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四下张看,焦急地寻找未婚夫的去向。他在一树垂叶榕前,和三四人围成一圈在谈话,眼睛瞄见她,凭空对她一笑,远远的还是觉得温暖可亲,但是他并不知道要走过来解救她。他不知道她在向他求救。宛若叹气,立凡是个好人,她这麽告诉自己,他只是常常不大懂得她的意思。
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规定别人一定要来懂得我们的意思,我们又几时深切的去懂得别人的意思?所以结论是,人总是寂寞的。至於宛若,她在苗家这十来年,由於得到这一家人的关爱照顾,所以她不寂寞--好吧,就算是有那麽一点寂寞,但不孤独。
此时谈孤独,未免有点文不对题,四下都是人,她的世界恐怕是太拥挤了!宛若四方回顾了一下,以往苗家的聚会,顶多十几位客人,今天由於逢著宛若和立凡的喜事,多邀了些亲友,前前後後来了二二十人,宛若在水泄不通的盛况里,不知要往哪里站。平日她不是禁不起这样的交际的,可是今晚她觉得特别的烦躁,一直想把脸转到一个看不见人堆的角度去,妥妥贴贴的吸口气,然而到处是人面,躲也无处躲。
宛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钻出人群,穿过小小的拱门,溜进这道小廊的。她直走到小廊的尽头,把身体靠在粉绿的墙上,合上了眼睛,耳里还听见天井那一头的人声,空气在这里却彷佛流通了许多……
她好像站了很久,又好像才一会儿工夫,睁开眼睛来,却看见廊道的那一端立了个男子,背对著拱门外的光,脸看不真切,只有他的身形,修长高峻,异常清楚。
他闲闲地踱过来,几乎是慵懒的步子,但那份态势,却蕴著一种剽悍的力量。宛若看著他,挪挪身子,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没有退路,否则就要迎向他,和他擦身而过,然而他已经来到她跟前二、三步外了,端凝地看著她,没有出声。
壁上只一盏幽黄的仿古壁灯,在他背後,宛若仍旧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见到一双很深的眸子,很深,盯住她,令人战栗的注视。
宛若不认得这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姓,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全然没有印象,她或许该说些话,把他当成寻常客人的应酬,她的嘴是启开来了,却发不了声。
「宛若。」他唤她的名字,她震了震,他那种叫法,那种语调,好像他们之间有一种由来已久的亲密。
宛若的呼吸变得有些喘促,她拚命思索,但是得不到对这人的记忆。他穿著铜锈色,或暗砖色,并不十分正式的宽上装,微波般的头发,长及颈项,几乎有股妩媚的韵致。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她立刻注意到,一只纤长漂亮的手,他轻轻碰了碰她流苏一样拂在颊边的发丝。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他说话的嗓音低沉而醉人。宛若一惊,心头里像有一只陀螺在疯狂的旋转蹦跳,她想移开,但他的手把她的脸颊抚著,并没有使力,她却彷佛被制住,她开始颤悸起来。
「你是谁?」她质问。
他微微一笑,微微露出莹白的牙,他的手抚过宛若的脸,往下旅行,扣住她白皙的颈项,大拇指按在她的锁骨四处,这回轻轻一使力,宛若被迫向他移了寸步,她镶著小水钻的鞋尖撞及他坚硬的鞋头。
中庭的人声笑语还听得见,但在这道小廊的角落,只有与世隔绝的宛若和这个男人,这个陌生的,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她没道理的感到惶恐和心慌,不敢喘息,两个人的身躯靠得太近了,一喘息,她心型衣领下的胸口就要碰著他……
他却慢慢把脸凑向宛若,气息逼过来,无形的压迫她,隐隐约约地,宛若发现他有道刀一样削直而挺拔的鼻梁。他却用著一种温存斯文的口吻对她说:
「蔺宛若,你不能嫁给别人,你是我的人。」
第二章
接下来一整晚,她的脸是滚烫的,她的心像只受惊的小鸟,扑来撞去,一直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时,她的呼吸甚至还没有恢复正常。
苗家是个风气质朴的家庭,日常生活就像整点报时一样规律而忠实,所以即使家里开了酒会,即使年届二七独子都已将成家立业,酒会散後,苗太太依然跨入灰色调的厨房,系起那件乳黄围裙,忙著为家人冲调睡前饮用的热牛奶,三个孩子固定加二匙麦粉,老爷则一匙阿华田,滋补且安神,十年如一日。
但是今晚立芝可能是太兴奋了,她和宛若帮著把成簇成簇装点酒会用的天堂鸟捧进厨房时,大声嚷道:
「妈,我不喝牛奶--酒会吃太多东西,头有点发晕呢。」
枫木桌前布置著杯碟的立凡回过头调侃他妹妹,「不是东西吃太多在发晕吧?是被阿超、达德一票人捧得在发晕吧?」
立芝圆圆的脸孔泛了红,像只苹果,身上一袭翡翠小礼服成了绿叶子,她把丰饱的嘴一嘟,嗔道:「谁理他们?我一直在和中村太太聊天--嗳,听她说到伊豆的温泉,诗情画意得不得了,哥,你和宛若不如就到那儿度蜜月去吧。」
立凡笑了起来,他今晚穿的是黑蓝套装,配一只喜气的缎红领结,伸手搂过宛若的肩。「八月大热天去泡温泉--我看你是真的发晕了!」
打赌立芝绝没有她晕得厉害,宛若暗想,仍然有心律不整的感觉。
「谁发晕了?」刚打发掉外烩人员的苗教授从拱门走进来。立芝警告地白哥哥一眼,转身去打理天堂鸟,立凡笑著和宛若互瞄,果然没有再多话。
苗家一家人凑在一起,每每令人惊笑觉得有趣,原因是一家人都生得一个样子,红润富态的一张脸,笑咪咪的一团和气,像中国百子图里的小孩儿。苗教授的个子原本不矮,中年发福後体型才压缩了下来,脸型方里带圆,鹤发童颜的五十来岁。苗太太的岁数要轻一些,不及五十,脸圆而小,笑起来眼睛眯住,显得随和没有心机。苗立芝是举家当中最有身段儿的一个,芳龄二二的年轻小姐,餐餐挨饿,硬是把滚圆的身材塑出了点曲线来,她爱笑,偏著脸瞧人,也有几分活泼俏丽。
苗立凡酷似父亲,个子来得高些,体重也重些,有点腰围,一头头发倒是墨浓,剪得很整齐,方圆脸,有双笑眼,什麽时候看来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事实上,这家人没有一个不是好脾气的,也没有一个不恋家,平日生活相亲相爱,同心协力,不畅行什麽个人主义,有事大家参详,一起出力,也没有个人活动,一律是同进同出,有福同享。苗太太回个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娘家,不出半天,全家人就开始发慌,就是苗太太自己也记挂不下,匆匆便赶回来。苗教授更是推掉许多到外地讲学做客座的机会,不愿撇下家人离乡背井。孩子们就学,一律挑离家近的学院,立凡後来索性便在当地念研究所,放弃出国机会。在苗家,有最牢不可破的家庭观念。
「你和杨师傅在後头咕哝些什麽呀?」苗教授走到水槽去洗手,苗太太问他。
苗教授用一条白毛巾揩著手回道:「老杨在提他家那个最小的男孩,九月要到义大利自立门户了,」他笑著慨叹,「记不记得,头一回跟著老杨到咱家里来做外烩,才八、九岁光景,比立芝都还小,现在已经要到国外当家开餐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