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见到的铁悠,人是在三泽大宅没错,却不是奄奄一息的躺着。
他坐在一个幽深的紫藤子下,靠住一只石砌的长椅,闻声回过头,一见到他们几个人,他愀然变了色——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暴烈的口气,稻村头一个就觉得不悦,瞪大眼望着他道:「你母亲赶来看你,听说你出了车祸。」
铁悠在石椅子后面站起来,两手抓着椅背直叫,「谁要她来、谁要她来的——」
「小悠,」三泽春梅从那老宅邸里奔出来,汗热的眉毛打着结,急急道:「是我去请太太的,她回来探望你,是关心你——」
这个做佣人的,显然为了请回女主人,还夸大了少爷的病情,他费了这番心思!
「我不需要!」那男孩声嘶力竭。「我不需要她回来对我虚情假意!」
雪关老早把浑身簌簌颤抖的丽姨扶持住,忽而觉得她人一僵,一副身子里像有条弦绞紧了,绞得欲断。雪关在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异样,心口震荡地扬了头一看——
古老武士宅的木造走廊,在很深的檐影子里,铁舟莽莽站在那里,他那姿态教人战栗,仿佛他从黑暗里来,能把人也带到黑暗里去。
一旦被他带走,被锁入他的世界,绝不会有机会逃离的。
雪关心里一阵一阵的泛起悸动,她一只手本来让丽姨抓着,现在她则反过来也抓住丽姨。抓着缠着,寻找力量,各自抗拒着……她们眼前的这个男子。
他开了口,「你错了,小悠。」
他的嗓声本来过于朦胧低沉的,但在现场的一片肃静里听来,那噪声却近得像附着耳的低呜。
「她会回来,说明了她不是虚情假意,她还是有牵挂的,虽然十年前她那样断然的抛弃了你……」铁舟微微笑着,但眼中却无一丝笑意,「而你需要她,这么多年了,你内在有某一部分,仍旧是当年被抛弃的那个八岁孩子,始终没有长大。」
「铁先生,不要这样——」,三泽突然喊了起来,急灰了脸,想阻止什么却无力阻止,对铁舟迸射出两股眼神,竟充满了怨毒。
这人对铁舟有着极深的敌意,当下雪关惊诧的想,而且,为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道理!
紫藤架子那头,铁悠一声羞怒的狂叫,好像那八岁孩子的面目在这一刻全暴露了出来,他从石椅子后面歪歪倒倒冲出去——
这才露出一条结满绷带,上了板子的伤腿!
只走两步,他砰然一声撞倒在石板径上,还来不及哀号,他就昏厥了过去,白绷带下汨汨涌出血来。
「小悠!」
他母亲骇然地扑到他身边,三泽、稻村也都慌慌张张的围过去。
雪关移了几步,晕眩地停下来,望着溅血的绿草地,草地上的几个人一团的惊乱,她觉得不知所措,举了头看过去……
古廊上铁舟那沉沉不动的身影子,背负着四固的阴暗,四面都像有压向他的重量,终于使得他颤动了起来……
然而,颤动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里充塞着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恻怆。
仅仅与他那样的眼神对上一眼,雪关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开了,跟着起了痛楚感。
刹那里,她有个强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有着什么样的情仇纠缠、伤人与被伤,铁舟都是这当中受创最重、最痛的那个人!
雪关在夜半醒来,在寂冷的织花榻榻米上。
纸门拉开望出去,长长的走道那一头还有着灯色,丽姨一定还在那儿,守在她受伤儿子的床侧。
铁悠入夜后开始发烧、梦呓,医生来过了两回。据三泽说,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车祸,抵死不肯住院,这才回家来的。
这件事故,雪关不能不觉得她该负点道义上的责任——显然是那晚在樱花公园,她着实刺激了铁悠,他一热血沸腾起来,下一步便决定成为飞车少年,摔断自己的一条腿!
稻村过了黄昏才走。把她们留在三泽大宅,他显得很踌躇,然而,拗不过丽子的坚持。而对于丽子来说,回到京都之后所发生的这种种情节,不论她事先是不是料想过、盘算过,总之,她仍是再度陷进来了,在一个命运里。
正因为朝着一个命运她这样一步步的接近、走来,彷佛那命运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来的。
雪关轻声步出房间,觉得这时候若是过去探看丽姨,对于她和病人都像个干扰。
她本来在铁悠睡房的外室与丽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后才让三泽安排到这客房歇下。
夜凉的迥廊,木栏杆上染着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来得清而寒,雪关独自依着栏杆,忽然心恻恻的,想着这谜似的古都家乡、谜似的事、谜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园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缕谜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里,那泥地屋子里,他打下午便进了工作室,那时候医生刚走,铁悠被治疗过,沉睡在镇静剂的药力里。铁舟的态度出奇得很,这屋子里的事,乃至于丽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种方法,使它们变得与他无关。
雪关走下迥廊,循着那光影子去,一颗心提得和脚尖一样轻。
泥地屋子里到处亮着裸露霜白的灯泡,但也许是在深育,也许是雾气的缘故,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国诗里那句「云母屏风烛影深」的味道。
不闻人声息,她先给右壁一座斑驳的格子架吸引了过去,一个个木格子里,存放着各式各色的中国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写的标示——
宋磁州窑画花枕破片、宋龙泉窑双鱼洗破片、明青花鱼藻盘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窑小胆瓶,彩陶、黑陶器残片……
那些个天青、影青、月白、描红、紫金的,种种幽艳的色泽;那留在碎片上的,断损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只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只残了的云灰袖子——
雪关深深地被迷住了。
这些祥陶、断瓷怎会有如此这般特殊的美感?这种残缺之美,哪来的动人力量?
她想痴了,连那一张张标示上墨浓的笔迹也看痴了。
是了,一定是铁舟的手迹,带着拙趣,但是一笔一划极清正的文字,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个个下了注明……
冰裂纹、柳叶纹、鱼子纹、蟹爪纹……雪关默念着,仿佛想把这些美丽的名词留在心里。这时,忽然听见屋子的另一边有动静,她从格子架前走到后头的一座方门一探。
一股炽热感迎面而来——她看见两座窑,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犷的砖砌、兴兴轰轰的火气,铁舟就在那窑下,粗服乱发的,脸上也是一种郁郁烈烈的神情。
他在烧窑,分明是到了关键的时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窑上烟囱里的砖头抽出一点、推入一点,再抽出一点;不住地由那窑门上的洞口,窥伺窑内的火色。
不知不觉的,雪关走入了窑场,走入铁舟四围的烟和霞里。
他就算晓得她,也没作声,全神守在窑下。却于一霎间,他跳起来,雪关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已见他熟练迅速地堵窗口、关闭焚烧口,拉下一切机关。
他的窑火熄在一个最适切的时间上,早一点是欠火,晚一点便过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