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昨夜你落下的那颗泪
凝成今晨玫瑰办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将它呵护将它照顾
我愿举手成伞将心作屋
为它遮风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点滴来自
你的情衷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恋你的悲哀作一个永远的爱情梦
我作的第一个爱情梦我已经忘了,我的朋友却还记得。
「就是演泰山影集的那个人!」她控诉似的指出。「你写信给他,还口口声声说要坐飞机到美国找他。」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冗长的家庭生活,使她忘了自己的青春。我却觉得她对人生还是带有一股天真,一股兴奋。
至於我和泰山的事——那是小学升中学的年纪,对於任何一个长大了的人而言,都是过於遥远的距离,远得使人丢掉了许多记忆。
然而朋友这么提起,我依旧感到很惶恐,回家去重新回忆这位泰山先生,却许久想不起他的睑,只依稀记得那张脸上的一个酒窝,和自己当时对那个酒窝一股热烈的情感。
後来我得了个领悟——不伤心的爱情梦,你总是忘了他,但是记得自己;而伤心的爱隋梦,你会永远记得梦裏那个人,而把自己忘记。
於是生命裏有关爱情梦的种种,留下的往往是少许模糊的快乐,以及许多清晰的伤心。
因这许多伤心,使人恐惧爱情梦,甚而恨它。然而我有个同学不一样。她生得不算美,可是个性举措裏面有著活力,她在眉色飞扬的时候总显出一种美色来。
她说过不结婚,也不爱任何男子,斩钉截铁抛下在手上的机会,很坚决地出国去了,然後——有如绝望的溺水一般,陷入一场爱的浩劫。死了过去,又活了过来。
这场爱情最大的不幸在於,她爱一个男子爱得变成另一个人,连她都对自己感到惊悚,而这个男子自始至终和她玩游戏——也自始至终不知道她是如何地把他爱入骨裏。
幸而爱情有一点好处,它把一个人毁灭掉之後,还能够将他再重新捏造回来——只要这个人够聪明。我的同学够聪明。
她离开了那场爱,但是记住它的教诲,流著泪去走更长的路。在伤心裏一天天成长,一天天的——陕乐起来。
爱上这个人让她发现自己——原来她不是不能爱;她能爱,而且,以後还是继续要爱。她终於真正开心了,并且成了一个怀有爱情梦的女人。
我总觉得这样的爱情,是一种圆满。
但是有人一生下涉及爱情,连梦也不作。我小时候认识有一家人,兄妹四人都端整正常,却个个未婚终老。做大哥的正值壮年,做媒的仍下在少数,他屡屡推却,叹道:「算啦,我不作这种梦了——怎么也不会成功,看上人家,人家不爱,惹伤心又没面子。』
他的辣子芳龄三十,姊妹淘闹著拖她去瞧一位美男子,她苦苦抗拒,面色苍白说::「人家会讨厌我,一定会讨厌我!」即使那男子已私下向人提及对她的好感。
不知怎地,这样对爱情绝望的态度,往後我再想起,始终有种捿捿惨惨,悲伤的感觉。
我也听过一个故事——一名女子在寒微的时候爱上一位高不可攀的对象,端看两人的层次差距,那简直是无望。然而她无论如何浇下熄、灭不掉心裏对这位先生的爱的火焰。她索性让它在生命裏燃烧,化成一股力争上游的动力。十五年後,她成了他的知己,与他并驾齐驱,是他在各种国际会议中最得力的助手。他的生命再也少不了她。
一个长达十五年,决心要实现的爱情梦,不知是惊险,还是美丽——却无疑让人在泪光中感觉惊心动魄。
虽然大多数人最後只要求一个安稳,我依旧要给在爱情梦裏放手一搏的人一声喝采。
你也有你的爱情梦吗?你且好好努力,让自己足以与之匹敌,总有一天你会与那个美梦面对面,要使它成空,要使它成真——那全在於你。
第一章
「隆哥儿,你一定要帮帮我!」
丽白的沙滩上,一名著花衬衫的男子气急败坏追著另一个男人道。海湾蓝星大饭店前方这片沙滩呈月牙型,质地细白如雪,这裏的海水,被风化贝壳滤出了一层清白、一层碧绿,一层无垠湛蓝的色调,向外海迤逦而去。
蓝得爽然的天空下,看得到近海几座火山岛屿开满野百合,险礁之间赫然有艘古沉舱半没的影子,百年来一直搁浅在那儿,斑驳的舱身伸出苍凉的桅杆,往日的灾难成了蓝星大饭店今日最美的景观之一。
然而李隆基此刻却被扰得没有赏景的心情。他穿蓝绿色莱卡泳裤,绘有地中海情调的花草,他的身材高大匀称,鼻梁上架一副雷朋太阳眼镜,脸庞虽看不全面,却依旧可窥出是极其英朗的一副长相。
几个欧洲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都倚在躺椅上拿娇眼睨著他,她们喜欢东方男子健康温润的肤色,那不是西方男人死气沉沉的皮相能够比拟的。他对欧洲美女一笑,大步行走过去,一边对花衬衫男子说:「叫我去追你的未婚妻,亏你也想得到!」
「叫你去追她,又不是叫你娶了她。何况她也还算不上是我的未婚妻。」
「明明是家族分配给你的对象。」
「要命就要命在这儿,」花衬衫男子拿手背直拍打手心,急道:「赵家四个女儿,大小姐二小姐都嫁了咱们家族的哥儿们,老三不听话,自己找了对象,老人家一直扼腕,说老四这门亲事一定要结成——否则咱们爷爷在天之灵不会心安的。」
戴太阳眼镜的男子放声大笑。「大卫,原来你是完成祖先遗志的那个人。」
大卫白他一眼。「你得意吧——你这漏网之鱼!」他踢了沙地一下,又道:「他们逼我去跟她见面,培养感情,好谈婚事,可是,你知道我和宝琳——」
「你和宝琳又怎样?你换女人像换鞋子一样快。」
大卫跳起来。「下,这次是真的,而且宝琳已经有了……」
李隆基陡然打住,转过脸看大卫。大卫往後一退说:「我会负责的!」
他冶嗤。他这表弟连倒杯咖啡都负不了责,甭论其他。
「这种事,我能帮什么忙?」他继续其开阔的步伐。
「你想办法私下接近她,分她的心,迷得她昏头昏脑,到时自然她对我意思缺缺,老人家也勉强不了,这比我脚底抹油,或是踩在天弓飞弹上跑掉还要俐落。」
李隆基摘下太阳眼镜瞪他表弟。「然後我再踩著你扔下来的天弓飞弹跟著跑掉是吗?」
大卫突然有点不安,奸像发现他的天弓飞弹计画不甚理想,但他用一种安慰的口气道:「你等我和宝琳的事搞定,顶多几个星期,你和她不可能牵涉太深,脱身容易——要不然……」大卫咧嘴笑了。「你要接收她也可以,据说人家四小姐也是个小美人。」
李隆基下理会,改口道:「你干嘛不直截了当拒绝,偏要拐弯抹角的搞一些辛苦主意?」
