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芙的眼神匆匆掠过系里那几张熟面孔,他们的表情既震惊又狼狈,同时在审慎考虑要如何处理她。她接着撇开眼神,希望能找到—双同情的善意眼光。不过,那三张陌生的脸看来也大概是不知所措。
三人之中唯…—的女土,也是唯一光有动作的人,她举起一双优美而高雅的手,用修长的手指掩盖住早已变成O字型的鲜红嘴唇。
然后,她身边—一个矮个子的男士,向前走近萝芙,垂下他微秃的额头,亲切地向萝荚做微—笑。
“多么惊心动魄的出场方式!”
他说着并伸出手要扶萝芙爬起来;
但,萝芙的眼光,此刻早已转移到他身后那名男子脸上,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全身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地弹不得。
他似乎超然而隔离,完全置身事外。他身材高挺,骨架强而有力,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的黑。当他低头望着歪七扭八趴倒在脚边的萝芙时,睑上简直是毫无表情,顶多是暗暗透露出一股无聊或厌烦感罢了。
他的脸看来有点眼熟,而且,英俊得教人心慌意乱。那种“英俊”绝不像一般公认的标准,而是含有一种比单纯的“好看”更耐看的气质,像是——股积极进取的挑战意味,甚至可说是一股侵略性的强制魄力。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拥有磁铁般的吸引力;还有他那宽阔颊骨;以及他那突出显目的高挺鼻梁,让他看来就像一匹威风凛凛的纯种黑马。高贵而优雅,同时骄傲而自大,顽固而敏感。
这种种感觉,在他性感而生动的嘴唇上,更是表露得淋漓尽致,同日寸还强烈的暗示——股原始的欲望、甚至野蛮、攻击……等等危险的意味。
此刻,他那两片性感的嘴唇,正轻蔑地紧紧抿成—条细长的直线。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正高傲地蔑视着她。
这个男人绝对不是纯粹的中国人。
他的体格。他的骨架,还有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光,让她直觉地做出这个结论。嗯,他—定是个混血儿。
瞧他那双深黑的眼睛,浓暗得有如天鹅绒的夜幕,或是神秘的热带沼泽。然而,在那池幽暗的深湖底层还隐隐放射出一丝冷如钢铁的闪亮光芒。此刻,这道冷酷无情的光芒,正把焦点全对准在她的眼睛里,集聚了强烈的威力,贯穿了她全身。她感觉一股寒意悄悄爬上背脊,让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后,羞愧淹没丁她。她全身激痛,觉得好丢脸、好羞辱、好挫败。她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笨手笨脚的呆头鹅,自取其辱的丑角。她从他眼里就看出来了。她样子难看,奇丑无比,俗不可耐,粗鲁无礼……
哦,天哪,一团糟。看她制造的这场大灾难,她简直羞得无地自容。
他此刻轻轻扬起下巴,然后撇开眼神,更加肯定她的印象没错。当他转过头去,她匆匆瞥见他的侧影。天哪,那道侧面轮廓简直完美得无与伦比,美得让她心痛,让她欲哭无泪。
突然间。她震惊地恍然大悟。她想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了。去年——整年,在地铁通道旁和车厢内贴满的每——张海报上,在她翻阅过的每—份报章杂志卜,这张脸总是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每——种大众媒体上,到处看得见。
如今,她亲眼看到他本人了,面对着他真实的血肉之躯,她依旧有当时从严面照片上得来的第一印象。他在那些照片里总是习惯半侧着脸,强烈而专注的目光射向前方,仿佛他永远是怒目瞪视着镜头和闪个不停的镁光灯。
萝芙记得每回见到这张脸,纵然是印刷在死板板的平面上,却总觉得他是活生生在她面前。那股神秘难解的力量总是紧抓住她的心,让她激动不已。
此刻,那股记忆犹新,她同时还感到一股比以前更震撼的力量,似乎直接震荡她的灵魂,直抵深处。
她不断地发抖,冷意在全身蔓延。然后,她回过神来,才惊觉到眼前的矮个男士还弯着腰,低着头,伸出援手在半空中,等待着她。
萝芙赶紧爬起来,不断地连声抱歉,接着连忙抚平身上的裙子,把散乱的发丝拨到脑后,然后顺手把雷铭的墨水瓶捡起来。
“我很抱歉,我实在很抱歉。”
萝芙赶快朝校长的方向恭敬地致意。在这么重要的贵宾面前惹出这么—场混乱,校长早就涨红了脸。
她接着转向雷铭。
“我没有弄坏什么东西吧?”
她压低声音轻语,她的脸仍旧羞得鲜红。
“只有你的面子。不过,别担心!‘淘气阿丹’。至少,‘他’注意到你厂。”
雷铭朝她眨眨眼睛,然后,开始弯腰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转头望向那群参观队伍,他们已经纷纷转身离开,校长继续开始护送来宾前进.还好他们没听见她和雷铭的谈话。她真是羞死了。
“我来帮你把东西清理干净。”
萝芙弯下腰来准备帮忙,她向雷铭耳语提议。现在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没关系,萝芙。他们早就看过我的作品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弄坏。所以你只管回你自己的位置吧,块一点,他们随时就会到你那儿了。”
“天哪,经过刚才那么一下,我想我实在没办法再面对他们了。”
萝芙轻声呢喃,又回过头瞥了他们背影一眼。
“白痴——赶快回去。”
雷铭坚定地催她往走道前进。
“那是萧克伦吧?对不对?” ’
萝芙朝参观队伍点点头,仍不愿离开。
“当然。”雷铭的语气突然有点悲哀。
“他对你说了什么?”
“一个字也没有。”
雷铭看来就像被——只大老虎抓得遍体鳞伤,但没过多久他就从垂头丧气中恢复过来,习惯性地耸耸肩。
“反正不是我要的舞台。我喜欢平静的生活!”
萝芙向他微微一笑,然后鼓起最大的勇气,小心翼翼地悄悄沿走道摸回自己的工作问。
那群贵宾此刻已经参观到她隔壁桌了。他们正在询问那个女孩的作品。还好,负责发问者是刚刚那个很殷勤扶她起来的矮个男子。虽然,她听不清楚他在问些什么。 ’
那人的声音时高时低,然后他停顿下来,系里那群教授发出一阵阵笑声。接着,隔壁的莉娜说了句什么,那人立刻回以一连串高速炮似的问题,反应灵敏而机智。
现在,萝芙大致已猜出那矮个男子是谁了。
苏尔凯。他是全台湾数—数二的剧场设计师,这回—定是担任萧先生的艺术指导。看来传闻没错。他必定是来找个见习生,训练为长期的助手。
可是,萧先生为什么会亲自露脸呢?难道他对整个剧团从上到下的大小日常琐事都亲自打点吗?连这种招收新成员的芝麻小事都得担心?他一定是精力过剩。这不晓得是他的习惯?还是特别的兴趣?
管他呢!
萝芙低头,开始检查自己的作品,做最后的修饰。她感觉脸颊仍有点热,赶紧专心把工作台上的小模型修整到更完美的状态。
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周里,他们展示的作品是积聚三年来辛苦学习的成果。整个班上分成六组,各自制作不同的展示主题,有剧场的舞台设计,还有电视影集的布景设计,以及一些完全实验性的计划。
后者正是萝芙制作的题目,当初她还为此兴奋得要命,认为可以大展身手,将自己的设计理念自由地表现出来,不必受客观环境的各种限制。然而此刻,望着这件日夜忙碌做出的幸苦结晶,她却咬紧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