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凌秀哥哥。”
凌秀伸出手──不是去接马褂,是扣住真真的纤腕,将她一拉。
真真跌入凌秀怀中,她轻轻的惊喘,而他重重的呼吸。厅上银灯红光,他想像 那是洞房的红烛,烛色把真真的娇靥映红了,她羞不自胜,她是他新娶的娇娘,他 要把一腔翻江倒海的情意。全数向她吐诉……凌秀感觉到眼前迷离,蒙胧中所见, 真真那秀致的眉眸近在咫尺,她的双唇微启,像绿枝梢上颤颤的璎苞,色润而红… …他向那唇苞吻去──“凌秀哥哥!”
真真的一声惊呼,使得凌秀为之一震,蓦地转醒过来,忙将她放开。
两人僵对,真真脸红,他的脸更红,像灌了烈酒那样的烧着。
他猛咽着,不管要做什么,都觉得困难,简直无法排解眼前的窘境,好容易挤 出一句,“真妹妹,我──”却又没了下文。千言万语,不知道怎么说出。
他突然把马褂使劲一抄,旋身跨出门槛,一霎走得无影无踪。
他走时带起的一阵风,把银灯上那簇小小的焰儿拂灭了,使得真真陷入幽黑里 ,和那片黑一般的不知所措。
这天晚上,凌秀在厢房独对孤灯,从初更闷坐到三更天,依旧忽忽如狂,心情 没办法平复。
他懊恼自己造次,失去平日的自制,但是情烙如火,烧得他痛苦辗转,不得安 宁。他能够把持多久,实在没法子预测,他怕自己终会爆发开来,却又渴望索性爆 发开来。
挑明了,表明了,他爱真真,让她知道,让她表态,他也好明白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真真对他,对他究竟可有那么一点心思在?平日相待,她的确是 温巧可人,每每一声“凌秀哥哥,便教他心酥骨软,不能自己。她为他缝衣,为他 奉茶,一举一动,一个好意,都足见有情,但是──那种情,是他要的那一种吗? 她的心,可是在他的身上?他没有办法揣摩,没有半点把握,患得患失,心乱如麻 。
万一,真真一片冰心,对他竟是不为所动?又万一,万一恩师心目中另有人选 ,竟将她许了别人──想到这里,不禁霍然大惊,猛地站起来,铿锵一响,桌上一 盏铜雕油灯,整个教他给撞翻在地上。他立在那儿,正喘息着,门上却起了一阵剥 啄声──有人叩着门。
凌秀感到惊疑──他带来的营兵睡在后园子东侧的仓库,他这间厢房,独立在 三进之外,地点幽僻,也不是兵丁巡夜会经过的路线,这夜深人静的时节,有谁会 来敲他的门?“什么人?”他沙着声问。
门外呢哝答了一声,听不清楚。
也不点灯,摸黑踉踉跄跄过去开门,只见幽微的月下,立了条曼丽的黑影儿, 一道胭脂香味窜入鼻腔──凌秀的心狂震起来,那股子惊喜,像作梦一样。
是真真!话都不及说,也不必说,凌秀一伸臂便把她拉进门,热灼灼的嘴唇压 上那张粉脸,他吻得她如饥似渴,非但她没法子透气,他自己也透不了气。
她嘤咛着发出娇声,身子在他怀里蠕动,一副娇躯,惹得人发狂。
凌秀原是个最压抑的人,刻意地守分寸,绝少有失去理智的时候。偏偏世上最 难压抑,压抑起来也最苦的,就数是情涛苦海了,一得宣泄,那宣泄的力量,只怕 什么理智都拦不住。
凌秀此际,正是如此。而他所受的,已不单单是一个晚上的折腾,而是千百个 日夜所堆垒起来的刻骨煎熬!他重重吮她的嘴儿,呻吟道:“妹妹,你让凌秀给想 煞了。”
她没作声,却把他的胳膀一挽,将人引到床榻,恍惚里,凌秀只觉得她的举动 有一种异常的娇娆。
他的手摸着她的衣襟,隐隐有感那是粗糙的布衣,不是细料子,而卷螺布扣子 ,一半早已解开了。
凌秀的脑中没有办法再做任何的思考,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投身在他怀里 ,他不能,也无能再克制自己──或许他的问题,一向就在于过度的克制。