大卫叫道:「我哪有你那种胆子,违抗上命!」
李隆基望著脚下的白沙被他深深踩出脚印于来。在他们李家做叛逆的孩子,损失会很大,不是个个像他,父母死得早,份内的财产早巳在握,况且他天生又有点倔性子,我行我素惯了,不服人安排,谁也奈何不了他。
「你可以找别人代你。单身未婚的,二伯家有一个,大姨家也有一个.」
「他们?」大街不层地吹一口气。「他们连槟榔西施都泡下上,想追报业大亨的宝贝孙女?八百公尺外就被轰定啦!」
李隆基扬眉。「你对我就这么有信心?」
大街睨著他,暧昧地笑了。「别的我下知道,这我可清楚了,你是杀手级的情人,连蒙娜丽莎看到你,都会从画框裏爬出来,昏死在你脚下!」
李隆基纵声大笑,特别显出一股意气风发的态势。「你打小和我争长比短,我不晓得你偷偷的在崇拜我。」
这时候他们已走到饭店所属的码头,一列十部红白双色崭新的水上摩托车,整整齐齐停靠在那儿,等著验收。
大卫又叫了,「隆哥儿,」完全是谄媚的口吻,其实他们表兄弟俩都是二十九岁,相差才半个月。「拜托嘛,帮帮我——」
李隆基仔细审视饭店新购入的水上摩托车,过片刻,他抬头眺望海面,一群燕鸥绕著错落的墨绿小岛屿飞舞。他掉过头来,脸上带一抹近乎顽皮的笑意,拍著水上摩托车黑亮亮的把手道:「咱们赛一场北方三岛,如果你赢了,我就帮你。」
管理码头的小罗一旁听见了,连忙朝其他工作人员大声疾呼,「大家快过来下注——隆哥儿和大卫又要展开海上大赛车了。」
他的赌场立刻开张。*****************************************
赵家四姊妹团坐在玻璃花房裏,四周婉蜒著青翠的热带植物,极品的蝴蝶兰端然坐落在架上,非洲仙人掌巨大如柱,开著金碧辉煌,碗口大的花。
雕花铁铸几椅新髹上白漆,大小姐赵婉婉穿一身宝蓝,二小姐赵娴娴则著全套翠绿,端坐如仪——两位都是雍容的美人,从小便是一副富贵相,奸像生来要当皇后似的,可借时代没对上,委屈转任做企业家夫人,也算是贵妇。
三小姐赵娉娉可就有点差异了,彻底不认为淑女贵妇的举止非得跟个机器人一样不可,所以她一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像这会儿,她抱个花花绿绿的靠垫,整副身子斜牵在椅上。该姿势求其舒适而已,和国际标准美仪扯不上关系。
赵娉娉接二连三把核桃酥片丢入嘴裏,眼波一转,把她二姊瞧了又瞧,噗哧一声笑道:「二姊,你老是从头到脚裹一身绿,小心哪天二姊夫没戴眼镜,把你当戍一座池塘。」
二姊毕竟富有涵养,没理会她,迳把一杯花茶端给大姊。大小姐浅啜一口,打量著三妹,训她:「你自己才该当心,都有三个月身孕了,还穿那种东得死紧紧的迷你裙。」
赵娉娉有著丰满的身段儿,上头一件泛珍珠色泽的宽松上衣,缀双层荷叶边,底下则是珊瑚红超短的窄裙,体态俊俏得很,看不出一丝的「孕」味。
她三个月前去一赵美国,回国时带了一枚炸弹往自己家裏丢——她不声不响在美国闪电结婚,并且有了身孕。赵家被她这么一炸,还在那儿天翻地覆、昏头转向的当儿,她已经悠悠哉哉辞了家族企业公关部门的职务,准备安心在家待产。
赵家四姊妹当中,赵娉娉是相貌最明艳、胆子最大、头脑最灵活的一个,调皮跳脱,长辈根本管东不住她,闹到最後,往往只得由她去。
本来给她安排了赵家的青年才俊,几年来她推三阻四的——这回自己在美国找到意中人,据她说是个华侨,有自己的事业,正巧碰上公司在扩增,没法子陪她回来拜见长辈,补请客人。总要等他忙完一段落,才能筹备正式的婚礼。可是一追问她确切的日期,她却又答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再问下去,她就对你抛一个媚眼,巧笑道:「孩子都有了,其他的有什么关系?」
她善於说理,说的是自己的理——弄得人不知该笑还是该气,索性撒手不管了。
大小姐的注意力一转,看著坐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把头埋在书裏的小妹。她蹙眉问道:「小妹,你又在看什么书?」
印象中,她这妹妹打从十岁开始,就再也没把头从书上抬起来过,奸像她决心以这种鸵鸟姿势过完她的一生。
「她在看《冰岛渔夫》。」二小姐说。
「这本书她十岁那年就看了。」大小姐指出来。
赵娉娉娇笑。「功夫磨练了十二年,小妹现在一定很会打鱼。」她就是爱挖苦人,
一捡到机会,一张嘴巴能够说得人脸都挂不住,不过,若在外头,她很护著她的姊妹,对於家里最小的这一个,赵娓娓,她可也是宝贝得很的。
赵娓娓慢慢把头拾起来,姊姊们看了她,都忍不住打心底微笑——因为她实在是太可爱、太教人疼惜的一个女孩子。娓娓生了一张娇滴滴、滴滴娇的瓜子脸,一身吹弹得破的白皮肤,柔柔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她那双永远是云雾弥漫梦幻般的大眼睛,很可能是被这一头秀发烘托出来的——不过也很可能是她五百度的近视所造成。
她有五百度的近视眼,但是从不戴眼镜,因此总是跌跌撞撞,像梦幻仙子在云雾中找不到路。有时她折衷戴副三百度的眼镜,为了要在黄昏的花园看她怀里那一堆书——
她阅读的主题很专门,《葛至齐拉》、《茵梦湖》、《红楼梦》与《西厢记》……一切可歌可泣、惊天动地的伟大爱情故事,她是一切可歌可泣、惊天动地伟大爱情故事的专家——从古代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到近代的郁达夫和王映霞;她背得出罗密欧对菜丽叶所说的全套台词,以及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所有情书;她每次一读陆游的钗头凤,或是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眼泪流得会把自己都淹死。
不过别以为她毫无选择——黛安娜和查理王子那种金雕玉砌的组合她不爱,越是悲苦缠绵的那一型,她越感动。上回她在报上读到一对墨西哥画家的生死恋,哭得她三姊娉娉威胁要把她送到阿拉伯大公国去解除旱灾才停止。
吱,有什么办法呢,娓娓自己轻叹,自己解释——世上有太多的低俗之人,太多的低俗之事,倘不是这些崇高、圣洁、美丽的爱情故事在鼓舞人心,人又怎么感受到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愿意在憧憬与期待中活下去?
