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气喘,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
可怜,已经不像人了,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
不过,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
他松开手。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
那人冲进来,双手狠狠推开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风车似舞动。
妓女尖叫,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刹时间小房间里挤满人,都不能动弹。
“什么事,说!”
千岁这时才看清楚,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
她吼:“我来带走我丈夫,我会拼命。”
好竟追上来。
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
保镖们只觉好笑,“走,快走。”
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千岁并没有挣扎。
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开车离去,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
驶到市区,千岁已经沉睡,折腾竟夜,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靠在车椅上,头仰上,张大咀,丑态毕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鸟呜,睁大眼,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苏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苏智不出声。
“老妻,昨晚多亏了你。”
他把杯子还她,开动车子。
苏智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苏智,我们并非真夫妻。”
“心里有话,说出来比较舒服。”
千岁熄了引擎,“讲什么?听王叔的话,从此跟着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辙,抑或回到修车行,敲敲打打一辈子?”
苏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为怪诞,性情偏激,我愤世嫉俗,最难相处。你就随得我去好了。”
他再开动车子。
苏智泪盈于睫。
千岁轻轻说:“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镇即可,祝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他把车驶回家。
只差一点点,他就把苏智带回家给母亲看。
像她那样精灵的女子,不愁没有对象,生意上了穴轨道,更多人追求。
这十年八载市道不景气,男人也都开眼了,女子有妆奁才受欢迎。
打开家门,他看到蟠桃红着双眼在收拾他母亲遗物。
千岁诧异,“你什么来了,金源与孩子们呢?”
蟠桃拭去泪水,“你说得对。”
她手里拿着一本照片簿。
那真是老照相簿,黑色硬纸,一张张照片用四只相角镶起,整整齐齐,每页都隔着一层半透明保护纸。
照片本子保存得簇新。\'
千岁接过,翻到第一页。
照片里是十六七岁的千岁妈,巧笑倩矣,一只手放在颔下摆姿势。
千岁不觉微笑。
蟠桃赞到:“漂亮过许多明星。”
这是真的,只是千岁更加欷歔。
他翻过另一页。
蟠桃说:“看,大伯同三叔与她合影。”
只见梳马尾的她穿著黄毛上衣与一条大蓬成裙,左边是三叔,右边,呵,右边不是大伯,蟠桃看错了,右边是王叔,她未来丈夫,千岁的生父。
千岁哽咽。
“咦。”蟠桃终于看出来,“这不是大伯,这人比大伯年轻,他是谁?”
千岁凝视照片中的三个人。
蟠桃把照片簿放进纸箱,“我带回家珍藏。”
千岁点点头。
“你打电算卖掉房子?”
千岁问:“你怎么看?”
现在,蟠桃是他的大嫂,自己人,他征询她的意见。
蟠桃坐下来,“千岁,你这脾气......不如到外国看看,听说西方风气比较自由,蓝领有地位,按时收酬,每小时四十美元,男女关系轻松,不一定要结婚。”
千岁微笑,“有这么多好处?”
“你先去做开路先锋,我们可能随后跟来。”
“为什么?”千岁讶异。
蟠桃笑,“两个孩子要读书,美加功课活络一些。”
都想到了,是个好母亲。
“你呢,你与金源会习惯吗?”
“只好委屈一点了。”
千岁送她到门口。
“我给你做了一些菜,放冰箱里,你自己泡个面,伴著吃,母亲不在,更要当心身体,不能叫她不安。”
“明白。”
蟠桃像是还是有话要讲,稍后才说:“车行需要帮手。”
长嫂为母,她担任了小母亲的角色。
千岁淋浴剃髭,换上干净衣裳,又似一条好汉。
应门,看到王叔的司机。
千岁说:“你来得正好,同王叔说,我想告假,家里有许多事需要收拾。”
司机身后走出王叔,“我明白。”
千岁看著他,不出声。
“你办完家事,我把整条线的生意交给你管。”
千岁让他进屋坐下。
他有话必须尽快说清楚。
“我不想再做犯法生意。”
王叔看著他,“你这固执脾气完像全母亲。”
大伯和三叔也无同流合污。”
“千岁,你已经开了头。”
“我决定临崖勒马。”
“为什么?”
“母亲已经辞世,我已无牵挂,我一个人吃粥吃饭,无关重要。”
“我需要一个亲信。”
“外头有的是人才。”
王叔沉默。
“我打算到美加闯一闯。”
王叔泼他泠水:“在唐人街活动:看场、打荷,都是好工作。”
千岁却不生气,“是,接著物色一个唐人街妹妹做妻子,好染金发,舌头打洞,同我一样,中学也没读完。”
“我知道你生气。”
“不,我不认识你,我对你没怨恨,你不骚扰我,我已经很高兴。”
半晌,王叔才说:“西图雅那户口里有存款。”
“我现在已不需要钱。”
千岁说得心平气和。
王叔本来想说:我知吃了不少苦......可是这像是老式苦情戏说白,两个成年男子,即使是失散多年的父子,也无法讲得出口。
王叔说:“有事打电话找我。”
他放下一张名片,转身离去。
千岁看著他背影,只觉熟悉,原来那肩膀高低形状,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他生父。
大门轻轻带上。
接著几天,有地产经纪上来看房子。
先是经纪,接著是经理,最后,建筑师也来了。
千岁发现他们职位越高,打扮愈是整齐朴素。
建筑师姓曾曹,廿余岁漂亮女性,高佻身段,进屋之前先在门口左右巡视观察,像人家看风水般,就差没取出罗盘。
她带著一个助手,轻轻吩咐他:“到局里查一查原先图则,地质结构,以后未来五年这一区道路发展。”
她穿灰色西服,脖子上细细一串珍珠项炼,秀丽高尚。
三十分钟后好才进屋内打量。
她与千岁谈了几句,忽然看到案头一本书,她轻轻读出:“汤默斯亚与乌托邦。”
她认不住说:“我在大学里副修这个题目。”
千岁肃然起敬。
“你也读哲学?”
千岁没有回答。
曹则师连忙把话题归位。
她走了之后,当天下午,地产经纪又来,给一个价钱。
她站在露台上,眺望海港,良久没有进展。
然后,她轻轻对千岁说:“我小时候,同父母也住在这样一层老房子里,然后父亲在牌局上把整幢房子输给人家。”
每个人都有苦处,而不知怎地,王千岁的沉默使他们比较容易讲出心头话。
千岁问:“这是一个好价钱吗?”
“比市价高出百份之三十。”
“为什么出高价?”
“因为有人看中这个地盘,打算重建。”
“改建大厦?”
“路窄不打算开发,仍盖三层楼宇,不过改建独立屋一家人住。”
“这人一定财宏势厚。”
经纪微笑,“你不知这都会中有多少有钱人,”好又补充一句,“你也不知道都会有多少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