抱琴?”
“嗯?”
“昨晚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小姐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知道什么?”萧继容冷笑,“就知道进来几个贼人,都被二哥带人灭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不由笑了:“瞧小姐说的,这种事还能有意思?尽是些打打杀杀。”
“这便是江湖。”萧继容挑高了眉梢,“江湖啊……算了,你不懂的。”目光闪了闪,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听说昨晚有个贼人就死在你面前,是不是?”
她点点头,继续摇着扇子。
萧继容压住她扇,长捷扑闪:“你不怕?”
倒也谈不上。她心道,嘴上却说:“不怕哪能叫得那样大声?”
萧继容被她逗得一笑:“瞧你这胆小模样,怎像我萧三小姐的丫鬟?!”说着,便拾起宝剑,在她眼前晃了两晃:“算那些贼人运气好,要是被本小姐遇到,三尺青锋,定斩不饶!”
抱琴微微一笑,目光落于萧继容手持冰泉之上,只见骄阳反照,宝仞铄目,竟是从未注意到的流光横溢,心涛不禁微动,却只是又拣起了团扇来,一下接一下的摇了下去。
六月之天,毕竟孩儿之面。坐了不多时,便有凉风忽起,萧继容还正喜凉爽,抱琴却见天边已有黑云滚滚压来,心知即将一场大雨倾盆。连忙劝了萧继容回房,这位三小姐却仍是磨磨蹭蹭眷恋凉风,好容易劝动她移步,一场大雨已然落将下来。
眼前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轰隆雷鸣由远及近,抱琴愁得拧了眉,萧继容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抬头望着天边,衣袂当风,任电闪凛冽将她美丽的眼眸照得一闪一闪。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放下了剑,竟直朝那雨地里走了过去。
“小姐!”抱琴忙唤,追到雨里。
萧继容转过身来看她,一笑不语,突然又猛的就拔足飞跑,抱琴只得也跟了上去。
等二人跑回折栀院,已是淋得遍身湿透。抱琴也记不清自己挨了院里丫鬟婆子们多少数落,却还要帮着替萧继容沐浴、换衣。众人都是一番紧张,差点连郎中都要请了来,亏得萧继容阻止了这才作罢。
忙了好一阵子,萧三小姐终于稳妥舒适,安坐椅中,摆摆手让一屋子人都暂且退下,抱琴却不敢走,捧了碗刚熬好的姜汤,连忙递上。
萧继容却不接。抱琴只得再递一次,劝道:“小姐,喝了吧,去去风,别着凉。”
“练武的人,哪有那么娇弱?!”萧继容却不领情。
她正为难,却听萧继容又道:“怕交不了差,是不是?放心吧,这回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
说得容易,她心道,哪能真与她无关?三小姐淋雨这样“大”的事,这会儿怕已传遍了全府吧?
萧继容竟像知道她心思似的,眨眨眼,笑道:“本小姐任性娇纵合府皆知,淋点雨算什么?就算是将老天捅了个窟窿,也最多就是让二哥教训一顿。”
听她一说,抱琴这才想起萧三小姐已与她二哥别扭了好些日子,至今尚未说过话,心下顿时雪亮起来,却只抿嘴一笑,道:“那是老爷和公子们都知道小姐人品,对小姐放心呢。”说着,又将姜汤递了过去。
“他们知道我?”萧继容挑起眉梢,勾了勾唇角,笑着瞅她一眼,“怕还不如你知道呢。”说着将姜汤反推回去:“你自己喝了吧,你不也淋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