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成天呆在家里,没事的时候,约约女同学去看看电影什么的,或者,请班上的同学到家里来,年轻人嘛,开开舞会,聚聚聊聊,也不是什么坏事。”
程子祥的开通与新观念,叫程多伦迷茫极了,这个人到底是谁?是父亲吗?中年以上的发福,程子祥只吃了一碗就停止了,但仍坐在饭桌前,没有离去的意思。
“现在年轻人对茶都不感兴趣了,不过,你这个老爸爸什么都跟得上,就是对喝茶改不了。”程子祥挑了根牙签,朋友似的跟无措的儿子聊着:“你喝咖啡吧?”
“都喝,爸爸。”
程子祥转头,对厨房喊:
“金嫂,沏壶茶,再烧壶咖啡。”
显然父亲有继续聊下去的兴致,这是二十多年来始无前例的,程多伦吃下最后一口饭,依然端正的坐着。
“昨天金嫂告诉我,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你的衬衫角有一个烟头烧的洞。”程子祥毫无责备的笑着点了根雪茄:“怎么?会抽烟了?”
程多伦满脸通红,像做错事被逮着,那个洞是上个礼拜从监狱回来,想到陆浩天在舒云那儿,心里头不舒服,到家,关在房里边抽了大半包的结果。
“以前没见你抽过烟的,最近学的?”
“——只是,只是抽着好玩。”
“男孩子抽烟是天经地义的事。”程子祥似乎带着鼓励的口气:“你爸爸二十岁就会这玩意儿,你妈就是欣赏我抽烟的样子,否则我还没那么容易就追上她呢。”
讲完,程子祥一阵哈哈大笑,开怀极了,程多伦惊愕,然后赶快跟着一块笑。程子祥笑意还在脸上,兴致高昂的略附过身,像暗传一道秘密,降低音量。
“那些女人呀,有时候怪得很,你斯斯文文,规规矩矩,她说你没个性。所以,嘿,有时候,你抽个烟,骂个人,发脾气什么的,嘿,她倒欣赏起来了,你说女人是不是奇怪!哈——哈——。”
又是一阵放声大笑,从厨房端茶和咖啡出来的金嫂,又惊讶又开心,难得见老主人这么高兴,倒饮料时,手脚出奇的俐落。
“金嫂,到我书房把放在桌上的那条烟拿来。”
金嫂今天做什么事都起劲的很。程子祥才吩咐完,金嫂已经飞快地上了楼,没有几秒,烟就拿下来了。
“来,抽根这种烟。”
程子祥拆开整条烟,取了一包,撕了锡纸,抽出一根,递给儿子,又从身上摸出一个崭新的K金打火机,式样别致,非常好看。
这是条洋烟,对根本谈不上会抽烟的程多伦,这牌子十分陌生,接过了烟和打火机,程多伦看看烟,看看打火机,再看看程子祥,内心那份受宠若惊,不提它有多澎湃了。
“这打火机怎么样,还顺眼吧!”
不问喜欢或满意,问顺不顺眼,程多伦觉得父亲今天可爱透顶。
“顺眼。”
“这可是名牌子,我跑了好多家,千挑万选,当牛给你妈买结婚戒子也不过如此。”程子祥邀功似的:“怎么样?不错吧,你爸爸是不是很有眼光。”
“爸爸很有眼光。”
“哈——,那是当然的,那是当然的。”程子祥拿过打火机,摆一个点火的姿式:“喏,就这么点,要知道,男孩子抽烟的样子,在女孩眼前,可是门大学问,重要得很呢!来,试试看,学会了爸爸这招,不出三天,你就能交到女朋友。”
天啊!这哪是印象里那威严不可正视的爸爸?