于是他变得张狂了,手一扯,便把那半解的衣衫扯开来-内头无一物,只有一 件小得撩人的锈花肚兜,遮不住丰盈的胸脯。
凌秀把他一张火烫的脸庞往那片酥胸埋去,隔着纤薄的肚兜一口咬下……那女 子睨叫:“大爷……”
这是她头一回发声,低哑成熟的嗓子,是凌秀听过,却不是他熟悉的语音。
他一惊,陡然扬起头。
月色斜入镂空的窗格,他看到横陈在眼前的女子的脸,鬓发已经散乱,一双媚 眼儿,半合半睇对着他,人正轻喘着……这哪里是他魂牵梦萦的可人儿真真?这是 白日里总对他明来暗去送着秋波的大丫头,阿采!脑门上着实像挨了一棍,他猛把 阿采推开,挣扎而起。
“怎么是你”他先是哑着问,然后忍不住嘶吼,“我要的女人不是你”
阿采见凌秀忽然大变,揪住他的手,不让他去。“大爷为什么不要阿采?阿采 总算也有几分姿色──大爷那些班兵,个个都垂涎阿采!”她带上哭声诉道。
阿采是有几分姿色,显然阿采也不随便与人相好,她对凌秀是另眼相看,才会 在深夜自来投怀。但是对凌秀另眼相看的,数起来就多了。
彰化大富侯员外,素有名望的洪秀才,都有意把爱女嫁能他,甚至于和他仅有 一面之缘,鹿港锦瑟楼的名妓谢果红,对他一见倾心,也悄悄透出口风,如果凌秀 愿纳,果红甘心委身做侧室,携来千金和仆从,万种风情专只伺候他一人。
从大家闺秀到青楼艳妓,乃至于眼前这个俏丫头阿采,凌秀从来不乏机会。然 而万红丛中。他却始终独钟一枝花──他的心版始终只刻画着一个人,他的一片痴 情始终只倾注在这个人儿身上。
凌秀甩开阿采的手,离了床,如醉如狂的,喊着:“真真!”便撞出门去。
夜色幽黑,露气重,回廊栏杆全是点点水珠,凌秀跌着、撞着,扶着栏杆走, 长衫湿了一片,口中依旧是“真真、真真”的呼唤不已。
他晓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与她共成好梦,他绝不能善终。
凌秀左转右折,过了一廊又一廊,颠颠倒倒来到后进的轩馆,一头便要闯进屋 里,但是一踩上台阶,却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着紧闭的门叶,暗沉沉的窗扉,里头有人也早睡了。他好像到此一刻 才意识到,这三更半夜的时分里,无论要提什么、说什么,都不适宜,都不对劲。
他跄然退下石阶,在那儿失神立有半晌,忽就双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来, 他的神情也在这时候一扫迷茫浑噩之色,转为坚凝,彷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郁结的气候却瞬时变了,天际轰然打起一道响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 ,顷刻之间,大雨如注而下。
凌秀淋漓跪在雨中,却没有再移动。
闵正直到隔天上午,才知道凌秀在他的门庭上,足足跪了一夜。
正因为闵正有夜读的习惯,病中不改,所以这阵子家人都避免过早扰他,待他 睡足了精神起来,往往已接近晌午了。
今日他却较平日起得早些,开出房门,赫然见到凌秀跪在庭前。
庭上全是昨夜一场大雨留下的水迹,凌秀双膝都浸了水,上身曝干了,下摆靴 裤仍旧是透湿的,一副憔悴凌乱的面貌,足见是从夜里跪到现在,闵正不由得大吃 一惊,拖着病身,忙上前去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