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你已经离开这个家。」铁舟提醒她。
丽子挪几步子,杉影子下与他面对面,隔了一段距离的雪关,清清楚楚听见她说的话——
「我是离了家,却没有签字离了婚,我仍然是这地方的女主人,仍然是——你铁舟的妻子。」
铁舟没作声,凤眼黑黝黝的,也没有表情。
屋子里这时候传出一阵呻吟,没别人,正是那位卧床的断腿公子!
铁舟转身进屋子,接着,丽子和三泽回过神,也一起赶了进去,留下雪关一个人站在荒冷的庭院,内心一个觉悟,像一记掌掴厉厉打下来那样的痛切、明白——
她爱上的是继母的丈夫,是继母一直还爱着的男人!
当一屋子人忙着呵护铁悠之时,雪关不声不响地溜出三泽大宅,心头乱糟糟的,也不辨方向,就在街上胡走。
山下的一带老街坊,歪歪倾倾的路面,黑旧的店头,张着京染的布帘子,帘子后阴阴的,总像布着什么秘密。
总像三泽大宅里还藏有其它的内情,是她不堪想象的。
街巷里突然呼呼嚷嚷地冒出一顶神轿,风里飘着无数的黑带子,四周有一群人穿古色服装,吟哦摇摆,那古怪的腔调,那一张张涂白粉的脸,让雪关顿时掉入了一种奇诡的气氛里。
这不知是什么神社在进行什么祭典,说起京都的祭典,那是数也数不完的,雪关叫得出名的也不外是葵祭、只园、时代三大祭。对于家乡的种种,她不明不白的太多了。
她被这不知名堂的行列吞没,感到整个世界是无从说起的茫然,京都这些涂白粉的、挂面具的脸,怎么也看不出面目,看不出真假……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过丽姨的脸、三泽的脸、铁舟的……幽邃、生气的表情,对着她斥喝,「笨蛋,杵在这儿,想给游神队伍踩烂了做豆腐汤?」
才一惊醒,她就被拉开了——也不晓得铁舟打哪儿冒出来,抱住她就往路旁的围墙贴,宽挺的肩膀护住她的头脸。神轿从他们身边撞过去,地上的一洼黄泥水,在她脸一挣出铁舟的怀里时,便被溅到了。
游神队伍闹烘烘地过去了,雪关狼狈地揩脸,瞧瞧手上的黄泥,呐呐的道:「不是豆腐汤,是味噌汤……」
铁舟板着面孔,显示他完全无意讲点笑话,松弛个人神经。事实上,他正恼火得紧,一整天他都知道雪关失魂落魄的,当她偷偷跑出屋子时,他跟了出来,从这里开始,他就不高兴了——
他还能够否认吗?他一直紧紧地在注意雪关,这个他不想,也不要理会的女孩。
这样子斯文秀气,在他面前总流露一味小女人的姿态,几分羞涩、几分娇憨,但她也有昨晚的那种坚决与热情,竭力维护他的作品,好象看在她眼里,他的一切都是好。
可恶!这女孩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来打动一个人的心?他还保得住自己的一副木石心肠吗?瞧见铁舟一张愠怒的表情,雪关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猜不着他怎么也到了这游神的街上,他不是该与妻儿在一起的吗?