吔今年二十二……呃,该二十三了吧?她不是很清楚,她一向对算术没兴趣——计算有什么用处呢?计算又不能提升人的性灵和境界,她只想从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里去汲取人生的养料,她有她的期待,她的梦想……
想著想著,娓娓那双大眼睛便产生一种脱离现实的蒙胧感,像充满云岚的小湖,千百种幻想在那裏面悠悠浮浮,多情种子跌进去了,痴心人儿跌进去了,难分难舍,生死相许的爱情在湖水里湿淋淋的荡漾……
三小姐赵娉娉又娇声笑了,「小妹不打鱼了,她现在以幻想派的手法在脑子里写爱情小说。」
现实中,永远有一桶零下五度C的冰水当头朝她泼下来,娓娓眼睛里的梦幻感立刻烟消云散。她朝三姊白了一眼,来不及开口,她大姊倒说话了,「李家来提小妹的事了。」
「也该是时候了。」二小姐道。
「我没兴趣。」娓娓坚定地说。不作梦的时候,她非常固执而有主见,有绝对自我的打算,比方说她不做寄生虫,坚持要出去工作,她也不接受家族企业高官厚爵的位子,宁可做外面的事,赚微薄的薪水——她想得开嘛,反正她吃得很少,从不化妆,姊姊会给她买衣买鞋,捡旧的穿她也无所谓。她一生只做一种消费,那就是买书,至今也尚未有破产的迹象。
三个姊姊完全没听到她的意见。大小姐问二小姐,「这李大卫算来是你的表小叔子,你见过他吗?是怎么样一个人?」
二小姐却摇头。「我一直没和他打过照面,他二十岁就随家人到澳洲去了,近二年才回来。」
赵李第二代当家的时候,两家走动要勤快些,彼此也熟络些。到了第三代,年轻人天地广,出国的又多,往来的情况渐疏,也难怪彼此并不太相识。大小姐、二小姐虽嫁入李家,却也明白,要向夫家打探他们自家人的人品,那绝对得下到真相。大户人家好面子,手上的疮疤也不给脚看到,凡事欲知详情,总要旁敲侧击。
「不过上回倒是听我那小姑提到,李大卫在外有些花名,好玩得很,才不久前,把人家一个未成年少女带出去疯了二天,差点就挨告!」二小姐说。
娉娉闻言,立刻喊道:「那可下行,咱们小妹不能要一个花花公子当老公!」她自己的婚事不经家人打点,但是娓娓不一样,她总觉得她这妹妹单纯老实,不能不费点心替她张罗。
二小姐赞同。「我也觉得这大卫不怎么理想。」
大小姐沉吟道:「既然如此,到时我们托个辞把他回掉算了,不过这么一来,李家适合的对象可不多了,」她略把脸一偏,思索著道:「大伯一个儿子体弱多病的,二姨那个又好像神经兮兮,其余年纪小的又太小了……」
「我说我没兴趣的嘛!」娓娓朝三个姊姊喊。然而每每这种时候,她们总把她当成五岁以下儿童,没资格加入讨论。
娓娓鼓起了腮帮子。她不是不爱她爷爷,可是爷爷留下这条祖训,简直是三分滑稽里带了七分强人所难!
两家联姻这件事自然是有点渊源的——原来赵家爷爷和李家爷爷都是当年第十军的抗日英雄,起初都为著对方气焰太高而互下顺眼,後来在惨烈的衡阳一役当中,所有袍泽牺牲殆尽,独存他两人,一个以机智,一个以英勇,联手合力歼灭日军十二人,逃出重围,从此英雄借英雄,指天誓地两人结为兄弟,两家结为亲家。战後两人各在商界和报业平步青云,两家也果然成就了几对佳偶,两老一乐,索性定了家规,乃有今天赵李两家这非卿莫娶、非郎莫嫁的局面。
但是娓娓现在非常不以为然,觉得爷爷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男女配对又不像衣服配色那么简单,两个人在一起性情要相投,志趣要相契,这样才能够合得来,人生价值观要一致,才不会时时起冲突,最重要的是感情必须融合,相爱才会深,日子也才能久,因此要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灵魂永远的伴侣,那绝不能像在钓鱼,钓到什么算什么,你非得在千万人口中寻寻觅觅,觅觅寻寻,你非得历经「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煎熬,然後才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样的狂喜与甜蜜……
思著想著,娓娓的秀眉颦蹙了起来,不觉捧了心,仿佛此刻她正好就处在煎熬和狂喜之间的那个断层。
虽说她大姊、二姊未曾历经她所想像的那些境界,也都嫁于不错的对象,然而她依旧最佩服她三姊。三姊拒绝家里给的安排,另辟蹊径,去闯自己的人生幸福,瞧——她成功了,她找到了如意郎君,有了爱的结晶,也难怪她从美国回来之後,满脸是甜美的光辉,天天喜不自胜,真是教人羡慕。
不过她三姊自己追寻人生幸福,却不能够推己及人。现在全力调度娓娓婚事的人,偏偏就是她!
娉娉坐正身子,说:「其实李家的人才也还下少,有些平常忙於事业,亲戚聚会少露面罢了,仔细筛选筛选,不难给娓娓挑个得意的老公。」
娓捤才不领情,质问道:「是这样的话,你自己干嘛把李家的对象都推掉,自己跑到太平洋另一端找了个老公?」
娉娉轻笑起来,尖尖的食指敲了妹妹的手臂一下。「你三姊就是爱作怪,像那句汽车广告词儿一样——敢与众不同,你要学吗?」
做大姊的连忙暍斥,「老三,你少教坏小妹。」
「我不是教坏她,是吓唬她,给她警惕。」
娓娓说:「我不需——」
娉娉忽地把施了红蔻丹的手一拍。「我想到了——李家有个人,很能干,很有为,到现在还没结婚,」她掉过头上上下下瞧著妹妹,乐不可支道:「和小妹很搭,真的很搭。」
「我不要!」娓娓大叫,一听到能干、有为这一类字眼,马上她联想到的不是一身官味,就是一身铜臭的男人,要把她和这种对象送作堆,不如一刀杀了她!
她三个姊姊却顾自眉飞色舞地讨论,热烈得好像在敲定奥斯卡金像奖的男主角。
娉娉说:「我几年前在瑞士修公关学时碰上他,他刚接下家里的饭店事业,特地赴欧洲考察,我和他会了几次面——看得出来是个企图心很强、很有能力的男人。」
「我不——」
「我们见过他吗?」大小姐、二小姐的问话压过娓娓的抗议。
一这人事业心重,有点个性,他自己说自从父母去世,就很少出现在亲戚圈子裹。」
大小姐二小姐越发兴趣浓厚了,一迭声问道:「哪一家的?叫什么名宇?现在人在哪里?」
娓娓望著空中,无奈地呼一口大气出来。她认输,她搞不过她这三个以媒婆为志业的姊姊,让她们去瞎忙——反正她们别想把她推给那种整颗脑袋除了肥肠之外,就只图著沽名逐利,俗不可耐的男人,她要的男人下在这世俗的社会裏,她比什么都清楚!