程多伦简直不认识了。
程子祥愈来愈轻松的话题,程多伦逐渐从二十年来种植的那份牢不可拔的印象中走出来,朋友以的放松了自己,几乎是平起平坐的与程子祥交谈言笑。
这么反常的谈着、笑着,整晚上就不知觉的送走了,程子祥喝了最后一口茶,站起来。
“好了,老爸爸累了。”
“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一个晚上相处的笑谈,比二十年来建立的父子感情还要深。程多伦帮爸爸上楼拿了睡袍睡衣,放了洗澡水,又替程子祥铺好床,一切做得十分周到。
“爸爸,洗澡水放好了。”
“嗯,好,谢谢你。”
走到浴室门口,程子祥回过头了,培养一个晚上,重点就是现在要的这句话,程子祥故作不经意,轻描淡写的,听起来就像临时想起的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哦,对了,多伦,平常上课没什么时间玩,难得放暑假了,我觉得你可以轻松点,别把时间排得太紧。”
“爸爸的意思是——?” 程多伦略有所悟,似乎听出了什么。
“譬如说那个帮人家写稿的事,我看还是辞掉的好,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爸爸,我——。”
“你可以考虑,爸爸只是给你个意见,你好好想想,明天早上再回答我好了。”
这是程子祥聪明的地方,硬的不行,来软的,尊重儿子,给儿子选择的权利,这招太有效果了。
程多伦站在那,上回在书房的坚决态度,这刻却犹豫了,父子亲情,加上今晚如此祥和的交谈言笑,然而,真去辞掉吗?程多伦困难的考虑着,欠舒云的那份律师情,还有——程多伦耳根烫起来,舒云的脸在程多伦的脑海里回荡,微妙的、奇异的。温热的燃着程多伦。这是一种属于性别的神往,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孩,他如何能遏止这样的震撼?纵使这份震撼听来竟是如此的违反常理。
上了楼,程多伦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情绪复杂得不得了。程多伦明白爸爸今天的反常了,也了解那份苦心的用意。而问题是,程子祥做错了一步,如果能早在书房谈的那次就用今天的态度,今天就不会给儿子带来烦恼与困惑了,他哪能晓得,他今晚的刻意经营,已与儿子一份莫名不可思议的感情起冲突了,这个一问被他认为优柔寡言,不够男性的儿子,矛盾的挣扎着,痛苦的反复辗转。今夜,他为儿子带来了失眠。
第二天,程子祥起得特别早,早餐桌上帮儿子在面包里涂了奶油,端过牛奶,满脸慈祥微笑的问儿子:“考虑得怎么样?”
考虑得怎样?失眠了一夜,程多伦实在没有答案的,但;那涂上奶油的面包,那端来的牛奶,那慈祥的微笑,这种强烈的亲情攻击,程多伦痛苦的点头了。
下午一点半,程多伦守诺的到舒云那辞掉工作,一路,程多伦顿住脚步,想回去告诉父亲,拒绝他的要求,但,还是来到了林园大厦。
按半天电铃,门才开,程多伦看到一张憔悴的脸,看到一只哭过的眼睛,看到一屋子混浊的烟雾和满出烟缸的烟蒂,唱针停在仍在回转的空槽上,空酒瓶零落的东倒西歪,洒在地毯上,潮湿一片。
黄色系统的暖客厅,罩着一层灰冷的阴暗、优郁、愁凄。发生了什么?带上门,程多伦轻轻的拿着唱针,关掉唱盘,捡起满出来的烟蒂,把东倒西歪的酒瓶摆好,自作主张的去开空气调节。舒云并没有阻止,坐在沙发里,双腿缩着,一口接一口吸着烟,程多伦不晓得该讲什么。能做的做完了,像一个等待命令的孩子,站在另一头,忘了今天来要讲的话。
舒云又抽完了一根烟,拧熄烟头,没有去看程多伦,手无力的朝门外一摆。
“你回家去,今天我不想写。”
“发——,发生了什么事。” 程多伦胆怯、担心、关怀的问,没有朝门口走,本来要辞掉工作的事全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