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打通管道,阮罂进到死牢。
见到师父时,她心也破碎了。瞧瞧爱情,将她的师父害成什麽样子?困在肮脏地方,黑暗腐臭的地牢。
栏杆後,是背对她坐著的师父。
「师父……」阮罂喊一声,扑跪在地。
司徒剑沧缓转过身,看见她。
「你怎麽了?披头散发、邋邋遢遢的就跑出来?」他挪近,手伸出栏杆外,将她错置的衣服前襟理好。「真糟,衣服没穿好就出来见人。」
他还有心情说这个?还这麽无所谓?阮罂凑近,揪住师父前襟,再更近些,附在他脸边说:「我会去刑场救你。」
扣住那揪在胸前的小手,司徒剑沧推阮罂回去,笑笑地说:「花了多少钱打点,才进来这里?」那满含笑意的眼睛彷佛看透阮罂的心思。「你该不会是把去西域的盘缠都花光了吧?」
「我不去了,我只要你没事。」
「说什麽傻话。你听好,在我家房间的枕头下,放著这些年的奉禄,你拿去,当去西域的盘缠。」
伸手顺了顺她的发,他云淡风轻地交代她:「三日後,午门处决,你帮我收尸,让火烧了,骨灰放瓶子里,带上了。」
阮罂咬牙低吼:「你别跟我交代这个,我说了,我会去救你。」
「不要冲动,要衡量清楚,别做些无用的事。」
「我偏要,救不成,就跟你一起死。」
「我没有亲人,只能托你收尸,你死了,师父怎麽办?再说,这些年,老听你说著西域多好,说得我都想去了,你带上我的骨灰,带我去看那些美丽风光,去到天涯海角,再将我葬在你梦想的地方。」
「我不要!」她抓紧栏杆,顽固地不听劝。
「你转身过去。」
阮罂困惑著,没动作。
他命令:「转过去,背对我坐。」
阮罂转身过去安坐著。不知道师父想做什麽,忽然瞠目,感觉自己的发被挑动,感觉到手指的抚触,他为她绑束头发……
情绪溃了堤,她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全身痉挛般颤抖著。
时间彷佛回到那时,仔细想想,那原来是最完美的一天,只是当时她不知道。黄昏,槐树下,师父也是这麽温柔地帮她将乱发束起。
「不要哭了。」他劝著,但阮罂啜泣得更厉害。
「是我……我害了师父……」
「别把自己想得那麽伟大。」
「你最怕脏,如何忍受在这里?」
「是,我怕脏,但比脏更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贪生怕死。我绝不会为他们违背我的意志。」
将阮罂一头乱发,扎成一束长辫。再把双手伸出栏杆外,蒙住阮罂双目,凑身,嘴贴著她的发,低声说——
「三年前,我为父亲平反时,冒犯了皇上,早该死绝。你听好——」他闭上眼,苦笑道,「当时,跪在皇殿,最危险关头,师父想到的是你。最遗憾的是,没跟你好好告别,没告诉你,师父其实是疼惜你的,一直让你误以为你对我不重要……」
放开手!司徒剑沧从怀里搜出荷包,系在阮罂腰侧。
「也许当时,是这个荷包,为我带来幸运,我没事,日後还能跟你重逢,来得及将未说的说给你听。这些年,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你不该哭泣,应该感到幸运。」
但是,阮罂没办法收住眼泪。「我不要你死。」那是永远的分别,那跟两个人在不同地方生活是不同的,她不能忍受师父遭利刃夺命,太残酷。
司徒剑沧耐著性子劝道:「你去午门救我,只会让我们两个白白牺牲,别做傻事。为我料理後事,为我照顾苍,带著我的骨灰去西域,我想听听你爷爷说的,沙漠中,日暮时,骆驼商队的驼铃声。你忘了吗?你当初的梦想,并不是我……阮罂,你辛苦了这麽久为了什麽?该记著你的梦想。」
她的梦想?