她重新捧起《冰岛渔夫》,把头埋进书里——一转眼即沉陷在歌黛和尤恩动人肺腑的爱情里,如痴如醉,全然没听见姊姊们在聒噪什么了。
然而大小姐、二小姐却竖起耳朵,听著娉娉侃侃道来,「……他就是海湾蓝星大饭店的负责人,大名鼎鼎的李隆基……」
第二章
李隆基在滨海公路上驾著银灰跑车,像闪光的箭向前飞驰,左首是苍翠的山陵,右是碧蓝的大海,他的前方和他的心境一样,是海阔天空明亮的世界。
随时他把头一扬,遥遥地,海湾蓝星大饭店那典丽的午夜蓝斜檐,便映入他的眼帘——二十七层的宏伟建筑,是本地的地标,是他的成就,他的骄傲。
他孜孜屹屹经营它三年有余了,全力改造为主题饭店,以海洋育乐为诉求——饭店所属的海洋生态博物馆,甚至具有国际学术水准,尚未正式开馆,各界的参观申请书包括国外,已如雪片般飞来。
他不能不感到志得意满,最新一季的全球观光饭店总评监,蓝星囊括了十二项最优,如此傲人成绩,使得欧洲老字号的饭店集团都要慕名率团前来观摩。
蓝天白云间,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在天之灵,对他敞开笑脸喝采,「干得好,儿子,真有你的!」他抡起拳头挥了一下。「继续加油,拚下去!」
「那当然。」李隆基掌著方向盘笑应,阳光下他的睑相成熟而俊扬。
他的脑筋随时都在思考,想得很深,做得要更好。蓝星已扎下基础,上了轨道,今年它还要接待两位外国元首,一对北欧皇家夫妇,以及诺贝尔得奖人访问团——一切作业早已展开,一切准备井井有条。
他嫺熟地把方向盘一转,在公路上回了个弯。接下来他要著手革新中部老城的红石大饭店,事实上一年前他即有构想——他注意到老城人文苍萃,古迹众多,红石本身便是一栋具有五十年历史的古典建筑,它的文化走向再清楚不过了。
他母亲的在天之灵於半空中向他喊话,「儿子,你别只顾事业,忘了给我们讨一房媳妇回来!」
李隆基大笑。他妈妈真的不必过虑,结婚之事也在他的规画之中,这几年事业上全力冲刺,成家敲定在三十五岁,至於结婚对象……
他微微一笑,带著自负。从十六岁开始,他就被无以计数的女人包围,他倒不是嫌她们烦,事实上他喜欢女人——老的、小的,所有女人都算数——她们是非常奸玩、非常逗人的一种生物,奇妙得很,迷糊的时候很迷糊,精的时候又特别精,平常小奸小坏的,多心使性子,爱起你来呢,又是风情万种、我见犹怜;她们固然喜欢爱人,但是更喜欢被爱,他则是被女人爱惯了,更喜欢爱她们。
然而十八岁之後,父母相继过世,他便蓄意发愤图强,求学、工作,多方吸收经验,累积实力。攻读企管硕士那几年,他同时也在饭店工作实习,为接管家业做准备,在这种情况下,纵然不乏享受男欢女爱的机会,但是要像他家族里的兄弟,大卫之属的那干花花公子,玩得那么起劲,那倒不至於,他也没兴趣。
想到大卫,李隆基又不禁蹙眉头。这家伙的爱情事件永远前伞部如火如茶,後半部後继无力,他做什么事似乎都是这副德行,他和他赛车,当然永远也赢不了——教大卫输得没话说,省得他在那儿纠缠不清,李隆基可没兴致去追人家的未婚妻,他打定主意三十五岁才要结婚,他自有人生计画,也自有择偶的条件……
对於未来的老婆,也是有几点理想——名门闺秀对他则非必要,不过他希望她是个落落大方,优雅出众,积极有为的女人,能与他并肩创造人生成就的巅峰……思量至此,李隆基的脑子便油然想到贾桂琳·欧纳西斯,或是蒋宋美龄那样的女性典范来。
他再度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更昂扬了。他加速驰骋著,突然,一群燕鸥从海上窜起,扑著翅膀,以一副「遵守交通规则是你家的事」那种态度冲过公路,正前方一部小厢型车猛地减速下来——
「要命!」李隆基叱了声——然而来不及了,这部他从欧洲带回来的林宝坚尼,在全然没办法爱惜自己的情况下,撞上了那部厢型车,两部车在满天燕鸥的喝采叫好声中,一起冲向路旁的草坡。
李隆基竭力停稳了车,重重地呼吸。那部厢型车倾斜在他的左前方,前轮落在洼洞里呈倒栽状。
「要命!一他又叱了一声,推门下车。他开了十年车,从没出过车祸,谁让他开了先例谁就倒楣。
才这么一想,李隆基就发现厢型车的驾驶趴在方向盘上,动也不动。不要死!他心里大吼,等我跟你算了帐再死。他急忙冲过去救人。
原来那是部娃娃车,黄绿色的车体印著;「吉利龙儿童学园」几个字,驾驶是个女性。李隆基拉开车门,把人抱出来。
这女子身轻如燕,肌肤清凉,穿象牙粉红的连身洋装,李隆基将她放在草地上,她一头云雾般的长发散开来,披露出一张年轻皓白的脸,李隆基突然心头一震,看著那张脸——紧闭的双眸,娟秀的鼻,那下巴可能是方才撞到了,略有点红……他忍不住,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它。
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可爱的下巴!
