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身形,穿着一袭黑革外套,半立起的领子遮去了他一点下巴,更显出那鼻梁侧面很俊、很高傲气……
啊!是铁舟的幻影,是她在想象……雪关迷迷糊糊地想,但那幻影却在她前方走动了起来,蓦地雪关人一震——
天!不是幻影,是铁舟,活生生的铁舟就在眼前,手里一支笔、一本速写簿,正孜孜地描摹玻璃柜里那些古瓷、古陶。
想都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他,雪关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下意识地直倒退,退了几步,她打住了。铁舟根本没看到她。
他根本不注意、也不理会旁人,在陶瓷室出出入入的还有些游客,他却只管画他的。但是,思考的时候又比画的时候多,他偶尔左右挪几步,久久观注那中国古陶瓷,露出一种神态,他像要捕捉住某种精髓、某种深奥的东西。
一旦动笔画起来,他的手势利落而俊秀,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的雪关,都能够听见那沙沙有声的笔力。
于是,雪关就这样伪装成一团空气,挨在最偏远的那个角落,偷偷地观看铁舟画着、想着、观察着……
可是突然间,他啪一声合上速写簿,转身过来——
陶瓷室里空荡无人,只剩下他,和角落一团冒牌的气体。
她吃了一惊。曾几何时,时间已晚,游人都走了,她竟不知不觉,还像块招牌似的杵在这儿,等着给铁舟一眼望见她!
「画完了吗?」门口忽然有人喊。
「还剩一部分,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铁舟往外走,将笔放回口袋,本子夹在腰际,从头到尾对缩在角落的一团人影没有发现的兴趣。
那她也不必装了。雪关紧跟出去时,不免有点失落感她还以为她就像这会儿照在铁舟头上的那盏灯一样招人注意!
「谢了,阿哲,」和这管理员像是相识,到大门时,他说,「明天中午我会再来。」
他下阶大步而去,雪关却停下脚来,望着他走入灰蓝天色下的长条影子,一个念头渐次浮上来——如果今天她不去惊动他,不让他知道她,那么,明天……
她就可以再见到他!
雪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明白归不明白,第二天中午,雪关仍悄悄地又到了博物馆。她对丽姨说是有些展示还没有看完。
说不定她今天就会想出要回白丝巾的办法。
得先见到铁舟才行,见到他,然后、然后……然后怎么样不知道,可是光这么想,她的心就不住的跳。陶瓷室到了,她得把皮包紧压在心口,防止它枰枰地发出奇怪的声响。往室内迅速偷张一眼,她不相信,再一眼——
不见铁舟的人!只有一群中学生,几个外国人,一对老夫妻……
依次走过去,然后,一条长影子从唐三彩玻璃柜后绕了出来,打量片刻,移到汉绿釉的柜子前。
是他!他已经来了!雪关缩回去靠在廊上,脚软软、人软软的,一时没胆量进去了,纵使铁舟专注于摹画,不见得就会发现她,但她自己倒先脸红心虚起来,因为这样偷偷地跟人家,偷偷地注意他,觉得羞惭,可又没法子叫自己走。
雪关在廊上魂不守舍的,也未曾注意有那些人进出陶瓷室,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里面有些骚动——
一瞬间,铁舟夹着速写簿跨出来,从她面前一下就走过去。
她像壁虎一样愣在那壁面上。他要走啦?既然这人天生的目不斜视,雪关也不指望他会赏她一眼了。她跟上去,完全忘光了片刻前的踌躇。
明明看他往考古室走,陡地他一转,折过廊角——
不见了!
从这里,雪关开始小跑,穿掠往来的人。但怪的是,她感觉还有另外的跑步声,好像她是在一场追逐战里——追逐铁舟的不只她一人!
出了大门,天空有雨丝,游人在广场上打着伞。雪关急急地张望,铁舟的影子一下在雨丝里,一下经过伞下,走得飞快。
她追到了那座竖着罗丹塑像的喷水池前,铁舟在前面猛回头,疾言厉色地叫:「你不要跟着我!」
雪关闻声,吓了一大跳。他是几时发现她的?满脸都是雨珠,她直抹眼睛,等她清出视线,把那白蒙蒙的喷泉后面的人物看明时,铁舟已经又掉头走了。
「铁先生——」她跑在他后头,一时间固执起来。他不能不理睬她,他还欠她东西!
赫然一阵凶猛的车子引擎声冲着人来。
雪关有点昏头了,不晓得车是从哪方向来的,更不晓得该怎么躲,一刹那间,她被狠狠一撞——
不,该说是她被抱着滚到了路边,喘的、热的胸膛压住她,同样是那天小桃居的胸膛……令人软麻;同样是那双有力的指掌,揪着她。
铁舟在对她咬牙切齿,「可恶,我叫你不要——」
她晕晕地向他抬起脸,脸色粉红,喘息的小嘴微张,铁舟话说到一半,忽然断了句子,看着她,眼神出现轻微的变化……
此时,那引擎声猛地又响起来了,刚刚辗过他们身边的黑色本田倒了车,在另一头对他们狰狞吼着。
「不要跟着我!」铁舟补完刚才的句子,夹着点咒骂。那部车开始向他们冲过来,铁舟拉着雪关一跃而起,大喊,「快跑!」
这下用不着福尔摩斯的天才,她也懂了——那部车想撞死他们!
她被怎么拖着跑穿街过巷的,她全无印象,最后,被推上一部计程车,听见铁舟在催赶司机说:「诗仙堂,快点!」
雪关这才恢复了点意识,挣向车窗,还想往外张望,却让铁舟一扑,压了下来。
「麻烦来的时候,如果你不知道跑,至少要知道躲!」他低喝。
她躺在铁舟和车椅之间的那点缝隙里,整个人呈现窒息感。
「有人想要——」窒息,同时口吃。「杀死你!」
难怪他会突然离开陶瓷室,她冥冥中感觉到的追逐声是真的。
但铁舟回道:「还不至于到那种血淋淋的地步,给我一点颜色瞧瞧倒是可能。」
「为什么?」她惊讶的问。
「有人进了一批韩国木浦海的沉船古物,准备在京都拍卖会大赚一笔,结果被搞砸了。」
「为什么?」
他略打起身子探测窗外。「因为,有个人对外放了个风声,说——」车在雨幕中冲过了东山三条。他收回身势。「那批货全是假的。」
雪关把脸昂起,她姣美的脸蛋就在他嘴唇边的热风下。铁舟忽然又像刚才一样的凝止了不动,闪过去一种眼神,慑人的心。
她轻喘着,「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他声低沉,「就是我。」
三泽大宅的大门在雨中轰然开阖。
踉跄地,雪关穿过那冷冷的,北山杉的庭院——给铁舟紧紧挟着走。打从在博物馆他拉着她逃命的那时候起,他的手就没松开过她。
换句话说,对于她的独立行动能力,他是完全不表信任的。
雪关想再一次证明给他看,不想被看得软弱,却在三泽大宅昏暗的玄关上,她却又绊了一脚,严重地踩在他的鳄鱼皮靴子上。她惊道:「对不——」
只半句,她便失去道歉机会。「三泽——」这男人在她的脑门上方咆哮,「你到底在替你祖爷爷省什么灯火钱!」
她被推入一间客室,十来席榻榻米,淡金漆的纸门泛着幽微的光。铁舟丢下她便走。
「铁先生——」
他只顿了一顿,「你别再胡跑乱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