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她,眸光生疏而悲凉。
「从我开始不在乎那时候。」说罢,他掉头而去。
丽子全身起了一阵轻微的抽搐,然后慢慢顺着枯瘦的木栏杆伏倒下来,雪关赶快移到她身边,她的脸埋在徘红花纹和服的袖子间,久久俯伏不动,在冷冷的露台上像一朵晚春凋零了的樱花,那身姿看起来里异常地凄艳。
雪关终于潸然滴下泪来,为两个她爱的人而心碎。「丽姨,这一切,究竟怎么一回事……」她摇着她悄声问。
丽子蠕蠕抬起头。「你想知道怎么一回事?」盯着雪关,眼中闪出一种奇异的冷光,忽然捉住了她的手道:「是的,也该让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雪关心头一阵发寒,丽姨那脸,白若清腊,空空洞洞的,不但没有灵魂、表情,也没有了生命。
第八章
铁舟在傍晚离开警局,回到三泽大宅。
玄关的白格门扇边挨着一条影子,颤幽幽地,咬着牙筋对他道:「三泽说得对,你才是没资格的人,你从头到尾的不属于这里——」
铁悠拄着拐杖,手里握一把刀。铁舟闭了闭眼——真是幸运呀!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恨他!
显然铁悠也听见了下午三泽春梅喊得震天价响的那些话,这男孩子瞠着一对红眼睛,也不知是震惊、是忿恨、是鄙夷,还是什么,直瞪瞪地看铁舟——这个十八年来扮演着他父亲的角色,实际却与他毫无血缘的男子,过去他们如同陌生人,如今他们被证明了是不折不扣的假父子,整个事实对铁悠的冲击,彷佛比铁舟来得更剧烈。
「为什么?为什么把我当白痴,瞒我这么久?」
「相信我吧!被当白痴的绝对不只你一个。」铁舟很平静,几近于麻痹。怀疑和痛苦,他尝得太多、也太久了,他最后终于对这两种滋味失去了味觉也许他对丽子所说的「不在乎」,就是从这里开端的。
铁悠由于没有铁舟的那种痛苦,就只有拿偏激和怨气来面对事实。「你是个冒牌货,对我一直假惺惺,明知道你我之间没有关系……」
会是这个原因吗?铁舟凝娣眼前这哆嗦、怀恨的年轻人,思想着——会是他内心清楚地知道他和这孩子没有关系,他对他才会始终少了那一份父子情分,他和他之间才会始终那样的隔阂—无法亲近?
沉吟着,铁舟摇起头来。「这么说不公平,小悠,我从来不曾对你虚假过,因为我从来不曾——」他坦承了,「把你当成我的儿子。」
闻言,铁悠的脸孔蓦地变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叫声「混帐」,踉跄地朝铁舟挥刀过来。
铁舟一把便扣住他持刀的手。「别自不量力!」他喝道:「你这样子对付我,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放手,铁悠一条伤腿支不住,倒靠在格子门扇上簌簌颤着,突然一古脑儿喊道:「你不把我当儿子、不把我当一回事!从我小时候你就忽视我,对我不闻不问,不管我花多少心思和力气想博得你一点点的注意,千方百计的找机会想和你相处,你却从来都没有发现到我,你的眼睛从来没有看到我!你够自私了,只顾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完全排除了我!」
铁悠声嘶力竭的,那充满受伤、冤屈的口吻,像个小孩子的哭诉,铁舟惊怔住了,这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听到铁悠说出这样的话,他从不知道他埋藏着这样的心思。
他呐然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不屑当我的儿子。」
「是你认为我不配当你的儿子!」
哦,老天!铁舟仰天闭目。如果说,这十八年来!他和铁悠生疏的父子关系——
纵使他们不是真父子——活脱脱是一场误会,那么,一切真的都要怪他!铁舟颓然在玄关坐下来,久久不能言语。最后,终于才又开了腔。
「不是这样的,小悠,」他十指交叉,望着脚下那寒湿褪色的地板,缓缓道来,「我不是忽视你,或是排除你,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这也是铁舟多年来第一次道出他对铁悠的内心——晓得这孩子是可疑的,却也是无辜的,被这孩子的母亲背叛的男人,他也不是残忍没良心,不能够厌弃这无辜的孩子,却也不知该从何接纳他,于是用了最拙劣的方法,闪避他、闪避自己最椎心、最痛楚的那个伤处。
既然知自己对铁悠是没有权利去爱,或是去拥有他的,索性放任他,随他自由吧!
铁舟这样一认定,便一撒手,在他和铁悠之间就此坠下了那道鸿沟。
在后来的岁月里,铁舟对于铁悠不能有做父亲的情分,因而把他视为是对等的,站在相同的地位上。他赋予铁悠如此一份尊重,对他也就有同分量的要求——他们是男人对男人,彼此不讲谁退谁让。
他们之间后来有那么多的冲突对立,也是这么开始的。
是铁舟错估了这一点——铁悠永远是没办法和他平行站立的,在他面前,铁悠永远是个孩子;没办法得到他的父爱,那孩子生命里就有一个部分也永远成长不足。
至此,铁悠终于明白了一切。过去他所受的那些冷落,而今真相又给他如此大的震骇,他控制不住地喊出连他都害怕的那句话,「这一切,就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三泽的儿子!」
他丢下刀子,倒地痛哭了起来。
铁舟双眼发热,却感到心头无此凄凉,前尘今事满布了风霜。他从来没有好好关照过这无辜的孩子,但即使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悔疚,或只能无奈,只晓得他和他一样的觉得怆痛。
慢慢地,铁舟转过身来,慢慢地拥抱住了铁悠。一个受伤的人向另一个受伤的人伸出双臂,这是头一遭他们这样的贴近,在这幽暗、温暖的小玄关里,如同父子一般。
这年轻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哭嚎过后,他显得困乏而苍白,身躯异常软弱。铁舟叹口气,扶他起来说:「回房间去吧!就算你还有什么想头,也得等伤好再说。」
?他把铁悠送上床,铁悠立刻昏沉欲睡。这时候,他才忽然觉察到屋里了无声息,纸门望出去,暗的走道、厅堂,没一丝灯色。
「小悠,你母亲呢?」他起疑地问,「雪关呢?」
「露台那里……」铁悠合着眼,蒙蒙胧胧说:「她带她开了栅门,到后园去了……」
铁舟赶到迥廊,廊外暮色深沉,冷风拂过空荡荡的露台,拂过绿阴阴的竹林,竹林深处有一搭一搭的声响……
一道栅门敞开来,被风怂恿,自己拍打着自己。栅门过去,荒芜幽微的一条林径,茫茫延伸而去,没入那看不见的暗处……
铁舟整个人结了冰,脊背上一股股地冒出寒意。她带她到后园去,丽子把雪关带到她母亲十年前丧命的地方去……
是后园,其实和三泽大宅还有段距离。破碎的石径,路越走越荒凉,林相也越晦暗,雪关根本弄不清方向,她几乎是被丽子拖着走的,走得那么急,脚下的路又潮湿,三番两次的差点跌跤。
「丽姨、丽姨,」雪关焦虑地喊,「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水窖,三泽家的那座老水窖。」
喘息着,丽子的步伐比雪关还要吃力,衣领上一截雪白颈子汗涔涔的,她却一步都不肯停歇,紧扣住雪关的手直走。她的脸色青苍中泛红,透露出一股热切。偶尔她驻足聆听,喃喃说:「溪声,听见溪声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