她「咿唔」出声,头部略微动了动,李隆基连忙凑近去问:「你还好吧?听得到我说话吗?」
「小……小朋友……」
李隆基一愣。度过十二岁生日之後,就再也没人称他为小朋友了。
她的睫毛在颤动,黑而疏的长睫毛,眼睛还未睁开来,却又喊了声「小朋友」,虚弱的口气,十分忧急。
李隆基回头,果然看见娃娃车上钻动的小影子——一群孩子在车上。他掉过头快速查看草地上的女孩,没有明显致命的外伤,应该只是一时撞晕了,无大碍才是。
他一跃而起,大步跨到娃娃车旁,打开车门,像打开潘柪渎帜训暮凶印蝗河淄鹛旒巯斓目奚蘩怂频钠说剿成侠矗舷⒘巳耄会峤吡φ蚨ㄗ约海酵的谧纯觯醪脚卸挥醒现氐纳送觥�
他尝试安抚他们,「孩子们,不要怕,没事了……」
没有用,他们声如洪钟。李隆基非常伤脑筋,他应对过最激烈的外国工会领袖和流亡政府的成员,但是他没有应付一群哭得比五级飓风还要狂暴的小孩子这种经验。
「不要哭,孩子们,安静下来,」他继续说,然後大吼,「不要哭!」
霎时间所有哭嚎为之一断,一张张惊惶失措,泪痕狼藉的小脸望著他。他立刻心软,以愧疚的口吻道:「乖,小朋友——」
不乖则已,这一乖所有开关又全部启动——三个小孩冲下车,在草坡上团团转,像苍蝇掉了它们的头:两个把在车门边不知为什么,四个继续坐在车上,但是哭得更加嘹亮。
李隆基挫折地抓了抓头发,回身想把跑掉的小孩找回来,却发觉左脚怪怪的,低头一瞧——一个小女孩抱住他的腿在抽泣,眼泪鼻涕全糊在他价值一千美金的鸽灰亚曼尼裤管上。
李隆基抬头看天上,完全被击败。
这时,有人跟呛挤过他身边,是那晕过去的女孩起来了。她一手抱个孩子,一手另牵一个,连同车门边那两个一起带上车。她著急地检视学童的情况,拥抱他们,慰问他们,有如春风化雨那么神奇,把一车号眺大哭的孩子一一安抚下来。李隆基惊奇地望著她,仿佛见识到人类的超能力。
她清点人数,又点一遍,然後回头看他,两人四目交接——他顿然倒吸一口气。
那双眼睛,他想,那双眼睛简直是梦幻湖嘛,那样的氤氲,那样的迷蒙,那样扑朔迷离的美丽——
「还少两个,我问你——他们哪里去了?」
李隆基听到她如此质问,语气焦虑且下耐,好像已连间数声了。他一愕,低头瞄了瞄还箍著他的腿不放的小女孩,说:「一个在我的裤管上,另一个……」他回头往草坡张望。「我去找找看。」
他一跛一跛拖著左腿那小女孩走,她像某种咬住东西就不松口的囓齿动物。
草坡上空荡荡,再过去是蓝丽的海与天,没有任何小孩的影踪,他回头喊:「没见到有什么小朋友!」
那女子关上车门,忧心仲忡赶过来,四下寻找,忍不住责备起他来,「你刚刚为什么不把他们看好?」
「我——」李隆基有点哑口无言,他问自己——我该负责看管这群歇斯底里的小孩吗?被她这么一诘问,奸像他确实该负点责任。
「伦伦,伦伦——你在哪儿?」她迎著海风喊。
他望著周遭嘀咕,「人躲到哪里去了……」底下的小嚼齿动物扯著他的裤管,他低头看她。「什么?」
小女孩不哭了,睁著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指著草坡一端的山壁,一处露头的排水涵洞,说:「伦伦在那里面。」
那漂亮的年轻女子立刻回头问:「伦伦在洞洞里面吗,小苹?」小女孩肯定的点头,她走来把女孩抱起。「来,老师抱你回车上,然後再把伦伦找回来。」
片刻後,李隆基和幼稚园老师一起蹲在排水涵洞前,一筹莫展。这涵洞像座小矿坑,可容一人钻入,那孩子就蜷曲在洞裏头,千呼万唤不出来。
李隆基稀奇地问:「他干嘛钻到里面去?」
「他一害怕就会把自己藏起来。」幼稚园老师回道。
「我以为只有土拨鼠才有这种习性。」他喃喃道。
老师往洞里喊,「伦伦,快出来,让老师看看你有没有怎么样,」她又哄道:「大家都在等你呢,伦伦——我们还要到体育馆去参加小朋友运动会,你忘了吗?快出来呀,伦伦。」
他不出来。李隆基想到要逼迫地下动物出洞,只有灌水一途,可是他抬起头,阳光下看见漂亮的幼稚园老师望著他,睑上的表情带著某种含意。
她不会是想……李隆基开始摇头,不,不,她不能教他钻入这又黑又窄又脏的涵洞里,她不能——
「没别的办法了。」她冷静地说,她可爱的下巴依旧红红的,头发上沾了一根草秆子,那双大眼睛带著梦幻感,由於刚才撞晕了那一下。
李隆基如果是个男子汉,他就不能容许自己袖手旁观,他就不能不代这弱女子钻入涵洞,把孩子带出来……
他呻吟著,被迫脱下亚曼尼外套,把丝质白衬衫的袖子卷起来。二十分钟前,他还是个春风得意的男人,现在,他钻进一截满是污泥的涵洞,他的鼻腔充斥著浊臭的气味,管洞太狭隘了,他宽大的双肩与两侧擦撞,一只有须的东西爬过他的头发——
他痛切地了解到这个社会上男女是如何的不平等——一只蟑螂在你头脸上乱爬,你下能尖叫,你是个男人。李隆基牙根一咬,奋力匍匐前行,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快接近那孩子了,孩子的老师在洞口一端不知对他说些什么,他听下清楚,声音嗡嗡地回响,这地方阴险得像地狱。他向那孩子伸出手——
「你碰他的时候要小心,伦伦会咬人……」幼稚园老师喊道。
然而太迟了,两排尖锐参差的牙齿狠狠咬住了李隆基的虎口,他大叫:「松口!伦伦——我是来救你的,下是来杀你的!」
但是伦伦继续攻击,好像他自己是只鳄鱼。李隆基揪住那小身于倒爬回去,一路上,伦伦啃他的手指、他的手腕、他的肩膀。李隆基退出涵管,把那只鳄鱼猛甩开来——伦伦被甩在地上哇哇大哭,他的老师赶上前抱起他,却冲著李隆基道:「你怎么把他弄哭了?」分明有责怪之意。
李隆基抱住一条满是牙齿印子的手臂,咻咻喘气。「他——他是人吗?」
然而这女子怜借的不是他,是那穿著粉蓝围兜的小恶魔,她像个慈母般抱紧他,上下摸索、检查著他,李隆基听见她发出颤抖的音调道:「伦伦,你的腿受伤流血了!」
李隆基的目光移过去,瞄一眼说:「不过刮破一点皮,死不了人。」
幼稚园老师听出来他毫无同情心,生了气,追究起肇事责任,「都怪你车速太快,才把我们撞戍这样子。」
李隆基叫道:「是你突然紧急煞车,我才撞上你的!」
「我是为了闪避那群鸟才紧急煞车,如果不是你开快车,就算我紧急煞车,你也不会撞上我。」她振振有词,说完,抱了孩子掉身就往她的车子走。
李隆基握住拳头——老祖先教训过,好男不与女斗。他拾起外套,也往他的跑车走。今天算他运气背,现在他只想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条倒楣的公路。
