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伯母。」现在我当然是十分明白了。
  「做继母,是为难的一件事。」她很感慨的说。
  我看着她。
  「对孩子责备了,人家会怪我刻薄,不责备,又怪我姑息,两边都不是。」她轻轻的说:「再加我是急躁点。」
  「小芸把她以前的故事告诉我了。」我坦白的说。
  她有点惊异。「是吗?你知道了一切?她告诉你的?」
  「是的。」
  「其实是我间接害了她,她不肯接受我。」她说。
  「她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说:「继母不一定狼心狗肺。」
  「但是她那么小,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呢?」
  「她现在很想博得你的信任,你愿意吗,伯母?」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出声。她心裏是有点矛盾的。
  「也许你可以让她回来住?给她一个机会?」
  「你年纪很轻,你不会明白,这是我们的家事,而且非常复杂,三言两语间,解释不清楚。」
  「伯母,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我抱歉的笑说。
  「不会,小芸有你这样关心她的朋友,我也高兴。」
  她的说话很合理。正如她说,做继母也不容易。
  「听小芸说,她父亲对她很恶感,是不是?」我问。
  她苦笑,「你不会相信,她父亲根本不愿意提起她。」
  「啊!」 ;
  「小芸的祖父母以为是我离间的结果,叫我们怎么说呢?放假,我不是不让她回家来,但是她不肯,祖父母也不肯,她们总觉得我刻薄,叫我怎么做呢?但是小芸又认为我故意不让她回来见父亲!」
  她皱着眉头,向我诉说着原因,她是很难做人的。
  我相信她,这是她的难题,三代之间的隔膜。
  开头我认为小芸祖父母,是她唯一的运气。
  但是现在我想法又不同了,祖父母的固执,对她有害。
  「谁不想一家子和和气气呢?」她问:「是不是?」
  「是的。」
  「我也尽了力了,真是没办法,小芸使我们太失望。」
  「她现在很有自卑感,老觉得你不原谅她。」我说。
  「你不知道她当年的所作所为,我受了多少气,流了多少眼泪,我无意说一个孩子的坏话,但是即使我有不对之处,她父亲可是爱她的呀,她也得替她父亲想想。」
  「她说她进了一年感化院。」我说。
  「现在还得守行为的。这并不是有面子的事情。」
  「过去还是算了吧。伯母,这对大家都好一点。」
  「可是我们很心灰,特别是她父亲。」她摇摇头。
  我很难堪。也许作为一个继母,她已经尽了力量。
  正如她说,她假如太努力管教小芸,大家反而怪她。
  上次不是吗?她怕小芸与阿飞来往,去看看情形,却几乎是被小芸的祖父母赶出去的。
  人情之常,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也不爱做。
  难怪她渐渐的灰心了,不愿意再做这些事情。
  小芸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不会怪她。
  「你是她的朋友,你劝劝她吧。」小芸的后母说。
  我叹一口气:怎么责任又在我的身上了?我奇怪。
  我无可奈何,只好告辞出来。我不可以坐得太久。
  从他们家裏出来,我觉得很惆伥。谁可以帮小芸呢?
  现在好像谁都有错,又谁都没错的样子,真是难搞。
  或者我们可以把责任推在社会的身上,但这又不对。
  可怜的小芸。
  她错得这样厉害。怎么办呢?我心裏只有同情。
  除了同情,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的能力也很有限。
  我去过她的祖母家,又去过她的父母家裏谈话。
  可是事情好像一点进益也没有,很叫我难堪。
  她的继母说:「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只是一个房客。
  我的天,现在我甚至不是一个房客,我搬离那裏了。
  这是一个难题。
  当然我可以放下小芸,完全把她忘记,装成没事一样。
  我可以这样做。
  但是我又不忍心。小芸整天生活在凄惨愁云裏。
  如果没有人去好好的开导她,她会永远这样下去。
  这样子的生活会使她的性格大变,对世界仇视。
  无论她做过什么,我都不想她这样子痛苦下去。
  我原谅她。
  我还是要去找她的,我至少要给她一点希望。
  我在心裏已经决定了。就是照这样子办吧,我想。
  星期六,我放了学直接去找小芸,途中花了一个小时。
  她没有离开学校。这次那个校役认得我,我顺利的见到了她。小芸出来,那表情是奇特的。
  「你好吗?」我给她一个微笑,笑是壮胆子的。
  她点点头。
  「星期六下午与星期天,你都留在学校?」我问。
  「是的。」她小声答。
  「不出去走走?」我问:「有时候娱乐也很重要的。」
  「同学借了两本小说给我,我可以看两个晚上。」
  「我们到校园去好吗?坐在这裏说话,怪闷的。」
  小芸站起来,陪我走出会客室,经过走廊,来到校园。
  校园内花草都种植得很好,但是学生都回了家。
  「你为什么还会来看我?」她问:「你不怕吗?」
  「你又不是毒蛇?」我反问:「我怕些什么呢?」
  她用舌头舐嘴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那个更可怕。」
  「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原谅你小芸,我们还是明友。」
  她不出声。
  「当初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当然很震惊,」我说:「但是谁没有错呢?你改过了,那就行了。」
  「我心里有个疤,永远提醒我是一个坏人。」她说。
  「别傻了。」我笑,「我们出去好吗?你去校务署签名。」
  「不,我不出去。」
  「为什么?」
  「我情愿留在宿舍裏看小说。」她的声音非常低。
  「我们以前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我问:「为什么?」
  「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人家会说你的闲话。」她说。
  「乱讲。」
  「人家会的。他们会说你与一个一文不值的人在一起。」
  「你真多心了,而且我并下介意人家说什么。」
  「真的?」
  「你一定对自己有信心,对我也有信心!」我皱着眉说。
  「你真的不介意我的一切?」她大哭起来。
  这一次我没有叫她停止哭泣,我说:「你尽量哭吧。」
  她用手掩着脸,在静寂的校园裏哭了很久很久。
  终於她抬起了头,我拍拍她的肩膀,我说:「好了。」
  她的脸上都有泪渍,「我要去洗一洗脸,阿国。」
  「找在会客室等你,我们出去散散心,好吗?」
  她终於点了头,奔上宿舍去。我放下了心。
  不管怎么样,她到底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过去还是过去,我并不介意,朋友应该这样。
  况且世界上哪裏有十全十美的人,她最难能可贵的是坦白,她不隐瞒我。
  要瞒我这种傻小子,还不太容易吗?真是!
  不过她没有这样做,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听。
  我心裏忽然有了阳光,原谅她吧,还犹疑什么呢?
  小芸下来了,她洗好了睑,换了衣服,梳好了头。
  「你看上去很好。」
  她笑一笑,「谢谢你,阿国。我们去哪裏呢?」
  「到处走走,与你谈谈话,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不会想了,你叫我忘记,我就忘记。」她说。
  「你要听我的话啊。」我笑说:「不得半途而废。」
  「那是绝对一定的事。」她也笑了,「你尽可以放心。」
  我与她离开学校。
  「规定几点钟要回来?」我问:「告诉我,不要超时。」
  「十二点。」
  「好,我们再安排节目。」我说:「你喜欢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