忽然,雪关感到一股失意委屈堵上心头,撇下豆腐、味噌的菜单,她转身便往回?走,让铁舟跟在后面。
等到雪关三次从三泽大宅的大门走过去,再兜回头,却都不知道要跨入门里,铁舟便肯定了她在导航方面有困难。
「这里有识途老马,你可以问路。」他说,一手去推大门,一手拉她回来。
这时他才发现雪关满脸都是泪,原来她哭了一路!铁舟几乎是下意识的张臂把她拥住,也许是让她给抵住了,他胸口有点痛,而内心又稀奇地泛满了温柔情绪,再想不到他还能够这样的轻声细语:「不认得回家的路,也犯不着哭啊!」
雪关含泪的鼻音持续在他温暖赭红的上衣褶缝间细细碎碎响,他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问:「和路没有关系,嗯?」
女孩的眼神变凄惋了,把堵了一天的心头冤郁吐露出来,「我不晓得……原来,丽姨一直是有婚姻关系的……」
而你,便是那桩婚姻里的合法丈夫,对你的恋慕成了最难堪、最绝望的事!雪关在心里呐喊。
他有片刻不言语,然后才慢慢摇起头来。「没有了,」他说,双手扶住雪关的肩,自己都不明白,对这女孩有这种慎重其事的态度,又能如此心平气和。「那场婚姻早经由法庭结束掉了。」
这时,庭院里卷起一阵尘灰,有个人嘀嘀咕咕地扫着落叶过来,在十来步外打住,眯眼打量门槛前的两人。
是那帮佣的老婆子,拄一支竹扫把,身子佝偻在白罩衫里,嘎着声音说道:「……
怎么你又来了?和咱们铁先生这样疙疙瘩瘩的!不是我简婆多嘴,人多活了几年,多说几句话也是应该的,铁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你和铁先生怎么好也不能好到人家的屋檐里来呀!良子小姐。」
明明是这老太婆昏头认错人说的话,雪关听了却冻住了,整个人化做冰冷,铁舟松手放开她,没有说一句话,迳自大步踩过一地箫飒的落叶走了。
雪关追了几步,才瞥见屋廊下有个人静静立在那儿,看着他们。「丽姨……」雪关出了声,但她像没听见,悠悠地别过身去。
「丽姨——」雪关叫着冲过去,她是再也受不了了,这雾里谜里的一切秘密,在廊角捉住丽子的紫衣袖,眼泪已夺眶而出。「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雪关,你和铁先生,和——和——」
「和白羽良子。」就像从喉咙里刨出来似的,丽子替雪关说出这名字。
雪关哑着不能出声,心里震骇地喊一声「不」,然而,打从第一次听那老婆婆提到「白羽小姐」时,她一直抗拒不肯让它成形的事实,如今已经一点一点的暴露出原形。
丽子回过脸,林外那渐暗了的晚霞,照得她脸上一片残红。她惨伤地笑了笑,「你该也猜到了吧?是的,白羽良子,也就是你母亲,一直到死前……都是铁先生的情人。」
要说得公平一些,其实是她自己把白羽良子送入铁舟怀里的,是她领着铁舟去认识她、熟悉她,到最后爱上她的。
怎么不呢?那样的风致楚楚,娟秀、谦柔,丽子自己不也是第一眼见到良子就喜欢她吗?
也不尽然啦!她初次碰上良子是在南禅寺,良子慌张狼狈,不知给什么人追着,下板道时差点就撞倒丽子。
「躲到这里来——」丽子反应快,看情形不对,机敏地把她拉到一家茶水店的后巷子里,掩护住她,随后又卸下自己身上的披巾、外套,让她改了装脱身。
前后匆匆,她们只交换了几句话。十来天后,丽子在学校收到一只包里,里面附了一封信,署名白羽良子,说是见披巾上绣有丽子的芳名、学校,猜想她该是这院校里的女学生,因而将披巾寄来归还,但那袭上等绉绸和服外套,却在奔逃的时候损裂,竟致不能修补复原了。
观此考究服色,想必小姐出身富贵人家,这么昂贵的和服,良子眼前实在无力偿还,但良子一定会想办法凑合出这笔钱的!当日得小姐慨然相助,使我这个在京都无依无靠的孤女有无尽的感激,我断不会忘了这份人间的温情……
一封信情词恳切,加上一笔很是端秀的小楷字,丽子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留下极大的好感。然而,整件事她并没有放心上,当时她心上另外有件事、有个人——铁舟!
这个京大的才子,这个台湾来的,可恨、可恶又可爱的年轻男子,把她的一颗心弄得四分五裂。
谁都不要去招惹铁舟的好,即使是她,即使款款跨入陶艺社学生联展的会场,一眼看上那件题名为「梦」的灰蓝手捏陶,也不该回头去问,「冈崎社长,这件作品的作者愿不愿意割爱,把它卖了?」
陶艺社社长一味痴痴地看着她。穿着一色烟紫织锦和服,随发婉然而下两条鹦哥绿缎带!她偏过秀脸微微一笑,不单是冈崎一人,在场的那些社员、那些参观者,个个收不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