但是有时候他真恨自己,他就是注意力过於敏锐——他注意到那女子步履摇曳不稳。她把孩子抱上车,关上车门,踅往驾驶座。海滨好大的风,扑著女孩纤丽的身形像弱柳。
李隆基眉头一揽,喊道:「你还要自己开车吗?」
她回头嗔怒地看他一眼。「谢天谢地,我握方向盘的手还在,没被你撞断!」
话才说完,她却身子一软,贴靠在车门上。李隆基见她不仅面容泛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跨几大步上前将她扶住。「你得躺下来。」
她却仿佛十分讨厌他似地挣扎著,力气极微弱,却依然倔强。「我没事,你放开我。』
李隆基眯起眼睛,这辈子从没有女人对他有这样排拒的态度。「你真固执,明明都站不住了!」他说,把她抓得越紧,她挣扎得越厉害。
「你走你的——你没自己的事好做吗?要在这儿多管闲事。」
李隆基咬牙。没错,你要赶走一个男人,侮辱他就对了。他陡然放开她,她跌在车门上,但是现在就算她跌进大海里,他也不理她。
李隆基将外套一抄,返身上车。银灰林宝坚尼虎虎有力退出草坡,在滨海公路上做几声英雄似的怒吼,倏然便往前窜,抛开了风,抛开了海,抛开了娃娃车上的孩子和门边的女于,一去下回。
然而才过五秒,精确的说是四秒半,碧蓝潇洒的天空下却起一阵响亮的紧急煞车声,那部发誓一去下回的林宝坚尼来了个大回转,又冲回原来的草坡。
千不该万不该,他在临去之际往後视镜那么一瞄——後视镜银亮的光里,那条象牙粉红纤秀的身影旋倒下来。
李隆基跳下车,奔向那倒地的女子,像奔向他缘定三生的情人。*******************************************
黄绿相间的一部娃娃车飞抵教学医院的急诊处,跳下一名身形高昂的青年男子,看得出来他身上的服装相当地考究,却不知怎么弄得污秽不堪,纵然如此,这男子依旧是眉宇英爽,显得潇洒极了,引得急诊处的护士小姐都为之注目。
他急急抱下一个昏迷的女孩,已有女医师和护士主动过来处理,他向医师简述意外经过,把女孩交到医护人员手中,然後到走廊去打电话。
李隆基吩咐蓝星的女秘书查出吉利龙儿童学园的电话号码,通知他们派人过来处置。他随後回急诊处,医师向他表示女孩应该没有大恙,不过还要观察。
未久,吉利龙匆匆来了两名职员,说是园长已由体育馆赶往医院途中。李隆基把一车小孩交给两人,心里大大松一口气——应付小孩比应付丛林里的游击队还要恐怖,他很高兴能够逃过他们的毒手。
他回急诊处看了看,那女孩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显然一时间还下不了床。
他想到他的林宝坚尼犹孤零零停放在滨海公路的草坡,感觉好像他把自己的小兄弟遗弃在那儿,大不忍心,遂决定赶去取车。
三十分钟後,李隆基又匆匆回到教学医院,这时候他对於自己的行为有些不能了解。不知他为什么这么急於去探看那女孩,他的心情似乎有些超越「车祸肇事者」的反应——如果他算是肇事者的话。
他在宽亮的医院长廊一边走,一边想到他们对意外的争论,下禁笑了——她比他更像资深的辩论社社员。一回想,一回笑,他加快步伐赶到急诊处。
她躺著的那张病床空了!
李隆基拉住一名护士小姐询问,护士小姐说:「她走了。」
「走了?」李隆基一怔。「可是她不省人事……」
「她醒过来,医师要她留院观察,她坚持她没事,幼稚园的人就把她接走了。」李隆基顿然感到一种可笑的、失恋似的沮丧感。他又沿著医院长廊往回走,一旁的玻璃长窗泛著微青色的光,他的身影映上去,他打住,愕然望著自己——这一生除了驰骋在下过雨的足球场上,他没有这么狼狈过:而她,竟然走了!
当然,她如果没事,也没有理由把人生浪费在医院裏下走。
李隆基一咬牙,掉过身去,跨二步,又旋过身,仔细打量玻璃窗上的影于,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他身上全套的亚曼尼少了一件。他的外套穿在那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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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後,李隆基才踏进他在蓝星十二楼的办公室。就听见一声笑问:「听说你前天一度成了"魔鬼孩子王",隆哥儿?」
他表弟大街占据了他的位子——桃心木的办公桌上琳琅满目摆著奶油烤吐司、培根肉煎蛋、瑞士甜起司、咖啡和香橙,他可怜的秘书匆匆端来一杯葡萄汁,为这大少爷疲於奔命。
他没理会大街前头那句话,说:「纪小姐,你忙你的——别理这家伙。」
大街给临出门的纪小姐一个飞吻,「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纪小姐,我爱你!」
李隆基拿手上一份简报,往大街跷在桌角的二郎腿打了一记。「少向我的女秘书卖骚。」他把他赶下位子,对一桌酥香四溢的蓝星特级早餐皱眉头,忍不住回头去望巨幅落地窗外的蓝天大海。
「不要望了,天空没有下红雨。」他表弟非常了解他。
李隆基掉过头。「那你为什么会在早上十点钟前就醒来面对世界?」
「不要这么看不起人——我也有振作的时候!」他抗议过後,拉过一张扶手椅坐下,一边啃起甜起司。
李隆基在他的黑色皮椅上落了坐,伸手把描金花鸟的玉瓷土司碟子推开,却教大街一把抓住了手,端详起来。
「啊哈,」大卫分析著他手背上粉红的牙齿印,笑得非常诡秘。「这印子这么细小,一定是个贝齿美人,咬得这么深——可见当时两情缱绻,多么激烈!多么销魂!」
李隆基拿最迫人的眼神瞪他表弟,甩脱他的手。然而他自己却下由得瞄一眼手背上的牙齿印,离奇地从这牙齿印联想到那天那女孩——他几乎能够断定,她必然有一口贝齿,小小巧巧,整整齐齐,笑时露出莹白的一线;倘若咬他的是她,是她那口贝齿,且轻且重,如吮如吻,在他的肩膀,或是他的胸膛……
李隆基体内产生一股耸动,一股迫切,使他想要——
「告诉我,这位咬你的热情佳人是谁呀?」大街忽然凑在他脸孔边呼呼地问。
李隆基震了一下,回到现实。「他叫伦伦,」他做深呼吸,让自己恢复平静状态。
