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医师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听得他这么恻然不忍,他想他是老了。
隔一 道长廊,惟则闷头坐在长椅的一 端,也是喃喃自语,他却说的是,「他不是我父亲 ......」
约露立在一 旁,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看惟则,又看看那一 头的加护病房,全然不知如何来安慰这对堂兄弟!罗庸说的只是故事罢了吧?
她不相信真有这种─这种惨绝人寰的事!
惟刚和惟则堂兄弟俩是幼时被对调过来的,惟刚才是绍东和秋瑚的亲生儿子,惟则不是──惟则的父亲是已逝的绍午,他与绍东其实是叔侄,不是父子……这种错综的关怀,比游乐场上的地球仪更令人昏狂,可怜的罗庸嗫嗫嚅嚅才话到一 半,便几乎要被惟刚勒得断气。「瞒我到现在──连你也是!」他暴跳着吼叫,时而又出现极端悲愤幽怨的神色。「我不到医院,我不去看他──他拋弃我,他不要我,他拿我换了别人!」
罗庸按住他的胳膀,彷佛在控制一 个暴躁的孩子。
「惟刚,大夫说他只有三 成存活的机会了。」
惟刚瞬时面色如土,僵在那儿。约露看得心都拧绞了起来,她立刻挪过去,把他拦腰拥住。她觉得他的身躯隔着衣服竟透出了寒意。
他却滚下两行热泪,双手砍向空中,放声嘶吼,「这不公平!」
他堂兄惟则也好不到哪里去。嘴角松退着,双肩也颓垂着,再也不见原先那副倜傥的神采。约露不忍心,在他身边坐下来,安慰话还没出口,便听他兀目咕哝,「哪里知道是脑瘤在作怪,我不追着他问就好了,可是他突然冒出那番话──我不是他儿子!他激动,我更激动,我要他把话说清楚,他却一 个倒头就从楼梯栽下来。医师说脑瘤破裂,推进手术房七 小时,下午一 有意识就喊惟刚的名字。」
「惟刚进去看他了。」约露轻声道。
惟则抬头看约露,目光如从远处收回 ,直落在她脸上。
「妳和他在一 起了?」他突然这么问。
「是的,」约露顿了顿,然后一 正色,简单地回 道:「我爱他。」
「可是──」惟则双肩一 耸,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约露半晌,末了却发出空洞的笑声。「这下,惟刚倒成了最后的赢家,老子是他的,妳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叹,又像讽刺,摇头道:「倒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庆幸当年没追上以霏?」
「没追上以霏?」
惟则侧头盯住约露,探测似的眼神。「妳不会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惟则那表情让约露异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断闪烁,他在盘算,也在挣扎,如果还能扳回 约露的心,他会说谎。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女人的一 片情是尽罄在惟刚身上了。「他真的还没对妳说,」他慨叹,说话口气却几乎带着恨意。「我还以为只要妳不知道,我就能多几分胜算,我就能得到妳,但是妳和以霏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 块软糖,入口即化,惟刚带她回 策轩的第一 天,我就让她爱上了我──」约露一 下把他的手拉住,这是她头一 回 主动触碰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劲道大得惊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紧,箝子一 般凌厉。
她细着嗓子问:「你说什么,惟则?以霏爱上你?」
「没错,以霏爱上我!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我毛骨悚然,她让我觉得爱情游戏一 点也不好玩──」
「你是那场爱情游戏的男主角?」约露仍旧细细地、小小声地问:「以霏日记上写的人是你?她爱的人是你?她肚里那孩子的父亲是你?」
那阵哆嗦从惟则的肩膀蔓延开来,他开始全身战栗,他甩脱约露的手,抱头俯下身去,嘎哑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刚?」约露喃喃问道,但是并没有聆听惟则回 答的意味。她缓缓站起来,朝白色长廊那头的加护病房走去。她知道她进不去,她只想尽可能,尽可能地和惟刚靠近。***这房间什么都是白色,四 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惟刚彷佛招架不住这片决绝的白似的,不断眨睫,眼框还是通红了。这段半间教室长的距离,他像走了一 辈子……走到病床边。
老人更白,裹着头套的白脸,透着晦暗、苍灰和死气。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 次拋弃我了!惟刚感到一 股狂怒从生命的深处暴泄出来,他想旋身走掉,双膝竟然一 软,在床边跪倒下来。
老人像应了感知般的颤颤睁开眼,眼神却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见都不具意义。现在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惟刚的双肩开始抽搐,一 阵阵的号咷在他的胸腔里歇斯底里地翻腾,像要破胸而出。
「惟刚 ...孩子 ...」绍东却嘶哑地出了声﹗「叔──」唤了一 声,惟刚却又噎住,然后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 十 年来,他孺之慕之的一 声称谓,竟是在哭声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别相认。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无人道的事吗?「我和你妈……对不起你,原……原谅爸妈,这……是为了报恩,」绍东断断续续的说,他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颤抖抖地伸出手,抚住惟刚那张与他酷似的、温热而布满泪水的面庞。「我一 直是……把你搁在心上的。」
惟刚在父亲那只瘦棱棱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紧紧按在腮边。他那彷佛从童年时代迸出来的热泪,滚滚落过父子交握的双掌。
惟刚吾儿:你我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三 十 年来,见你自髫龄日渐成长勃发,却始终形单影只,伶仃景况,为父看在眼里,肝肠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亲,一 介弱女,待你之偏颇,不过凡人之心肠,此亦正是为父的苦处。子侄对调,如割心头之肉,岂予所甘所忍,然长兄如父,父恩浩荡,兄嫂遗孤,不忍弃之……***一 个月后。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枫叶荻花的深处,起了一 座崭新的墓园。他戴着墨镜,颀长的身段,穿一 袭墨黑西服,肃穆得就像墓道两旁的松柏。
他把两手插在裤袋,伫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没有人敢趋前去惊动他。
事实上,参加葬礼的来宾亦多驱车走了,墓园里所剩,只是几名见飞的员工,正忙着善后。瓷青色的天空,偶划过乌鸦凄厉的叫声,但是,惟刚心中已不再有任何凄厉和怨尤的情感了。
绍东在病床上和惟刚相认之后,便陷入昏迷,不到一 周即溘然长逝。他的遗嘱里,夹带了一 封给惟刚的书简,三 千字的长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绍东的墓前,惟刚也能一 字不漏的默颂出来。
是的,他是绍东的亲生儿子,父子俩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俩都负着沉重情义包袱,唯恐亏心,唯恐负人。所以,绍东忍将亲儿换兄子,三 十 年含悲不肯相认,而他的宠溺惟则,是待人以宽,苛待惟刚,是律己以严……而秋瑚,这个曾因惟刚喊她一 声「妈」而责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将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