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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页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个配额,一个配额代表一转车,即一来一回,但业界却超班一倍,至一千转,令九铁少收三亿,愈来愈不像样,决定规范。”

  众司机喃喃咒骂。

  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唱歌泄愤:“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哟——”

  千岁觉得无奈。

  乘客坐满,司机们只得回到座位,驶走车子。这一行应运而生,等到运道一去,势必沉寂。

  苏智最后一个上车。

  收工后,他俩去吃宵夜,苏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样津津有味,吃相可爱。

  只有试过肚饿,或是吃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餐从何而来的人,才会那样惜福。

  苏智抬起头来,“看什么? ”

  千岁别转头去。

  像我们这种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否则,还有谁理我们,谁会送一块糖,赠一件衣裳,若无打算,饿死天桥底。

  “你怎样入行?”

  “我走粤港单帮,来回带香烟化妆品奶粉,后来,又随人到巴黎带名牌手袋,被他们看中。”

  “也是按转数赚取酬劳?”

  “蝇头小利。”

  “一滴露水,对蜻蜓或飞蛾来说,也足够解渴。”

  “王千岁,你这个人很有趣。”

  “你一个人住?”

  苏智点头。

  “我也独居,家母仍在医院里。”

  苏智忽然明白他铤而走险的原因,不禁恻然。

  她看著他的一双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车里却有一本英文书:《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没有?”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

  “嘿!”苏智笑出声来。

  “你呢?”

  “我对感情深切失望。”

  千岁想,一定是吃过亏。

  这一个晚上,千岁忽然觉得时间易过,母亲入院之后,他第一次笑,这都是因为苏智,他俩在同一架车上。他们在小食档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岁去看母亲,她正在吃绿豆糕。“谁送这个来?”

  看护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么样的小姐?”

  这时千岁妈说:“医生说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岁笑,“那多好,我即刻去办手续。”

  他与医生谈一会,了解情况,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外籍女佣在门口等候,“王先生叫我来侍候太太。

  千岁以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佣一进门立刻动手工作,手势熟练,经验老到,是照顾病人专家。

  不久,金源带妻儿探访。

  那两个孩子胖大许多,十分可爱,粗眉大眼圆头,像煞金源,千岁妈十分喜欢。

  蟠桃剥橘子给千岁妈吃,一边唠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声:“女人,你有完没完,我说一句,你讲足十句。

  千岁很觉安慰,这已是一对老夫老妻。

  他们告辞后三叔也来了,三婶像贴身膏药似跟在身后。

  千岁认为她实在没有必要严厉监管三叔,不过,那是长辈的家事。

  三叔诧异,“这个女佣很周到,何处找来?”

  千岁一怔,不是三叔推荐,那是谁?

  三叔喝一口热茶,轻轻问千岁:“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岁摇头。

  “千岁,有事找我商量。”

  那边三婶已竖起耳朵。

  千岁只是陪笑。

  三叔低声问千岁妈:“可是他来过?”

  千岁妈反问:“谁,什么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领。

  三婶却催他:“时间不早,我们还有别的事。”

  千岁送他们出去。

  回来时听见母亲笑著说:“三婶太紧张,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岁知道母亲在痊愈中。

  可是他仍觉纳罕,按理,他不过是众多带家中一名,俗称驴子,王叔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居然派佣人来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当天晚上,千岁不见苏智。

  他照样开车,可是,略觉失落。

  他俩同车同路,命运也相同,特别投契。

  车后有两个大叔,高谈阔论,把领导人当子侄一般教论,千岁几乎想在车上贴一个牌子:勿谈国是。

  可是其他乘客听得津津有味,像是举行论坛一般。

  回程下车,千岁检查车辆,发觉近车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无人认领。

  千岁迟疑片刻,轻轻打开,他惊叫起来。他大声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箧里蜷缩著一个小小女孩,大约一两岁,漆黑头发,手脚全是瘀痕,已经奄奄一息。

  他这一叫,顿时有人围拢。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到。

  王千岁又一次到派出所录口供。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根本不觉有人携带该件行李上车,坐在车尾位子,正是那两个口沫横飞的大叔,一路上也没有乘客发觉任何异样。

  就在众人笑语声中,一条小生命渐渐湮没。

  千岁问警察,“小孩还有救吗?”

  “情况危急。”

  千岁疲倦,用手撑著头,他双手簌簌发抖。

  女警说:“喝杯咖啡。”

  “谁做这样残忍的事。”

  女警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岁静静离去。

  原来小孩不动的时候同洋娃娃一样,那幼儿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挣扎,听天由命,真叫千岁心酸。

  凌晨,他瞌上双眼,做了噩梦。

  梦见母亲同病发之前一般殷殷垂询:“我儿,大千世界,你去过何处,你看到了什么?”

  他流泪告诉母亲:“我看到红眼利齿怪兽,把活人一个个吞噬,可怕到极点。

  忽然怪兽红灯笼似双眼渐渐趋近,千岁发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来,一额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风细雨,千岁梳洗,一个人到街上透气。

  本来可以到欢喜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发觉旧楼已经拆卸,地盘正开工建设新厦,迅速变迁,沧海桑田,再无旧日痕迹。

  千岁怔怔驻足。

  有一个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抬头呆视,像在凭吊。

  终于,他们两人四目交投。

  千岁眼利,立刻低声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雇主王叔。

  王叔却有点踌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认人,或被人认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车厢中苍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转为自若,似老朋友般亲切。

  “早,千岁,你母亲好吗?”

  “托赖,恢复得很快,多谢你推荐的女佣。”

  “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难为她了。”

  千岁诧异,他对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你大伯与三叔也都很好吧。”

  “过得去,大伯已经告老回乡,三叔新近结婚,”千岁忍不住笑著补一句:“生活非常幸福。”

  王叔微微笑,这时雨下得比较紧。

  第三章

  一辆黑色房车驶近,在王叔身边停下。

  千岁连忙替他拉开车门,王叔像是还想多讲几句,可是终于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会,可是车门一关,车子已经驶走。

  他踯躅回家。

  母亲已经起来,女佣正陪她玩牌,两人全神贯注,医生曾说:“这也是训练脑筋康复方法之一。”

  千岁去补习社上课。

  他走近布告板,员工师生有什么消息,总是贴在上边:外地寄来的明信片、通告、活动……

  有人出让一套三十年前的大英百科全书,也有人愿替幼儿补习中英数,还有人教游泳。

  没有孔自然的消息,她像是忘记了他们。

  半晌,千岁回到座位上做习作。

  上完课,推开补习社大门,有人叫他:“千岁。”

  千岁一抬头,喜悦地说:“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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