「是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
「嗄?你竟然偷偷有了个五六岁的儿子?」
「别胡扯了——这就是前天当了"魔鬼孩子王"的後果。」话只说到这里,想要有点保留似的。李隆基把桌上一叠文件栘到面前,逐一审视,改口道:「你老实说吧,你又闯什么祸了,七早八早到这儿来——」
李隆基一语末毕,大街转眼间换上一副声泪俱下的表情,攀住他的肩头道:「你要救救我,隆哥儿——我爸妈已经和赵家约了时间,就这个星期五晚上七点,到赵家和赵四小姐相亲,如果我不去,我爸妈会杀了我,如果我去了,宝琳会杀了我,现在我唯一的生路全在你身上!」
李隆基将皮椅一转,手上的金笔一戳就戳在大街额头上。「如果你再逼我去追你未婚妻——我也会杀了你!」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我说过了,人家赵娓娓小姐也是个可人儿。」大卫嚷道。
皮椅旋过去,李隆基望著十二楼高窗外的蓝空偏头思量,假如这赵四小姐及得上滨海公路那女孩一半的有趣,一半的可爱,那么他倒愿意考虑考虑大街的请求。
事情可真稀奇,这二天他脑子里绕来绕去老在这女孩身上打转,他见识过的女人也不在少数了,不知为什么独独这一个特别觉得难忘。
话说回来,他也不是常常有机会把一个女人撞晕在路上,这么想的时候,他对那女孩下能不有一丝歉意,虽然严格来说,她的道路行驶技术很有改进的必要。
大卫见他兀自在那儿思想微笑,说道:「我不知道你吩咐纪小姐订的,放在外边那东花,是准备向谁献殷勤,但是你能不能——」
「不能。」李隆基一口砍掉他的话。他签了两份文件,批过一份人事案,然後收笔而起往办公室外走。
大卫追出来。「你上哪儿?」
李隆基把外装的下摆拉平,拿起置於白色写字楼上的香水百合,粉艳艳的一束,说道:「去要回我的亚曼尼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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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龙儿童学园坐落在市区的边缘,四周遍植茂盛的丰蹄甲,闹中取静,环境相当清新可喜。李隆基事先早打听清楚,顺利的按址寻来,把车停在彩色的围墙外。
那天他把他的外套披在那女孩身上,送她到医院,她走时把它也带走了——
藉这取外套的机会,他想向她表达歉意,展现男人的气度,所以带了花来。送花给女人,一向就是愉快的事,而今天这种愉快,感觉又格外的不同,他迈著洒脱的步伐,进了幼稚园大门,孩子们的嬉笑声从教室後方的游戏场传过来。
突然,一位老太太走出办公室,把李隆基挡在正门口。这老太太短小精悍,穿一身扑克牌似的服装,双手交握在身前,神色举动十分的严正凛然,奸像她从年轻时代便对社会负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
「我是花园长,」她说,逼视李隆基。「你有什么事?」
李隆基咳了咳。「你好,范园长,前两天贵学园在滨海公路发生一起车祸——」
老太太蹙起一双咖啡色的细眉。「本学园没有发生什么车祸,你搞错了。」
李隆基愕然道:「这里不是吉利龙儿童学园吗?」
「是吉利龙儿童学园。」
「那么两天前贵学园有部娃娃车在滨海公路出了事故,车上有九名学童,驾车的女老师还晕过去……」
「这恐怕是误传,和本学园没有关系。」她斩钉截铁地说。
李隆基望著花园长威严的表情,感到诧异,如果不怀疑对方,那就要怀疑自己了——是他找错地方了吗?而范园长已摆出送客的姿势,正值尴尬的时刻上,忽有一条小影子从红白相间的教室直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李隆基低头看。「这不是小苹吗?」他笑说,摸摸小女孩的头。小苹的出现给了李隆基有力的证据,他对范园长道:「小苹是当天娃娃车上其中一个孩于,我认得她——范园长为什么要否认这件事?」
范园长对败露事迹的小女孩说:「小苹,回教室去。」然後她愤慨地质问李隆基,「你是什么人?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那天撞上娃娃车的人——因为娃娃车在我前面紧急煞车的缘故……」他不能不把事由稍作说明。「发生这事故,我感到很遗憾,今天特地来道歉。」
老太太「哦」了一声,脸色缓和下来。「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以为你又是那些没事
找麻烦的督察、记者、好奇的、看热闹的、心怀鬼胎的竞争对手。」
她差不多把天下的人种全囊括进去了。她眯眼看著李隆基手上的花束。
「这是要送我的吗?」她问,伸出鹰爪般的手。
下,不是要送你的!李隆基心里大叫,使劲抓著他的花不放,然而老太太的力气太过惊人,两人拉锯了片刻,李隆基不敌,眼睁睁看她把花夺了去。
她一边嗅著花香一边说:「行啦,年轻人,我接受你的道歉,谢谢你的花。你可以走了。」
她转身欲去,李隆基从颓丧中恢复过来,忙道:「我想当面向那位女老师道个歉,可以吗?」
老太太打量他一眼,或许看在花的面子上,给他通融。「去吧,她和小朋友在游戏埸上。」
李隆基充满渴望地望著拿在老太太手上的香水百合,然而她已经踅进办公室去了。
他只得抖擞起精神,相信凭他独到的个人魅力,即使没有鲜花帮衬,也能收服女人——任何女人——的心。他是有这样自信的。
有实力的男人都不免自负,李隆基自然不在话下,下是每一个名门子弟都像他这样的优秀有才干,而优秀有才干的名门子弟,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够生得相貌出众,风度翩翩的。
教室後方一座长方型的游戏丛林,有各式游乐设施,数不清的一大群孩子在场上奔跑笑闹,教人眼花撩乱,然而李隆基仍旧一眼看见了她。
她立在场子中央,穿件白上装,系著长裙,裙上洒有淡绿色的花萼,人像那花萼一般的清雅。一头云发,侧面的眉目口鼻,仍然是那么娟丽,那么扣人心弦。
李隆基看得心头阵阵跳动,呼吸都带点微喘——他仿佛到现在才赫然了解什么叫「心动」的感觉。难道过去都是白活了吗?难道从前对女人有过的感觉,都是不够真、不够深,不足以撼动他的心?
