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挪挪身,赶紧收拾意乱情迷的心思,让立芝爬上床,两个女孩挨挤一起。她们常这样,许多时候窝在床上讲悄悄话,立芝总是坦率的、活泼的把所有心事告诉她。
「我睡不著,在隔壁房间听见你在床上翻来覆去--你也睡不著吗?」立芝问。
宛若有点吃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咳笑一声。「我睡不著还有几分道理,你呢--你兴奋什麽?」她故意逗著立芝问,她知道立芝近来夹在两个追求者之间,心慌意乱的。
「我哪里是兴奋?我是心烦。」
「又是阿超、达德吗?」
立芝在凉被下推了宛若一把。「别取笑我,人家烦都烦死了--」她口气一改,叹道:「还是你最悠哉,风平浪静的安顿了下辈子的人生。」
她这句话说进宛若心坎里。「我也觉得自己幸运。」
「哥哥这个人是呆板了点,」立芝吃吃笑著,然後端正道:「不过他绝对是个可靠的老公,他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我们女孩子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女人要的是什麽?宛若心里琢磨,女人要的东西可能很多,然而往往最後都只是一个最俗的选择,因不能拿人生去冒险,於是只要遇著可靠的对象、可保障的生活,就恬然以为是幸福了。
「你说得对,立芝,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她幽幽道,自以为很明了,但是刚才的心还在胡里胡涂的跳。
立芝静了片刻,然後又开口,回忆著今晚的酒会,宛若恍惚地没听仔细上半截,只听到她在描述一个人。「……一头头发留到肩上,比女人的还要漂亮,可是那双眼睛像会招魂似的,看得人心里发毛,我和他讲了几句话,就赶快走开,于小姐据说和他跳过一支舞,下来的时候两条腿都软了--那男人看来好坏,好邪气。」
宛若身体里面在颤抖,还佯做不知的问:「你说的是谁?」
「和音乐学院那票人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叫做李弃,没人要似的--连名字都邪气。」立芝把哪个「弃」字告诉宛若。
「他是哪里来的?」宛若谨慎地问,分明是好奇,却还假装。
「好像说是刚从玻利维亚……还是--嗳,天知道他哪里来的。」立芝放弃的说。
「他是做什麽的?」她又试著。
「天知道他是做什麽的!」
宛若不再出声,立芝戚戚促促说到别的地方,她心不在焉听著,心里像风向鸡在团团转。
李弃。他到底是何许人?跟她说那些话,到底是什麽用心?宛若一闭上眼睛,他又在她脑海里吻她,那种亲密挑逗的吻法,对她几乎是种……是种侮辱。不必怀疑了,他是个坏人,宛若如此断定,立芝刚刚不也说了?这是个邪气、怪异的男人,没有女人喜欢他。不必再去想他了。
不必再去想他了。然而脑波还是那样敏感而神经。
一旁,立芝结束了她的叙说,叹口气,安静下来。两个女孩躺在那儿望著幽暗,心神不宁的都知道睡神不会来眷顾。
立芝翻过身来,抓住宛若的胳臂,像想到什麽新戏法,小声笑道:「我们去找哥哥,窝他那边--像小时候那样!」
宛若也笑,这不是什麽新戏法--宛若十二岁刚到苗家,夜里一人在陌生的房间饮泣,被邻房的小立芝听见,她过来想要安慰,年纪太小,不知所措,只得把宛若牵到哥哥房里。立凡从不嫌两个小女生领,他年长数岁,生活经验较丰富,他有运动会、实验室里的事好讲,可以尽量娱乐她们。从那时候起,偶尔苗家夫妇出远门,碰上暴风雨夜,或是起兴致想讲鬼故事,两个小女孩就跑到立凡房间,三个孩子里一条被子,叽叽咕咕,推来挤去,成了最美好有趣的回忆。
立凡那间房在楼梯转角,房间大,床也大,当窗一扇月光照下来,看得见他躺在床中央,隐隐的鼻息。
「他睡得可好,」立芝凑在宛若耳边笑道:「过去吓他。」
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潜行到床的两边,各抓住立凡身上那床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抖,他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两个女孩诧异地互瞄一眼,一起凑到他面前去看究竟。立凡突然伸出双手,左右开弓把两人的肩膀一搂,按到床上。
两个女孩吃惊尖笑。「他在装睡--上他的当了!」立芝滚到床上,笑得发喘。
立凡嘘道:「小声点,别吵醒了爸妈,」他笑著张望两人。「是谁唆使谁,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吓人?」
「睡不著嘛,跑来跟你借几只瞌睡虫。」立芝把被子扯过来一点,笼在自己身上,舒适地躺下来。
立凡又把被子拉过去一点,盖在宛若敞露的胳膊上,她偎著他的肩头,有种心安的感觉 很奇怪,她老是觉得自己和立芝一样,是立凡的妹妹,即使已经和他订了婚。听著他们兄妹俩低声交谈,眼皮渐觉沉重,最後竟也悠悠睡著了。睡著後,她作了梦。一双眸子。
在看著她,一双凝黑的眸子在梦中看著她。
☆ ☆ ☆
她似乎逃不过那双眸子的凝视。它像是长在她的脑海里,无时不刻盯著她。
宛若从没有如此心慌意乱过,她不喜欢这种不安宁的心情。被苗家收养的这十二年,她最器重的也就是一份安稳与自在的感觉。她的父母是传奇人物,她却彻底扬弃了他们的戏剧性,十二岁到苗家,她随他们过著中规中矩的生活,像一个圆圈画在脚边,一步也不踏出去,这样小心的生活、行走、呼吸,是的,是无法和父母的人生相提并论,但她觉得安全。
安全感正是她的父母无法给她的。
她绝不容许有人来破坏她的安全感。
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对黑森森的眼睛,一个嚣张的吻--她会把它当成是个意外,微不足道的摔到脑後。忘了它。
只要她不再碰见他。
三天後,宛若和立凡坐在音乐会的贵宾席上,她发现愈怕碰上的人,就愈会碰上;愈怕碰上的事,就愈会从天而降,这不是倒楣鬼的专利,所有幸福和不幸福的人都有这机会。
音乐会的入场券是音乐学院的朋友送的,立凡中午在电脑室挂电话给宛若。
「德布西的音乐有没有兴趣?」他问。
说真的,宛若不是德布西迷,但她不想给立凡扫兴,他把时间花在听音乐的机会也不多。她笑著问他:
「音乐会几点开始?」
「七点整,不过我今天要忙到六点多才能走,这样吧,晚餐我们各自吃,下班後我直接到学校找你。」
立凡在六点半来到大学的东亚研究室找宛若,宛若并没有回去换装,就一身芥茉黄短裙套装,搭著咖啡色短靴,和立凡直接赶赴音乐会。
会场设在音乐学院的剧场,请来的是旅法的青年钢琴家,由於观摩和交流的意味很浓,前来聆赏的大都是大学的师生和城里的艺文界人士。座位环绕演奏平台呈半圆型,宛若和立凡坐在第一排,以下座无虚席,後头站票的也有。
德布西的音乐,一种不著边际的缥缈感,让人脑筋变得浑沌,视线变得朦胧,心飘飘的不知所终。所以当宛若发现她眼光望去,看到远远一张脸--三天前那陌生男子的脸,她只当白己受了音乐的影响,产生幻觉,而幻觉又不具威胁性,所以她安安稳稳坐著,壮著胆子欣赏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