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余怒未消,
两腮仍是红扑扑的,倒显得十 分娇媚。
他回 头对后座三 女道:「知道吗?妳们的梅嘉姊是越生气越漂亮。」
一 阵静默。
然后,梅嘉噗哧一 声笑了,三 女也跟着咧开嘴,车上的气氛豁然开朗。
不久,小跑车入新店工业区,抵达见飞大楼。
惟刚喃喃称谢,推门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会回 策轩吧?」
他把肩一 挑,不置可否。梅嘉狭然横过来,一 把搂住他的肩头,也不管旁人,凑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刚在女郎的窃笑声中,挣脱梅嘉,尴尬地下车,向她们挥别,旋即登上见飞大楼的长阶。
一 人大厅便碰见警卫组长阎碧风。
「阎组长。」惟刚打招呼。
打从惟刚十 五 岁到见飞当小工起,他见到的阎碧风便是钢板一 张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们的阎组长居然换了脸上的招牌──鼻子扭着,眉毛打了结,满脸都是嫌恶,睨他一 眼,即把头别开,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虫吗?一 定是的,否则阎组长的五 官不会走样至此。惟刚朝身上嗅了嗅,没有臭虫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楼冲个澡!这么一 想,他跨入电梯,看了大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阎组长有那么鄙视的表情。
一 枚红艳艳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刚回 到十 楼套房,立刻进浴室把嘴角的口红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没有去冲澡。他脱下外套,顺手掷向椅背,踱向壁柜,拿下一 瓶金花干邑白兰地。
这酒闲置已久,最初是什么人送上来的,他早忘了。他一 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饮酒的兴趣,但是空空的双手慌得很,需要有个东西握着──有个东西或许润润枯涩的喉咙,或许消泯阴郁的心情。
他拎着半杯酒,拔开领结,在当窗一 张松木休闲椅坐下来,慢慢咂口酒,遥遥望着远处观音山影的玉体横陈。
说公司有事要办,不过是讹梅嘉一 句。他该回 策轩,不是到这里来。却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 份宁谧,悠悠怀想平日里从来不想的一 切……特别是年少的种种,特别是过去了的人和事,特别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经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记忆,今天却给一个形貌与她酷似的女孩,整个给翻挑起来。他狠狠吃了一 惊,剎那间,那些个记忆,那些个往事,洪水一 样地汹涌上来,淹得他连一 口气也没法子喘。
老天,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已经忘了……长发倩倩,眉目如画,谁知竟还有第二 个像她一 般的人儿──梁约露。
惟刚望着昏暗的暮色,一 双艳冽的眸子在脑海亮起。难怪头一 回 见到梁约露,便是一 种异样感觉强烈得像刀子,从眸孔直刺入脑门──她的形貌拨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惊骇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却也是对她一 无所知。
惟刚举杯大大饮一 口,酒汁滚过咽喉,直烧入肺肠,就像梁约露的一 般烈焰,灼得人焦头烂额。
他不知哪里犯着她,惹得她对他这样的忿忿不平。从初次碰面开始,这女孩便不断顶撞他、冒犯他,屡试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谈会上霍地立了起来,那样气虎虎,冷森森地逼视他,然后掉头就走。
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吗?
虽然别无其他动作,却也造成了一 场虚惊,想到她走出会场的一 幕,依然是惊心动魄。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冲动,那样的大无畏!
这教惟刚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但是惟刚没有对不起她,她与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 口咽下,推开椅子站起来。明天一 早到编辑部,他就找慕华。
他决定不要临时编译人员了。
**
*
一 周,约露整整悔恨了一 周,慕华居然找上门来时,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鲁莽,那么孟浪,但她实在疯了,气疯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论调,对姊姊的所做所为,彷佛是种嘲弄,是种嗤笑,是种侮辱!别人或许可以笑姊姊痴,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刚,对姊姊有一 字、一句、一 个念头的不敬,便是该死。
他是该死,这一 点约露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仍旧不能拿来抵做藉口,毕竟她是失态了。
「这有失风范,」她彷佛听见姊姊对她叨念,「妳从来就不是行为乖张,作风尖锐的女孩,这不像妳。」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变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她的人生也跟着不一 样了。
快乐对一 个人的影响不大,伤痛却可以彻底改变一 个人。
十 六 岁是一 条界线,那之前的约露爱交朋友又爱笑,活在活泼淘气的好风光里。姊姊一 去,把她生命里的一 部分生气也带走了,人生急转直下,她变得阑珊,变得沉默,她终于和人群疏远了。
最后,让她真正斩断和同侪往来情谊的,是掌掴胡丽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约露在图书馆外听见和她同龄,又是邻居的胡丽屏,正对一 群同学议论以霏的坏话。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说的,梁以霏在学校最风骚了,自以为走到哪儿,男生都要捧她,这一 回 给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约露不知哪来的力道,挤上前去,一 巴掌把胡小胖子掴得仰倒在巴西铁树上。
胡家爸妈自然上门来兴师问罪,约露挨了父母狠狠一 顿痛责,还不许辩驳,可是她一 点也不后悔。要不是胡丽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远的,她也要给这个生了一 张刀子嘴的女人一 点教训。
约露弃绝和朋友的往来,是在这时候,收心把自己埋入书堆,赶上功课,也是在这时候。她领悟到,孤独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华则是例外,她是带约露的学姊,约露推辞不掉。一 方面,慕华有种温温的笑容,让约露想到姊姊。
不过这会儿,慕华坐在她家客厅那张藤椅上,啜着香片,脸上仍是温温的笑容,约露却没什么安全感。
「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很是忐忑,也顾不得客套的直问:「不会是我的稿子有问题吧?」
周一 她打电话通知慕华,她不上办公室了,译妥的稿子,她则用快信寄上。
这还不是为了回 避方惟刚!每回 碰上他,她就像一 盆烧得火红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谈会上演出那样的场面,对他固然忽不可遏,却也心虚得很。何况闹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华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华回 道:「我下午出来洽公,顺便把上月份九 千元的稿费拿过来给妳,另外,有件事──」她先把杂志社的薪资袋交给约露,随即正色道:「方社长决定招考正式的翻译人员,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发了……」
约露的心噗通一 声往下落,似铁锚一 样,脑子一 片模糊,只有一 个想法──他把她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