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鞠躬,好像给了他什么大恩似的,玻璃屋的罗小路连听到两个谢谢,气消了,嘴角也咧开笑容。
“喂,大白痴,帮我办件事。”
“你说,我一定办。”
“帮我去我家一趟。”
“去你家?”
罗小路顿了片刻,脸上忽然现出了难得的表情,那种属于好孩子感触的忧郁,看得程多伦都不认识了。
“不怪他们不要我,实在是我太过分了,太伤他们心了,你告诉他们,我好想念他们,叫我妈来看我,我最想她。”
罗小路眼眶有些潮湿,这太令程多伦惊讶了,罗小路这凶悍的女孩竟也会哭,程多伦被感动得又无措、又难过。记下了地址,时间也到了,罗小路没有摔下听筒就走,突然很温柔的问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每天都送东西来给我吃?”
这句话程多伦不晓得怎么回答,傻俊的笑着。
“说呀,为什么?”
“我——我怕你得营养不良症。”
罗小路眼眶里的潮湿凝成水珠,滑流了下来,那是眼泪,落在一张看来好乖、好乖、好安静的脸上,半天半天才留念不舍的放下听筒离去,边走还边回头,闪着一双程多伦又陌生又不明白的眼神。
☆☆☆
差不多是每天程多伦拎着大包吃的出去的时候了,可是,奇怪的很,到现在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昨天没跟成,金嫂不灰心,两条瘦腿这走走,那走走,心里却很纳闷。
程多伦看出金嫂心怀鬼胎了,悠闲的坐在沙发里,放着热门音乐,脚尖有节拍的打着,还点了根烟,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
金嫂忍不住了,又不敢点出破绽,可是心里实在急得很。
“多伦呀,今天怎么不出去啦?”
“懒得出去。”
走动的瘦脚停了停,那双眯眯小眼斜瞄了瞄。
“早上到菜市场东西买多了,冰箱都塞不进去,放着又怕坏,唉,真不晓得怎么处理好。”
说完,金嫂偷看一眼程多伦的反应,程多伦叼着烟,拿着唱片套,一句一句跟着哼哼,漫不经心的说:
“多了就扔掉好了,反正也没人吃。”
这小孩今天是怎么回事?金嫂真是愈来愈纳闷。
“那多可惜,暧,对了。”金嫂提高嗓门,故作突然想到状:“你不是每天拎一大包吃的东西出去吗?今天正好可以拿一点。”
“我不是说了嘛,今天懒得出去。”哼着曲子,程多伦头都没抬。
“在家里呆着也好,天那么热,一天到晚往外头跑,像野孩子似的。不过,那些吃的你不搬出去,丢了也蛮可惜的。
今天是怎么回事啊?金嫂对今天的计策无法得逞,急得要命。
趁金嫂进厨房那刻,程多伦让唱片继续转,轻手轻脚的走出客厅,为预防大门的铁门声音,程多伦手脚俐落的爬上花园的墙,纵身一跳,拍拍手上的灰尘,跑到街口喊了部车,照着昨天罗小路给的地址开去。
计程车绕了好久,才绕到地址上的方向,这是一片违建区,矮的木板屋,一家挨着一家,似乎只要随便放把火,就能在十分钟内烧个精光。
程多伦下车来,一家一家找,一家一家问,终于在最后一排找到了。
木板门是敞开的,程多伦站在门口,里面有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妇人,低着头,穿着陈旧但干净的衣裙,坐在小板凳上,一个念幼稚园模样的小女 孩,头伏在妇人腿上,妇人仔细的拨着小女孩干燥的短发,像在捉什么,屋角的地上,有一台老式的电风扇,外壳的漆都碎落了,吱吱哑哑的转着。
“请问——。”
妇人抬起头,手还放在小女孩的发隙里。
“请问这儿是不是姓罗?”程多伦礼貌的点着头。妇人上下打量门口站的年轻人。
“你找谁?”
“我是——我是罗小路的朋友,我——。”那种习惯性的无措,又使程多伦开始结结巴巴的了。
妇人站起来,抖了抖衣裙,脸上略显惊愕的神色,即刻不耐烦的又坐回矮板凳上,继续扳过小女孩的头:
“她不在。”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在。”程多伦咽一下口水,上前一步:“我昨天在监狱——。”
程多伦话没讲完,妇人又再度站起来,腿上的小女孩差点跌倒。
“她跟这个家庭已经脱离关系了,法院爱判她几年就判她几年,我们管不了,也没有那精神去管。好了,你可以走了。”
妇人讲完,用劲的坐回板凳,一把捉过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狠狠的按在腿上,再也不抬头了。
程多伦站在那,被妇人的举动震得不晓得该怎么开口,两只手揉搓了半天,鼓足了相当的勇气,咽了好几回口水。
“罗伯母,罗小路关在里面,她很想——。”
妇人的两只眼睛,凶煞的瞪着程多伦。
“我跟你说了,她跟这家庭已经脱离关系了,你走吧,别再来烦我了。”
揉搓着手,程多伦知道自己无法达成罗小路托付,而罗伯母又连让自己讲话的机会都不给。站了一会儿,黯然,难过的走出去。
“死人了,你这个死丫头,看什么看,头低一点!”
罗太太硬按过小女儿的头,暴躁的骂着,两只手有些不稳定的抖着。程多伦在木板房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叫了车赶到监狱,正好赶上会客时间;玻璃窗那边的罗小路高兴的握起听筒,程多伦从没看过罗小路笑得这么高兴、这么好,这时,程多伦觉得鼻酸酸的,就要掉下泪来。
“见到我妈了吗?她怎么说?她会来吗?”
程多伦真愿意自己能编谎,那样一张期待的脸,还带着笑容,程多伦难过死了,一句话也不能回答。罗小路的笑容慢慢退去了,退得很平静,出乎程多伦的意料,这个奇怪的女孩,她似乎坚强得很,坚强得永远使人无法意料,坚强得减少了程多伦难过的负荷。
“她不愿意来看我,是不?” 罗小路勉强的挤出一丝苦笑:“其实——,我早预料到了,我心理有准备的,我知道她不会来,我能料到的。”
程多伦握着听筒,望着罗小路,那股鼻酸,已经变成眼角的潮湿了。
“你看你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有什么嘛?我才无所谓呢!”肩一耸,手一挺,罗小路努力做出潇洒的样子,努力做得不在乎,而这些到底熬不过内心的悲伤:“我一点都无所谓,我预料——,我根本——。我才——,我——。”
哭了,罗小路哭了,真真实实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滴下来,放下听筒,抬起蓝色的囚衣袖管,肩膀一抽一抽的,玻璃外的程多伦静静的,好几颗眼泪一块流下来,找手帕摸不到,也抬起了袖管。
玻璃外的人,眼泪擦干了。玻璃里的人,放下手,抽泣的肩缓和下来了,俩个人拿起听筒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罗小路先开口。
“好了,我现在不难过了。” 擦干脸上剩下的泪痕,罗小路对程多伦笑笑,看得出那抹笑是费了多大的力量撑出来的:“告诉我一点我家的情形,除了我妈,你看到谁?”
“你妹妹。”
“哪一个妹妹?有多大?”
“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哦,那是我小妹。你去的时侯,她们在干嘛?睡午觉?”
“你妈妈坐在小板凳上,你妹妹的头趴在你妈妈腿上,然后电风扇在旁边吹,你妈妈在摸你妹妹的头发,好像在找东西,我不知道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