阮罂低吼:「我的梦想是师父能活下来!」
」曾经热烈追逐梦想,然而心爱的,出现了,梦想不再非梦不可。跟师父在一起,便快乐得像在梦里,那种幸福的体会,不也是一个温馨的梦想吗?
甬道响起脚步声,狱卒唤:「还要多久?该出来了。」
阮罂疲累地起身,司徒剑沧急著确认:「你会听师父的话吧?」
阮罂不回答。
「答应我!」他口气严厉,就怕她干傻事。
阮罂还是不回答。
「如果你胆敢不听我的话,师父就是死也不瞑目。」
阮罂从怀里,抽出悦音匕首,拽过长辫就斩,断了长发。转身,将发东交给师父。
「师父,让它送你最後一程。」哪个女人不爱美?然没了师父,美貌对阮罂而言,再没意义。斩断长发,是代表对师父的情意。
司徒剑沧从她手中,取来发束,密密发丝,摩挲著他的掌纹。
「再会了,师父。」阮罂离开,走出死牢。
那娇小脆弱的身影,很令司徒剑沧痛心。
「小姐!」勤儿迎上来,惊诧地望著小姐的头发。「你怎麽……」
「走吧。」
勤儿追问:「有没有商量好了?要怎麽营救他?」
「不必了。」
「嘎?」
「照原订计划,准备去西域的物品,明天我们去看马,我要挑一匹脚程最快的马。」
「喔。」打量小姐,看小姐眼眶红肿,想必已痛哭过。「勤儿能帮你什麽?小姐,死我都愿意。」
「我去西域後,劳烦你代我孝顺我母亲,这就够了。」
今晚风大,寒透阮罂心房。
忽尔阮罂止步,看见路前,挡著一只巨枭,是苍。
苍一见到阮罂,扑飞过来,栖到她右肩膀,像在给她安慰。
阮罂不哭了,风也吹乾了泪痕。她往前行,将师父寄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会,她会听话,但听话的同时,她心某处,将跟著师父死了,她感觉到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将会随师父的身体陪葬。
那是,她的爱情。
这是她爱情的末日,这莫非是诅咒?诅咒她当初大言不惭地说——
「我不希罕爱情。」
第十章
第一天,天快亮了,阮罂才睡去。
她梦见人已到西域,梦见艳阳晒到烟腾腾的沙漠,死亡之虫,血红一片,布在她周围。她以为亲眼见识到,会很兴奋、很刺激,但没想到,它们一起昂头,嘶叫,朝她吐出红色的舌头,同时眼睛射出青色光芒,攻击她,像罚她爱追求刺激。
梦里没有痛觉,但她被吓醒。
阮罂怔在床上,大喘著气。
第二天,半睡半醒间,模模糊糊地,她梦见白色天地,长街变白色,红灯笼亮著白光,人影幢幢,全穿著白衣衫,每个人,都有著跟师父一模一样的脸皮,而午门,人拥挤,一把白刀扬起,斩了刑台的人。
「不——」
阮罂挤在人群里,见鲜血冲上天,一瞬间,眼前全成了猩红色,甚至真实地闻到血腥气。梦中不能自主,她扑跌在地痛号。
她哭著醒来,枕褥都湿透了。她一个人呆在黑暗中,剧烈颤抖。
第三天,不是梦。
白天,她到刑场,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见著披头散发的人犯被押出来,押上刑台。阮罂试著隐藏自己的惊慌,但她恐惧得快要昏倒了。刽子手手中那把刀,比梦中更亮上千百倍,日光中反射,太炫目,刺痛了阮罂的双目。
很希望是梦,但不是。
刀落,人群惊呼,血花飞溅。
阮罂摸住颈子,好像那把刀,同时也斩过她的颈子,她立刻哭起来,开始发抖。
人群争先恐後地往前挤,想更近去看。阮罂转身,往反方向走,她要先去停放死囚的地方,等著领回尸体。她故意支开勤儿,想独自承受这巨大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