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凄恻地垂下泪来。
「嘿。」惟则走过来,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约露却霍然起身。
「谢谢你昨天晚上的帮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后一 次郑重道谢,旋即离去。惟则觉得她走得像一 片云,挽留不住。
***两天后,他去寻云。他总有一 种把握,没有他挽留不住的东西,即使是一片云。他在外头无往不利,在见飞自己的地盘那更不在话下,三 两下功夫即把约露的种种打听清楚,甚至仔细到知道这天中午的一 点钟,她会在哪块站牌下出现。
他把车开到那个站牌去。
约露见到那辆黑色吉普,虎虎地、腾腾地驶到她面前,车身一 股热气漫向她,是她熟悉的,爱恋着的惟刚的气息。她的面庞在阳光下绯红起来,立在那股热气中,探望车上的人。车上一 个体态修长的男子,穿一 件宽松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镜,笑吟吟望着她。呀,不是他。约露一 悟,心情由紧张而松弛,然后沉淀下去。一 抹微微的失意涌上心头。
但是车上的方惟则先生照旧吸引着她,他斜倚在方向盘上,眉目舒展,在熙来攘往的社会,有股几乎令人惊讶的优闲,就像他吊在抬头上的墨镜,荡呀荡地无所谓。如果她也能,也能有这么一 分半毫的无所谓,约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无声的召唤中,上了他的车,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 口清凉的井。
车内的空气爽凉,而方惟则的笑脸更是怡人。
「很高兴妳身上没有酒味了,」惟则调侃道,在头上方的车镜,瞥见约露脸上染了一 抹飘忽的红晕。他又笑道:「那天回 家没有麻烦吧?」
「还算顺利。」约露轻叹一 下,回 道。好在妈信了她和同事欢庆过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节 。唯有身上一 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儿来的,她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惟则却已经在眺望逶处的天空,不理会那天的事了。他是个不喜欢回 头的人。「阳光真好,温度适中──」他欢声道,话头一 改。「妳知道吗?大屯山常有老鹰俯冲下来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气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他把方向盘一 旋。「也许我们该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 点赶到士林采访一 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变。
「这位教授有比妳的自由重要吗?」工作有比快乐重要吗?屋子里没有阳光,我们应该到户外;大街太拥挤,我们应该到山上。」
约露知道他说的是一 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可是这些话在身受牵绊的人听来,却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过仍然一 径摇头。
「我不能,方先生──」
「叫我惟则。」
「方先生,我不能对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妳为什么老是说不能?」他质问。
人生条件不同的人,说的是不同的话。约露却没有答辩,只是微笑。
「叫我惟则,拜托──不要让我求妳。」他不看路,看着约露,老练之色全不见了,小孩似的,软化人心的神情,很纯,很真,没有人抵御得了。
「好吧,」约露轻吁一 口气。「不过只以私下为限,而且──我现在真的必须赶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许不比快乐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连快乐也没有了。」「对于意志坚决的人,我们是必须尊重的。」惟则洋腔洋调的笑道,加快了那么一 些车速。
惟则把约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条街巷,车停在街口一 树凤凰花丰茂的红荫下。两个小时后,约露谢别访问对象出来,见到人车竟还在荫下,车身都被红簌簌的花蕾覆满了。
黑色吉普车在绿殷殷的阳明山道上驰骋,像一 匹不愿辜负草原的野马。他们果然来到黄昏的大屯主峰,四 方的山头都成了两面人,一 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 面蒙上神秘的暗纱。约露没看到老鹰,只瞥见遥远的淡水河。惟则却喊了起来。
「看,老鹰飞来了!」
「在哪儿?」
「来,我指给妳看,」惟则站在约露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脸靠在她腮下,一 手指向天,像发誓的情人。「在那儿,」
「哪儿?我没看见,」约露把颈子引得长长的。
「没看见吗?就在那儿呀。」惟则的声音压得极低,脸孔挨得极近,他说话的口气呵在约露的耳根子上,温热而潮湿。约露站直了不动,他用发誓的那只手把她的下巴扳过来,两人的嘴唇只有一 发之隔;是会触电的那种距离,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种距离。约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后,她挣脱了惟则,跳到一 边大笑。
「好哇,你骗我!根本没有老鹰。」
一 股山风,吹乱了惟则服贴整齐的头发,他徒劳地把头发拨回 去,咧开一口白净的牙齿对她笑。他的脸一 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 面蒙上神秘的暗纱。
惟则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鹰而已,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东西──天母喝小酒,美术馆赏现代画,云采餐厅看万家灯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儿挑古董耳环!
他不像阔别这地方五 年的人,他像是从来没离开过。他对这地方瞭如指掌,他对女人也瞭如指掌,他对人生所有幸福快乐的事都瞭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给了约露,解了她的谜。她认识他五 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优雅的节 目。她倒有点像朵养在香精里的玫瑰,除了浓厚馥郁,没有其他的味觉了。***惟刚坐在东京往台北的班机上,咒骂航空科学的落后。科学家的进度追不上影片制作人,谁不知道「企业号」上的光波输送室是多么有效率!还有呢,中国古代道长的那把拂尘,不也是往上一 扬,就可以一 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还在这里坐飞机!
在日本的五 天,惟刚比一 具被封在棺木里的百年吸血鬼还要急躁、还要阴郁、还要愤怒。他要回 台北,他要回 台北,终日他的脑子就这么嗡嗡响个不停,养了一 窝蜜蜂。他开了会,他签了约,他参观了工厂,他周旋了众人,最后地上了飞机。但是飞机飞机,可恨可恼如此不济。
不是飞机不济,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经迟了。迟了,迟了,他知道迟了;他的直觉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约露面前,去确定,去挽救。
所以当飞机好不容易从异邦飞抵国门,而他好不容易赶回 了台北,头一 个冲动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约露。要不是时间晚了,要不是顾虑着会打扰了梁母,吓着约露,他一 定去了。惟刚充满挫折地吐一 口气,重重掉了头。
回 到策轩,是夜里十 时了,偌大的窗户透过歇息了的黯黄灯色。他疲倦地迈上台阶,却听见廊侧那一 头,传来喁喁哝哝的人语。
他把皮箱搁在门边,好奇地踅过去。草坪上两个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两个人的对话,更听得清楚。
「喏,北极星在上头呢。」
「真的?」
「来,我指给妳看。」男的靠了过去。
「不要!你又要骗人,你顶爱骗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别开,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