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爷说的,越说越玄了。」
马车在状元府停下,石砌屋宅,藏於葱郁林间。
「就这了!」小顺扶主子下来。
高飞扬进了状元郎的屋子後,小顺就站在走廊等候。好冷,他直打哆嗦。府内黑蒙蒙地,漫著山林烟气,廊前垂挂一红灯笼,光影在暗中摇曳,像一痕流火。
小顺心里嘀咕,堂堂一个状元郎,家里连仆人都没有,住这鬼不隆咚的地方,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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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更大了,击打屋宅,雨声惨烈。
议事厅内,烛光,在状元郎的白衣衫上明灭著。在幽微光中,高飞扬望著面色冷俊的司徒剑沧,那双彷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教他不自觉发寒起来。尤其在说明来意後,那望著他的眸色越发冰冷,令他头皮发麻。
高飞扬坐立难安,沈默一阵後,忍不住问:「司徒先生考虑得怎样,愿意帮在下拟休书吗?」
「……」
「呃……是不是不愿意?」
「……」
「是愿意吗?」是怎样?怎不说话呢?
他就是阮罂的丈夫?司徒剑沧打量高飞扬,他苍白清瘦,胆小怯懦,讲话畏畏缩缩,他也配当阮罂的丈夫?不只如此,现下还无耻地要他写休书,休了阮罂。司徒剑沧阴著脸,越看越不爽,一想到这些年他能跟阮罂朝夕相处,就莫名上火了。
「为什麽找我写休书?「—
「我爹娘因为阮罂一直没能传下香火,所以……」没想到他还没说完,司徒剑沧就发飙了。
「妻子不能生育便休了她?还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冷笑。
「呃……」讽刺我吗?
「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还想休妻?」
「啊?」损我吗?「可是我休妻是因为……」
「休妻对女子来说是极大侮辱,你可有为你夫人前途著想?自私的家伙。」司徒剑沧为阮罂抱屈。这些年亲近皇亲国戚,可他从没把谁放心上,吝於对谁付出感情,独独在意他的徒儿阮罂。乍听她被人休掉,他是心疼又愤怒。高家凭什麽?一个女子被丈夫休掉,不但将成为街坊笑柄,更甚者一辈子抬不起头,鲜少动怒的司徒剑沧,这会儿瞪著高飞扬的目光,犀利的口吻,令高飞扬面色发青,胆战心惊。
「您答应见我,不就是要帮我吗?」
「我应见你,是为了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
「滚蛋吧你。」
「那是四个字。」高飞扬还反驳哩,有够单纯。
「对,蠢物,才是两个字。」他轻蔑补上一句。旋即眼色阴郁,缓缓地说道:「高飞扬,你知道我的兴趣是什么吗?我这个人,至大的兴趣就是格杀蠢物。」
说著,他忽地重拍桌子,高飞扬跳起,怕得转身就逃,边逃边哭。「又不是我要休她,是她逼我的啊,她要我来找您的啊,呜呜呜呜——」臭阮罂死阮罂,每次听她的,他就倒大霉,救命喔——「小顺小顺小顺——回去了快——快啊——」手推开门,砰地一响,门旋即又被身後扑来的一股神秘力量击中,关上了。
嘎?有鬼?高飞扬腿软跪下。
原来门是司徒剑沧扬袖关上的。他冷冷地说:「回来。」
高飞扬颤抖著,转过身。「司徒大人,别杀我啊。」
「是阮罂要你找我写休书?」
高飞扬用力点头。「是啊,她逼我以不能生育的名义休她的,我还不想休哩。」那冷俊的脸庞,忽然缓了表情。「她可有说为什麽找我拟休书?」
「这……我不明白啊,这是她的要求,希望由状元大人拟休书,也许她也心仪司徒先生的文采,想有与众不同的休书。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呜呜呜……」他哭了。
难道……
司徒剑沧想到阮罂出嫁时掷出的荷包,想到荷包中的三个字——「等著瞧」。莫非她是故意的?这安排全在她计划中?她是怎麽跟这厮谈成交易的?莫非他们三年无肌肤之亲?
高飞扬是吓得不停颤抖,可没想到,司徒剑沧竟抚额,笑了。笑?高飞扬呆了,怎回事啊?好错乱啊!
「你过来。」他抬眼,笑看高飞扬。
「不杀我了?」
不但不杀,还用著很和气的口吻说:「你夫人想要个与众不同的休书?我这就写。」
「欸?」怎麽忽然答应了?「谢谢你,大人,谢谢大人。」他忙著道谢,但仍不敢过去,状元郎喜怒无常,恐怖。
司徒剑沧展开白纸,提笔,落字。他嘴上带笑,心情大好。这丫头,这丫头啊,找他写休书不是要他帮她出气,而是呛他来著,让他瞧她的能耐,让他知道她自由了。这婚姻没关她一辈子,好家伙,难道还没放弃去西域的梦想?
她要与众不同的休书吗?好,好极,就由他助她博得这自由的最後一役,赏她个最完美的注脚。
司徒剑沧在纸上风驰电掣地连题几行字,便了结阮罂的姻缘。书写时,但觉落款的每一字,震动心坎。眼看墨迹渲染开来,往事也一幕幕回溯脑海。这休书写得恣意飞扬,而心中那原已埋葬的感情,这刹醒过来。
搁笔,抽纸,抛向高飞扬。高飞扬捧住休书,看完,泪盈眶,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感动。
「我从没看过这麽棒的放妻协议,了不起、了不起啊……」高飞扬谢了再谢,告辞了。
他走後,司徒剑沧倚在窗前,微笑,望著雨幕。听著访客远去的达达马啼声,他好想见阮罂。只消闭上眼,她容貌清晰如昨,眉目如画,水灵灵的双眸,慧黠的眼神,他都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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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少主房里,传出哭声。
婢女们都在哭,伺候三年的少夫人,芳华正盛,好可怜,被休了。一干女众,陪夫人度过艰困时刻,急著要安慰少夫人。她们看夫人拆开休书,宣纸慢慢展开……少夫人双手颤抖,神情激动,大受打击。
一干女婢冲上去,围住阮罂。
「少夫人啊……」
「别伤心哪……」
她们或抱住夫人,或递手绢,开口安慰著,实则想知道休书内容,那可是状元郎拟的休书欸!
是他的笔迹!!阮罂心喜,但仍努力表演伤心。其演技经过三年的训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地步。胖勤儿更抢戏,明知内情,还装得伤心欲绝,比主子哭得更肝肠寸断。
「我可怜小姐噢,命苦噢……」
休书写著——
夫妻结合是前世之缘,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猫鼠相憎,狼犬一处,那麽,就不如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妇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笔迹饱满,苍劲率意。短短几行,让人见识到此人才思敏捷,把放妻协议写得极美,字里行间没有怨慰批判,不像以往休书,指责妻子过错,而是挑明好聚好散,祝福彼此。
阮罂看完,趴在桌上,呜呜哭泣,脸埋在臂间,心里偷笑。师父厉害,文采一流,好怀念啊,师父的字迹。她很应景地假哭,却是为重获自由而欢喜。但怎麽哭著哭著,竟真的痛哭了,并且一哭不能收拾。
「少夫人保重,别哭坏身体啊。」一旁的女婢安慰著。
勤儿赞叹主子的演技,她哭得逼真,还能哭这麽久,真厉害,不愧是她师父。唉,她们哪明白,阮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