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喂她吃完带着涩味的薯根汤,却又另捧了一碗发浊的东西,要摸到墙角去。她鼻端何其敏锐,马上嗅出一股今人作岖的气味,知道不是能吃的,一出手便打翻他手里那碗汤,一摊乌水和几块黑烂的骨头全泼到地上。
“你吃这什么玩意儿?”她喝问。
可孤呆呆望着地上他的食物,猛咽着不知是饥饿,还是羞惭,喉咙里发出咕噜吞滚的声响,半天才慑儒说道:“连署根都……都很难掘到了,我找了一整天才找着那一点,咱们村子很穷,大家没得吃,老……老村长交代,”他一下哽咽起来,“他一吊死,大家就烹了他的内吃,可是我:我……”眼泪由那张照疫的小脸滔滔滚下来,“我不能!老村长帮我葬了爹娘,我……我不能吃他的肉,我情愿挖沟渠泥巴里的死蛇、死老鼠塞肚子……”
说完,这孩子嚎啕大哭。
她听得是呆若木鸡,不能反应,民间的疾苦,她不是不知底细,然而从一个山村小孩口
中说出来的,这样的民生惨状,却要加倍撼人肺腑,割人的心肠。
突然问,她仰起白头,朝空中啸叫了起来:“杨广呀,杨广,你这无道的昏君,你看看你造的天大的恶孽!这岂止民生凋敝所能形容?这是生灵涂炭,死生奇惨呀!你却在朝中杀忠臣,事与小人为伍,干不尽那狂暴骄淫的作为筑长城、造宫室,几于无日不奴百姓;征林邑、攻高丽,几于无地不征丁男!最最荒唐骇绝的,莫过于你三吹游幸江都,四层龙船,金碧辉煌,随行的嫔妃、七公、群臣、僧
道蕃客,出船几十艘,挽船男女八万人,舶纤相接两百里,两岸远有骑兵朗街浩浩荡荡,所过州县五百里内都须责献山珍海味,食之不尽,便沿途弃掷。先帝所营,盈积的仓库,殷实的国力,都教你一个人消耗殆尽,大好的山河,就在你手裹全盘的崩溃掉了!”
她停下来呸叮喘一口气,抚胸又道:“我贺璧心爱先帝先后之恩,身为后宫亲贵,出身三品,你是我一手哺养长大,理当情同母子,可你荒淫无道,屡劝不听,老身为天下苍生故,也饶不得你!可恨此次我随驾下江都,却在龙船上刺杀你这暴君不成,反教你今大内鹰爪,一路追杀到这太行山村,只剩半条残命!黎民之苦,何人得解?苍天呀,苍天,莫非你也同这暴君一样的昏庸、胡涂、不省人事……”
说到后来,她声如风吼,字字句句都成了飞沙走石,横扫四壁,一间破黝黝的小土砖屋子,顿然间摇摇荡荡像要整个的给她夷倒!
本来哭着的可孤吓坏了,吞住了哭声,他一个十来岁的乡俚小孩,哪懂得她的狂呼疾叫是些什么意思,只怕得转了身要跑。
“站住!”
是那老婆婆的怒喝,同时一股掌风追来,虫上可孤的背心,他“哇”地吐出一口乌血,倒地的时候,当他自己已给老婆婆打死了。
他被拖回去,被撬开牙关寒了颗丹丸人口,一股药香漫过胸腑往腹内去,他懵懂昏睡左隔天到底醒了来,可孤感到通体不曾这么舒畅过,他食污物,中了毒,昨晚已给老婆婆一掌追出污毒来,自己不知严重。老婆婆坐在席上,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身上穿的赤铜色织锦袍子,血染在绿寿字上已干涸了,成一种阴黑色。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爹娘喊我可孤……”
她忽然发出干哑的笑声,念他名字:“可孤,可孤儿女可孤,妻子可寡,父母可丧……这种败坏的时此里,连人命都可丢!这名字有道理,是你爹给取的吧?你爹有学问。”
“我爹只是个种庄稼的,没念过书,”可孤期期文艾道:“没什么学问……”
老婆婆一瞠目,“你爹没念过书?”厉问着,赫然发功,墙边一堆斑驳的箱笼,劈劈啪咄碎裂开来,里头都是一册册久埋了的,带着陈腐味的书册卷籍。她一只钢一样冷厉的手揪住可孤的领子,转他过去看,“你爹没学问,不是读书人,为什么家里头几大箱的藏书?”
