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他光是着急有什么用?总要商量的!」果然,绍东暴躁地嘟嚷了。「他不敢拿这件事来烦伯伯。」梅嘉轻声分辩。
「你们两口子都讨论过了,商量好了?」绍东沉吟着问。
梅嘉是他好友的遗孤,眼看着她在惟刚身边跟进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刚对她似乎颇体恤,而这小妮子在绍东面前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如果小俩口有意,那么也该是时候了。
「我们就等伯伯拿主意,为我们订个日子,」梅嘉垂着目光说:「惟刚自己是不敢主动提的,他那个人别扭又好面子,您要开口问他,怕他还会推说没这回 事呢,伯伯,您得想个好对策──让他没法子搪塞。」
绍东没出声,捧起药汤,锁住一 双浓眉,饮着,想着,神色分外严峻。梅嘉不敢去惊动他,但她素知绍东和惟刚一 向不亲,这对叔侄宁可在隔阂中相互揣测对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实实面对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正是给她有设计局面的好机会。
***梅嘉巴望的喜讯,不久便翩然而生,但是对约露,竟又是一 场劫数。
那日的电梯事故,历时三 十 分钟结束,公司的机工把他们安全带出来,然而约露的人生已像是踩过地雷之后的天翻地覆,彻底变了样。
连慕华都看出异状,悄悄问约露是怎么一 回 事,约露却能面无神情看着她,答不出一 句话。那天惟刚主持「风华」的编辑会议,约露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看上一 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 眼,就要当场嚎啕大哭,追着问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问题!──我怎么爱上了你?我怎么爱上了你?
她爱了他多久?爱了他多长?这样的错误是什么时候铸下的?她自以为恨他,不料却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为爱他!
是的,是的,一 点没错,她爱他!在「风华」创刊十 五 周年的庆祝酒会上,约露在心底认命地狂喊。
他伫立在远东国际大饭店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穿一 身剪裁合度的黑礼服,搭着白如云朵的簇新衬衫,颈上系了黑缎领结,头发还是一 贯令人心疼的微乱,却是十 足的潇洒,在人群中显得分外英发,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协奏曲在他身后悠扬着,他与各方嘉宾周旋。与人倾谈的时候,目光锋锐,露出一 份坚毅的神态,豁然大笑的时候,眉宇飒爽,又是无比的俊朗。
约露遥遥望着他,惊骇欲绝地爱他爱他,爱得心也散了脑也空了,四 顾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 年后的今天,魂归来兮,必然一 如当初无法自拔爱上他。这是魔障,还是孽缘?是劫数,还是宿命?
约露想得悚然,倒抽着冷气,踉跄后退。
「小心,小姐。」
听得这声警告,已经迟了,她陡地撞上身后的男子,将他手上一 杯鸡尾酒给撞翻,酒汁洒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会,却一 径拿一 双黝黑的眼睛瞅着她,慢吞吞道:「妳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吗?」
「哦,对不起,先生,真是对不起!」约露面红耳赤连声道歉。
这人穿着一 套质地极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现场以深色服装居多的男士当中,看来相当不同,但是这会儿他的裤裆子染了一 片黄色的洒渍,却是特别醒目。约露还在惊魂中,站在那儿无地自容,怎么也不敢面对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丝质手帕,弹了弹衣上的汁液,和颜悦色对她说:「别担心,妳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男人的裤下毕竟是用处最少的一 个地方。」
几乎是难堪得要昏厥过去的约露,听了这话,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妳终于笑了,博佳人一 粲,」他叹道,瞄瞄自己的裤檔子。「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不知怎地,约露连日来焦敝烦苦的情绪,竟在这陌生男子三 言两语的逗趣中,释去了大半。她淘气的本性一 露,反质他一 句,「你不是才说损害不大的吗,先生?」「男人的话,岂可轻信,小姐?」他嘲弄回 道,满眼尽是笑意。
这话可又触动了约露内心的某个伤口,盈盈的一 张笑脸蓦然间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 瞟,便观出她脸上微妙的变化,他于是转过身去,从一 名侍者的银盘上,拿下两杯彩色鸡尾酒,殷勤地递上一 杯给她。
「谢谢。」约露喃喃接了下来。
他啜着酒,闪动精亮的眼光打量约露。要不是见到她别在胸前的员工名牌,他还当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细瞧来,她着一 袭款式再保守不过的缎蓝小礼服──极可能是妈妈的压箱物──耳下一 对白金水晶坠子,妆饰简单,却是引人入胜。她那头芳菲似的秀发,微妙地披肩,脸蛋明蒙,眉目之间蕴着一 抹艳色,最是两片丰盈娇巧的嘴唇,漾着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阅人无数的他,也要为之神迷。
大厅人口起了一 阵喧动,他回 头眺了眺,低声道:「喔,新闻局的官员也到了。」约露引颈,只见镁光灯闪烁不已,把酒会气氛挑动得益发斑烂热络了。那人环顾大厅,笑道:「立委、政要、媒体,各方名流都到齐了,一 场杂志周年酒会,办得真是风光。」约露抬头望了望高悬在大厅那幅亮丽的横匾,解说道:「今晚的酒会,除了庆祝『风华』创刊十 五 周年,也同时要把即将出刊的『世代』杂志介绍给外界。」为了今晚的酒会,杂志社上下足足忙了半个月。
「哦,是的,『世代』,惟刚念兹在兹的文化理想。」那人的语气尽管有些嘲弄,但始终是一 脸笑意。
约露虽不隶属「世代」的编辑部,但「世代」企画专精,图文并茂,水准之高,亦令约露感到与有荣焉。更何况她还曾参与了一 个小小的意见──修改后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刚满意得不得了,约露每每想到这里,内心总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头去寻望惟刚,那高大的形影,一 入眼帘,心头又是一 阵甜蜜自酸楚的心间汨汨沁出,她强自按压怦怦的心跳,赶紧回 过头,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他约莫三 十 出头,年纪不大,但神态有股老练之色,精心修剪过的发型,整理得乌亮服贴。他的个子相当修长,既不打领带,也不系领结,倒用了条红底酢浆草的丝巾,随意扎在领口,流露一 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风采。约露注意到,他有双极深邃迷人的眼睛,却显得懒洋洋的,彷佛看遍了人生,再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让他感到兴趣似的。「请问您是来宾,还是本公司的员工呢?」约露猜不出此人的来历,遂礼貌地询问。「我是见飞的人。」他笑得似乎无奈。
「哪个部门的呢?」
「最高部门」他露出促狭的眸光。
这人开起玩笑来,也不怕犯了惧高症。她和他玩下去。「什么职位?」
「有我这么一 个老板,希望不会让妳失望才好。」他向她欠个身,说得拐弯抹角地,却是一 本正经。
约露一 笑。哦,这人真爱开玩笑!他却望着她的笑靥,望得十 分入神。大厅口忽然来了一 阵欢声雷动,镁光灯霎时灿烂得像国庆烟火一 般,约露扬头,见一 穿着宝蓝黑团花缎抱,身量颀长的白发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可不是方绍东本人到了吗?各方嘉宾,加上记者群,全迎了上去。约露见他竟比在公园遇着那回 还更瘦灈了,但当他往台上那么一 站,一 副威严之态,没有开腔便把台下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