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斗志高昂,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可是,一面对娘,她忽地整个人虚掉。阮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亲情真是最绑缚人的束西,眼看娘这麽兴奋,连笑容都恍惚,万一发现她逃婚,会不会崩溃啊?
阮罂试探地问:「娘……女儿,可以跟你说说心里话吗,你愿意听吗?」
「傻丫头。」搂住女儿,拉她坐在床沿。「咱母女还有什麽不可以说的?」
「什麽都能说?」
「跟自己的娘还有什麽不能讲的。」
「我不嫁高飞扬。」她咬牙一口气讲完。
阮夫人反应很快,马上跳起,瞪住女儿。表情像天上突然打大雷,或眼前有猪飞过,整个人呆掉。
「你说什麽,我没听清楚……」再问一遍。
「我不想嫁高飞扬。」再说一次。
现在,阮夫人的表情好像面对的不是亲生女儿,而是个陌生人,她一副听不懂不了解的样子。
「我甚至想逃婚,这亲事是你们订下的,你觉得对我好,但我不喜欢。我想退婚,只有退婚,我才会快乐,你希望女儿快乐吧?」
阮夫人听了半天,唯一听进去的是那两个字——
「退婚?」阮夫人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哪,现在看著女儿像看著叛徒。「这麽丢脸的话你也讲得出来?」
「其实女儿一直有个梦想——」
「我被你气死了!」
「一直想像爷爷那样去——」
「退婚是多严重的事,你要让我们以後都抬不起头吗?!」
「我很向往过那种自由自在的——」
「还敢说要逃婚?你有没有为我想?」
「先听我说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这麽失败的女儿是我的错,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阮罂怔住。她没一句话可以讲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断。
「我知道了,别激动,我说说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欢待在娘身旁,我舍不得娘……」马上变回阮夫人那个虚伪的乖女儿。
阮夫人这才缓了面色,捣著心口,既感动又担心地说:「罂罂,你都这麽大了,不要讲这麽孩子气的话,不要吓娘啊!」
阮罂再三保证她会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让她离开。
唉,眼看娘那麽激动,连自杀都讲出来,阮罂还逃得下去?
照、逃、不、误!
岂止照逃不误,还比预定逃的时间提早两个时辰。马上逃,立刻逃,逃得远远,逃得义无反顾、理直气壮!
阮罂策马出城,狂风打痛脸庞,一双黑色眼瞳,因为愤怒而更明亮。
阮罂恨恨地想——家里的下人们,全不懂她奇怪的梦想,但愿意倾听,试著了解。他们不是她最亲的人,却愿意让出耳朵,让她说真心话,在他们面前,她能自在地当个表里如一的阮罂。可最亲密的娘亲呢,一 句都听不进去,也不肯稍稍了解。真讽刺,也真难受,偏偏娘口中讲著的,都是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满山遍野,传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虫。要去让老鹰在顶上嘶叫,让骆驼的响钤震得耳鸣,再去跟危险的响马干架,见识异族人的模样,是红头发还是蓝眼睛?想像这些,令阮罂热血沸腾,情绪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驾!她陡地勒住骏马,心脏咚咚撞著胸坎,目眶发烫……
阮夫人的话如一条无形绳索,勒住阮罂的喉咙。紧紧地,锢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苍茫,荒野无上尽延伸。
阮罂双目一凛,彷佛在那空虚荒野间,看见一双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聪明睿智,是她明灯。
阮罂牙一咬。「驾!」她掉转马身,往回驰。
第四章
恨她!
於此同时,考场中,处在小小的号舍里,司徒剑沧,强烈地,憎恨阮罂!
他表情阴郁,盘坐在地。矮桌上,摆放试卷、文房四宝。这两天,食宿在此,作文在此。没顶棚,要落雨、落雪,都得忍耐。地上,大考篮,笔墨纸砚全在其中了。烛光,映在雪色纸上,袅袅地摇曳。
司徒剑沧盯著考卷,右手握著笔,左手按纸,双目盯著试题,却走神了。
跟昨日相同,窒碍难书,就好像在一天之间,老天收走他的才华与聪敏,他引以为傲的作文能力,凭空消失。
盯住雪色纸张,看著看著,字消失,塞外风光跃然纸上,有一佳人,纵马驰骋,黑发如瀑,紫色锦袍飞扬,那雪色皮肤……
黑色眼睛黯下了,他心神不宁,没办法专心。
他想著,阮罂到哪了?一路平安吗?今晚,入驻哪间饭馆?绘制的地图,上面的标示够精准吗?她会不会迷路?
眼角,瞅见搁在桌脚的幸运荷包,又瞥见地上,考篮里阮罂准备的糕点。司徒剑沧推开纸卷,取出红豆糕,咀嚼,吞下。好饿,又拿出绿豆饼啃,吃得沈默专注,像是渴望尝出这糕点隐藏的任何可能。
为什麽亲手为他准备吃食?
难道真的只因为不想欠人情?
目光又回到褐色桌面,看著看著,褐色桌面变成黄褐色沙漠,咀嚼的动作慢下来,沙漠风沙滚滚,热气渺渺,那紫色身影,若隐若现……以後就看不到她了,以後再看不到她了,她去了很远地方……
正是这念头,打乱思绪,他没办法安心应试。
从昨日清晨,看见阮罂撤去他包袱中寒酸的吃食,为他备糕点。当他打开手心,看见她绣的幸运荷包……
是从那刻起,他生病了。他困这里,坐不住,该将试题写好,也清楚该这麽做,却无心下笔,然後一直想著两个字——如果。他发疯地想,不受控制地想,明知不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想著如果。
如果跟阮罂去西域,如果撇下考取状元的念头,如果就抛下过去、抛下义务,抛下他的责任,就任性地随她浪迹天涯,同阮罂朝夕相处,陪她冒险。这些如果,光想像著,就带给他极大的幸福感。
他放纵思绪,想像这些如果,好像有一猛兽,内心暴动,弄拧理智。存心教他不安宁,想忽略,它却执意撒野。这头兽,主宰他的思路。它是阮罂,它是那双雪亮眼睛,那眼睛曾经似有情若无情地瞅著他。它也是那会笑的粉红小嘴,欲语还休,像讲出什麽吓他的话,又暧昧地抿住了。
作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自视甚高的他,会变成一个大傻瓜。竟荒唐地坐在考场,竟在最应该专注写试题的时候,胡乱猜起某人的心。
猜她为他准备吃食,是不是代表了什麽?猜她亲自绣荷包给他,是否又代表了什麽?猜到最後,想到最後,得出一个结果——
恨阮罂。
他拽起荷包,掷向墙壁。
该死的你,我被你害了。
他懊恼抚额,紧握笔,他完了。
当初不该收她,得到很多快乐,却平白生出了牵挂。
犹记那天,大树下,她说:「我爱你。」
玩笑的口气、调皮的表情,似真似假,那时,就狡猾地,窃走他的心。
当她终於不再出现——
他忽然很在乎起来,忽然想跟她到天涯海角。
当她不再出现——
忽然萌生很多话,想对她说。
当她不再出现……
阮罂想事情时,爱偏著睑。耍小聪明时,眼色雪亮。爱穿紫衣服,喜欢追究神秘的事物。她偏好黑夜更胜白昼,她好像说过,夜晚可以有很多怪想像,说夜晚让她无聊的生活变得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