可孤发着抖,又有点迷惑,“我……我也不知道,爹从来不许我碰那些箱子,说裹头尽是些没用的东西。我一直想到垫师那儿学识字儿,爹也不答应,他说读书没有用,读书人救不了天下……”
她感到一阵心有戚然,问:“你爸叫什么名字?”
“魏博文。”
“魏博文?太行魏博文!”她脸上起了变化,“莫非你爹便是当年朝中的门下侍郎魏博文?曾因为当朝无道,忠心耿耿上了一纸谏疏,竟让那昏君当场在殿上廷杖,差点给活活打死……”
“不,我爹不是什么郎,我爹只是个种庄稼的,”这个老实孩子显然经过许多次告诫,一律是标准答案。他却又偏了头想,似乎还记得点什么。“不过很久以前,我家住热闹的大街,爹每天要到一处叫做“朝廷”的大城去办公,有一天爹却给人抬回来,全身都是血,腿也破了,在床上养了好久的伤,后来,我们就回到乡下老家,耕起田来……”
她望着可孤,发浩叹。这孩子是忠良之后,如今却成了目不识丁,孑了然无依的孤儿!
这天可孤又从山边挖回来大把草根捣药,贺婆婆问他,“这一带山林还算苍深,山上该有些猎物吧?”
“偶尔看得见鹿影子,可是她们见人就跑,我抓不到。”村中无壮丁,山里纵有猎物,妇孺也没有打猎的能力。
贺婆婆以指割地,列出一些奇怪的线路,并授他要诀。“你照这些步法走,三、五十遍练熬了,上山走这步法,自可无声无息接近猎物。”
可孤正处于一个最易受到启发的关节上,他天性单纯,而且肚子娥,救他什么,他学什么,学得很快。隔天他深人山林,才花一天的工夫,便兴高采烈拎回了一只野兔!
当晚贺婆婆突然出手抓他肩膀,捏他几处骨骼,痛得他眼睛都花了。然后她表示满意。
“小子筋骨不错,是学武的料,老婆子可以教你一点武功……”
“武功?”开章明义追么讲,把可孤吓一跳,“我不学武功!爹交代过,不许学文,不许学武,只种庄稼,什么都不要懂”
他猛被揪回去,贺婆婆的指爪锁住他的肩脾骨,她冷笑道:“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懂,不学无术,任人欺侮像这样,是吗?”她手一掐,他细瘦的身体便剧颤起来。
然而他还是坚持,“不不学文、不学武,爹交代过……”
“你爹经那昏君一打,颓丧失志,成了废人,你也要同他一样的作废人?”她怒道,掌力一使,可孤几乎痛晕了,她通着他问,“小子,学不学?”
“不学!”可孤牢牢奉守父亲的教诲。
贺婆婆大怒,“好一个没出息的东西,既然你想当废物,老婆子这就废了你!”
一掌打下可孤的天灵盖,他眼前一黑,人便倒了地。
不知过多久,悠悠醒来,眼睛还末睁开,嘴里已经是咕咕脓脓的,“爹说的,不许学文,不许学武……”
一个寒森森的声音问:“你爹也不许你救人吗?”
张了眼,贺婆婆倚在那儿冷看着他,“爹娘你救不救?村人救不救?老村长你又救不牧?村头闹饥荒,老村长都吊死了,是也不是?”她问,“村人煮他的肉吃,把他吃完之后,又该如何?再杀一个人吗?还是大伙儿活生生等着俄死,连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