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好了,你回房睡觉吧,爸爸也要休息了。”
送儿了走出了书房,程子祥老泪纵横了,久久泣不成声,一个刚毅成功的企业家,也有这样的一面——衰弱、茫然、无助,求问苍天,却企求不到一点帮助。
☆☆☆
这是程多伦一生中,面临最多问题的时候,对不能顺从父亲而产生的歉疚,对舒云那深植的爱的无法割舍,中间还有罗小路与她母亲的调和重担。
这个一向单纯,只知道上课、回家、回家、上课的男孩,一下子从极度的窒息压迫和痛苦万般中,不自觉地成熟了起来。
先抛开一切,程多伦再度去了罗小路家。
罗太太的不耐烦中透出的惊愕,已经比第一次的态度稍为友善了许多,起码没有第一次那种不关心的冷漠。
窄小简陋的客厅兼饭厅兼孩子的游乐空间,程多伦被指向一张椅面已经松开的藤椅。
“坐吧。”
罗太太打发开绕在身近的孩子,自己坐在另一张藤椅上。
“是为小路的事来的?”
“是的,伯母。” 程多伦没有揉搓手心,没有结结巴巴,完全像个大人在办一件正经事。
“她现在在监牢里?”
“是的,判了六个月。”
罗太太静静的,半晌没讲一句话,只抬起衣袖,在眼角处抹了两下。
“她伤够了我们的心,从她学坏的那年开始, 她没一天不伤我们的心。”罗太太平静不下来了,再坏,那也是自己的女儿,骨肉连心的女儿:“念初三那年,也不晓得她怎么交上了那批坏朋友,先是放学不按时回家,后来胆子更大,经常彻夜不归,学校记过的通知单一张张寄来,最后大家都毕业了,她留级重念,这倒不要紧,只要她能学好,但她变本加厉,抽起烟来了,十天八天不回家也变成常事,她爸爸用尽了办法把她找回来,没打她也没骂她,好话说尽,总算她答应了我们学好,不再荒唐,为了她能脱离那群坏朋友,我们东凑西借的弄了点钱,给她换了个学校,家也搬了,总算安分的念完了初中。”
讲到这,罗太太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功课不好,考不上公立的高中,但我们做父母的,一辈子没念过书,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多念点,尤其她又是老大,说什么也要给弟弟妹妹做个榜样,我们家的环境不好你是看得出来的,他爸爸只是一个工厂的小工人,养个家已经不容易了,还是硬给她凑了学费念私立学校,但,那孩子实在是——。”
掩面擦掉不止的眼泪,罗太太继续说:
“上了高中,她的老毛病又来了,抽烟,不回家,在学校闯祸,她爸爸再忍不住了,脾气一来,也不管左右邻居看热闹,又骂又打,可是这一打更糟了,她爸爸每打一次,她就坏一次,开始偷家里的钱,有一回硬是连整个薪水袋都拿走了,那个月,我们一家八口,真的是酱油泡饭过去的。她爸爸要登报脱离父女关系,我哭着求她爸爸再饶她一次,可是——,可是——。” 罗太太才擦掉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人要是变坏了,你是没办法叫她改过来的,高二那年,她被学校开除了,她瞒着家里,我正奇怪怎么好久没接到她学校寄来的什么记过、犯规这些通知,还当她学好了,开学的时候,我出高价标了个会,准备给她和弟弟妹妹做学费,那天,也怪我太忙了,叫她过去拿会钱,结果,她这一去就是一个月。这次,连我都不能原谅她了,她回来,她爸爸打了她一顿,叫她永远都别回来,就这样——就这样她走了,没有一点消息,她叫我们太伤心了!”
“实在——实在是叫我们太伤心了。” 罗太太伏在桌上痛哭失声、完全忘了坐在对面的程多伦,尽情的掉进对女儿的不可原谅与无法剔除的骨肉亲情中。
哭了好一阵,罗太太抬起袖角擦去泪水,而双眼红肿,情绪一时还无法平静。
“是小路要你来的?”
“是的,伯母,她希望你们能原谅她,她很后悔,她知道你们不会原谅她,但,她只求你去看看她,她不做别的要求,只盼望你能去看她一次。”
罗太太没有反应,眼眶却再度潮湿。
“伯母,她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算了,还看什么?”罗太太避开脸,偷擦去眼眶中的泪:“告诉她,我不会去的。”
“伯母,她以前是做错了,但,她已经得到惩罚,得到惩罚的人,有权利为自己的过去赎罪。”
程多伦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的频率提高,脸涨红了:“你晓得关在监狱里的人对亲情的渴望吗?你晓不晓得,这个世界上她最思念的人是你,你只要去看她,哪怕是看一眼,对她来说,也许比关十年牢还有效。”
程多伦的义慨,比一个三十二岁、四十二岁的男人都成熟,没有手足无措,没有拘谨不安,没有一向的稚嫩,他挺高肩头,走向罗太太。
“伯母,去看她吧,只要一次就好了,这个世界,她最想念、最需要的是你。”
程多伦走了,罗太太望着那瘦高的身影离去,眼泪骤雨般倾哗,头埋进手掌中,浑浑呢喃中,似乎喊着女儿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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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平常一样,程多伦拿着食物在探望时间,到了监狱里的会客室,程多伦看到一张憔悴中满是等待的脸——罗太太,程多伦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没等罗太太看到自己,程多伦就回转身子,把食物交给看守的人员,离开监狱门口走出去了,程多伦发现自己的嘴角沾到一丝的味道,那是泪水。
坐了将近半个钟头,会客时间终于到了。罗太太被带进了整排玻璃隔着的会面室。
罗小路晃着脑袋出来,没看到程多伦,看到的是几乎一年没见到的母亲,跨步过去拿起听筒,罗小路抖得厉害,哽咽的张着口,玻璃外的罗太太早已泪流满面,讲不出话。一年没见到自己的女儿,再见到时,竟是在监狱,短短的头发,穿着蓝色的囚衣,但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似乎又长高了些的个子,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女儿,怀胎十月、一点一滴带起养大,曾经学坏的亲骨肉。
“妈!”
罗小路身子贴向玻璃,她的一双手隔着玻璃,和罗太太的手紧紧的贴着,久久,久久,母女脸对脸,泪对泪,有一千句、一万句要说的话,哽塞在淌汩的泪水中。
“妈!”
这一声妈,把所有不能原谅的一切都化为乌有,罗太太心碎了,抽着肩,摇着头,手掌贴在玻璃上,手背的青筋在瘦皱的皮肤下鼓起。
“你好吗?”
“妈!”
这是何等令人鼻酸的一刻,女儿的忏悔,母亲的原谅,不需要别的言语,她们已经紧紧的,紧紧的沟通、交流了。
“妈,你那个不听话的坏女儿,她晓得了,她很后悔,很后悔。”
“妈晓得,——妈晓得。” 罗太太失声得都讲不出话来了。
“你的女儿,想你想得……”
“妈也——,妈也想你。”
“妈——。”
又是一场讲不出话的哭泣,母女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向衣衫的前襟,湿了一大片,两双手在一层隔绝中贴着、抓着,掌心的体热透过玻璃,烘得暖暖的,烘出迫切需要的亲情。泪水对着泪水,旧的未干,新的奔涌,视线模糊中,母女的距离近得就像没有那道令人憎恶的玻璃,似乎如儿时寒冷的冬天,躺在母亲的脚边,靠着、偎着,获取浓厚的温暖、甜谐,安静的送走寒瑟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