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有个照应?我这么大个人,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别忘了,我还是个医生唷!”她侧着头得意地说,接着又慢吞吞地质问道:“你这么希望我住你家,不会是有别目的吧?”
“你猜我有什么目的?”他扬起一道眉,故作贼兮兮状。
“想追我啊?”
“不行吗?我还没丧失单身资格。”
“是吗?”她拖着长长的声音,“那我更不能去住你家了,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替你省了不少麻烦,却减低了我被人追求的成就感。”
知道她在开玩笑,他也附和着,“好吧,就依你。没追到手之前的女人永远是对的。”
她嘻嘻笑了两声,发现自己渐渐地把他当亲人看,“你其实还满有意思的,不像我印象中那么呆板。”
“喔——搞了半天,你一直觉得我很呆板,我才一直以为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哩!”
“恭喜我们终于看清彼此的真面目了。”
两人的笑声满车厢。
夏组琦不确定黄永鸿是不是真的打算追她,但他已连续几日在她下班时间等在医院停车场,接她一起去用餐,再送她回医院开走自己的车。
“黄永鸿、你是想玩真的吗!你这样天天来接我,会害死我的。”今天她不肯上他的车。
“我害你什么了?”他问得洒脱。
“还用问吗!当然是害我没人要了嘛!你这样子,人家看了会以为我已经是死会了。”
“你不用安慰自己了,我已调查过,贵医院的男医师几乎全部已婚,未婚的都有女朋友了,根本不会有人追你。”
“你够了没,”她佯怒,“改天我要到我继父面前告你一状,说你欺负我,没事就到医院来混淆视听,破坏我的行情,打击我的自信心。谁跟你说我没人追的?我办公室里经常有不署名的仰慕着送来的花和卡片,要不要我拿给你看?真是不折不扣的猪头!除了男医师,医院里多的是男病患、病患的家属,你不清楚吗?”
“好啦好啦,算我失言。”他一鞠躬,“对不起,可以了吧?别这样嘛,我都来了,你就上我的车吧。”
“不行。”她依旧不假辞色,“今天我有事。”
其实她不介意天天跟他一起吃顿饭,随便扯点有的没的。自从老妈不和她住一起后,她一个人在家挺闷的;此外,几天下来,跟他也混熟了。
“愿意告诉我,是什么要紧的事吗?”他走近她一些,问话的神色庄重许多。
她犹豫片刻后,叹了口气。
“算了,我还是陪你去吃饭吧。”
坐上他的车,她下班前那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才慢慢沉淀——刚才她想去那家可能出现郭力恒的西餐厅用餐。和张人杰之间的过往种种还不至于令她永志不忘,也许她想要的男人根本不存在,不过她发现自已有了尝试错误的勇气。
“想去哪里吃饭?”黄永鸿可乐着呢。
“随便。”
“谢谢你陪我走这一趟。”
张人杰在台南一个教会前的大榕树下默祷完毕,诚挚地向夏组琦道谢。
“你刚才对凯莉说了什么?”
凯莉是到台湾的教会来实习的美国少女,不幸被货车撞成重伤,她的父亲是美国的开业医师,行医近三十年,当他飞抵医院时,爱女已被判定为脑死。他强忍哀痛,主动签下器官捐赠同意书,将女儿身上可用的器官全部捐出。张人杰就是因为凯莉的遗爱人间而获得新生。
张人杰打听出凯莉生前在此处的教会实习,牧师留了许多她的生活照,凯莉的父亲也将她的一部分骨灰洒在榕树下,于是他特地邀请夏组琦陪他来一趟。
“我对她说,她并没有死,她还有一颗肾脏在我身上,日夜不停地运作,她的精神永远存在。”感恩之情尽露在他眼底。
“她一定听见你说的话。”
“小琦,我还是很幸运的,是不是?”
“是呀,你几乎已完全康复,再休养一阵子,应该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工作,你爸妈肩上的重担就可以卸下来了。”
“我已经等不及要报答他们了。”
“别着急,慢慢来就好,这么长的时间他们都撑过去了,不在乎多等这一小段日子,你还是把身子养好一点再作打算。”
“小琦,”看看她,他欲言又止,“我也等不及要报答你,你也为我付出了许多。”
“我不需要你报答什么。”她回视他的眼神是一贯的坦荡。
“不,我辜负了你这么久,我一定要补偿你。”他说得急切。
“你只要乐观开朗地活下去,我就觉得很安慰了,你以为呢?”她不想强调他提到的“补偿”。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当然,朋友之间本来就不需要谈什么报不报答的,能陪你走过最困难的这一段人生路途,我也有收获嘛。”
“你有什么收获?除了被我一再拒绝、忍受我无端对你发火之外,你有什么收获?”
“施比受更有福啦。”她咧嘴一笑,不希望他再将话题深入。
“小琦——你可曾改变初衷,对我?”一阵吞吐,他还是问了。
她觉得很累,比被他在病中折磨时还累。
“人杰,有关你的一切,你都可以重新开始。”她说得委婉,但这已不是伤不伤人的问题了。她的心此刻是很清楚的。
“你我之间呢?也可以重新开始了吧?”
“我们还是好朋友啦,”她顿了顿,“不过那种感情已经结束了。”
“你在生我的气?”
“不是啦,你不要多心,我没有跟你赌气。”
她的冷静态度阻止了他继续问话。他只想着如何补偿她、挽回她。
第四章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日子过得挺快。
夏组琦不为人知的心情,深深地凹落在开花的季节。春风荡漾在树梢,却始终没能蓬勃。她有些恍惚,心情如春天般浑浑噩噩,不知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把深埋在地底的新鲜和艳腴翻搅出来。
呆板。她常常陪黄永鸿吃晚餐,偶尔在医院里和郭力恒聊一聊,三不五时在电话里和张人杰叙叙旧,但日子一样呆板。
呆板生硬的工作报告横陈在桌上,等待她的玉手垂怜光顾,她意兴阑珊地翻了翻,心思继续在抬灯下密密走着。想起如水流般的日子,从自己身上流过了三十年多一点。岁月一直在不远处对她的红颜觊觎,她能始终坚韧如一根根紧绷的弦,不会奏出失调走音的旋律吗?
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已有辉煌成就的年轻女子,但此刻她是心烦意乱的。一切皆因年的气氛使然,这是属于她的新年症候群,她如是替自己解释。
也许她该找个人聊一聊。
推开那堆僵硬的报告,她打电话把郭力恒约了出来。
“你今天休假?”
“嗯,昨天刚给一个小男孩开刀。”
“急诊?”
她苦笑,“跟人家打赌,看谁能把硬币吞进肚里。”
“他赢了?”
“嗯,所以要开刀,他阿公气个半死。”
“没事了吧?”
“我从X光片上看见硬币已经掉到小肠里了,本以为它既然能通过胃肠管道上三个狭窄的关卡,照理说,它也可能顺利通过最后一关,随大便排出来才对。”
“结果还是得挨一刀?”
“结果他腹部绞痛,只好立刻动手术了。”她又笑,“你知道吗?我从小男孩身上看见了台湾人坚强的赌性。他的肚子还没痛之前,问了我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