他站在那儿著迷地望著她有半晌,终於她感觉有异,徐徐掉过脸来,那场面就像一幕慢镜头,还配有动人音乐的那一种。李隆基屏息等著——等她与他四目交接,天雷勾动地火的那一霎,爱的火、情的焰,就会熊熊燃烧起来……
她与他四目交接了,她定了定,在阳光下眯著眼又看,然而半天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什么爱的火、情的焰,一概没有发生。
这可奇了,这女人居然对他无动於衷!她的脸孔没有绽出光芒,她的双眸没有变得痴迷,她没有一头朝他撞来,然後双膝一软,拜倒在他脚下,从此心甘情愿做他感情上的奴隶……
李隆基不信邪,向她走过去——啊哈,她脸上渐渐有变化了,那双漂亮的、梦幻的大眼睛蓦然瞠大,红润的小嘴也张开来,接著,她的眉心开始扭曲、变形,她的脸出现一种特殊的表情——那表情与看到一堆垃圾类似。
整个场面全然不是照李隆基所设想的那样发展。从来没有女人,从来没有,看到他会是那副表情。他忍不住低头瞧一下自己,他还是一样,四肢健全,风流倜傥,尤其今天穿的是纪梵希西装,一身的蓝调,说有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然而李隆基有所不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像这会儿站在那儿的幼稚园女老师,把李隆基一身的设计名师服装、进口草履虫领带、义大利名牌皮鞋一一看在眼裏,当下即断定此人是个花花公子,而花花公子一向是她最不欣赏的人类,毫无尊敬的价值。
不知道这人今天闯来做什么?滨海公路出车祸那天她就对他印象不佳,西装革履又开高级咆车,闯了祸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现下她根本懒得搭理他,转身绕过一座溜滑梯要走。不出几步,却撞上那一身纪梵希,原来这家伙仗著他腿长,一跨跨过溜滑梯,把她拦截下来。
四周的孩子在喧哗,他在阳光下低头看她,说:「你的下巴……」
她倔强地把下巴一抬。「我的下巴怎么样?」
「有点瘀青。」
她听了就有气。「托你的福——要不是你的话,我的下巴也不会肿这一块!」
他是有点心疼,不过他笑道:「又要怪我撞你了?」
「不是你撞的是谁撞的?」
他把头歪下来,横著脸瞅她,似笑非笑的。「你好凶呀,老师。」
她狠狠瞪他一眼,移步要走,他却又闪身把她挡住。「我听说女人越爱一个人,就会对他越凶。」他存心逗她。
她可经下起这样玩笑,脚一抬,便朝他的义大利皮鞋重重踹下去,趁他惨叫之际,她扭身就走,然而一转眼,整个人又被拉了回去。
他把她捉拿在胸前,她的身子与他相贴,他的脸逼临她,光下形成一面暗影,热熟的鼻息拂上她的面颊,她不由自主地心跳起来,胸腔内突然间骚动奔腾像这座游戏场。
他压著很低很低的嗓音对她说:「我真的相信越爱就越凶这句话。」
他的嘴压迫而下,吻住了她。她惊著了,也呆著了,咿唔出声,然而此外不能有所反应。她下曾被吻过,下曾接触过男人的嘴,不知道唇与唇的厮磨是这种感觉——柔软的、湿潮的、灼热的,令人神魂颠倒;他吸吮著她,使她不能呼吸,不能思考,甚至不能站立,她像个布娃娃挂在他身上,失去自己的力气。
四周一片安静,静得出奇,绿绣眼在羊蹄甲上啁啾。他的嘴终於移开了,两人都略
有中暑的现象——面孔发烫,呼吸喘急,四肢无力。
她仍在他怀裏,杲呆地望著他,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微弱地对她一笑,她颤了颤,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左右张望——整个游戏场上的小朋友全都定在那儿,眼睛张得大大的看著他们,像看马戏团的一个男小丑和一个女小丑。现在他们全神贯注,想知道两个小丑接下来表演什么节目。
她的脸孔涨得通红,这辈子没有这么羞愤过,她把拥著她的男人用力一推,他猝下及防,倒栽在溜滑梯板上。小朋友捧腹大笑。她旋身欲去,他躺在那儿出声喊道:「等等!」他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再回来找你,你得把我那件外套还给我。」
她捧著双颊跑走了。
过片刻,一件鸽灰色外套从办公室窗口飞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脸上,把他蒙在那儿。他人未动,吸嗅著衣上的香气——是她穿过了的,留有她的一缕淡淡的芬芳。
李隆基觉得他暂时不要动的奸,他的身体仍处於激动状态,他的脑子也晕眩得厉害。另外来了两名老师,把操场上兴奋的小朋友整了队带回教室去了。
那一吻的麻醉作用著实剧烈,他在溜滑梯上躺了不知有多久,然後,有人将他脸上的衣服拎了开,一道人影投在他身上。
是范园长,神色峻厉地审视他。这下挨她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她已经报警叫人来抓他,因为他在操场上当众吻她幼稚园裏的女老师。
「年轻人,」她极其严肃地说:「追求女人千万不能急躁,一定要用爱心、诚心和耐心,三管齐下,循序渐进,如此假以时日,必能奏效。」
李陆基简直不敢相信,花园长这是在指点他求爱技巧。
他呐呐道:「爱心、诚心、耐心是吗?」
「没错,」她郑重道,向他伸出手。「起来吧。」
李隆基再次见证到这老太太力气之大,已到骇人的地步,一个身强力壮、身量高过一八四的大汉,就这样教她单手给拉了起来。
她看出他的惊疑之色,自承道:「我年轻的时候是举重皇后,破二次亚洲纪录。」
他惶恐地说:「失敬,失敬。」
范园长把外套还给他,送他出大门。她在围墙边轻抚一丛媚红的玫瑰花,闲闲道:「不过我个人倒是比较欣赏积极热情的追求手法。」
「是吗?」他咧嘴笑说:「事实上,我个人也比较喜欢采取积极热情的追求手法。」
两人带点心照下宣的意味,相互一笑。
「谢谢你的指导,後会有期。」他向她做一个绅士的欠身,上了他的车。
女人真是可爱的动物,连六十岁的老太太都不例外,李隆基微笑心想,想到那女孩……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那女孩抗拒他的态度太有趣了——她真的像她表露出来的那样不喜欢他吗?
他发出笑声,越发觉得事情新鲜,有意思。最後他看一眼吉利龙红白的校舍,缓缓驱车离开。他会再来找她的,有耐心也好,没耐心也好,很快他都会拿下她,收服她的、心。
在他面前,没有女人能够僵持著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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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二天,为著红石大饭店的规画工作,李隆基南下做了一番考察,返回海湾区已是周五的下午,他随即又在蓝星与干部开了会议,奸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稍事喘息。
高楼的窗外,晕染著漫天的霞光,羞人答答的绋红色,是美人害臊时候的娇靥。李陆基心一动,念头一转又想到了他的幼稚园女老师。
他的。
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她当戍他的了?然而她不是他的又能是谁的?李隆基霸气地想,
心头沸腾起来,他没有要不到的女人——即使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宇、她的来历。
他会知道的。
李隆基沉住气,啜饮纪小姐为他端上的蓝山咖啡。
赶在下班前,纪小姐把一叠文件送到他桌上,并且报告道:「少董,你要我查的资料我已经查出来了——」她翻阅手上的纸张。「这位小姐姓赵,名叫娓娓。」
李隆基的咖啡杯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他的眉头微蹙。这名字好熟!
他的秘书小姐川流不息说下去,「赵娓娓,年二十三,未婚,师范学院毕业,在吉利龙任教一年,生活与交友状况单纯,她的身家相当特殊,但是在外刻意避谈,外人知道的不多。」
李隆基啜著咖啡,问道:「怎么个特殊法?」
「她出身豪门,是报业大亨赵颂天的四孙女。」
他猛呛起来,把咖啡杯掷下,整个人的冷静於焉崩溃。
「赵颂天的四孙女?」李隆基不可思议地问:「赵四小姐?」大卫的未婚妻,家族分配给大卫,而现在大卫拚命想推塞给他的对象!
事有这么凑巧、这么刚好的吗?他有一种直觉的、不怎么太妙的感觉。视线落在那面雅致的蓝星桌历上,忽地一惊。
星期五,大街说过,是他赴赵家和赵四小姐相亲的日子,时间约在晚上七点。李隆基拾起手腕一看,那支精工打造的瑞士名表确切指著六点四十分——他诅咒起来,完全顾不得教养。
「把赵家地址给我。」他霍然起身道。
纪小姐忙乱地撕下纸来。
他抄了地址便大步往外走。要是让大卫见著了赵娓娓,这花心大萝卜就绝不会放手。
第三章
赵家所在的华贵住宅区,距离并不远,按理十来分钟便该到,李隆基却花了一个钟头才从黄昏汹涌的车阵中赶来,他在不銹钢电动大门前揿了铃,一面咒骂交通部长之无能。
管家太太去为他通报。想到大卫这会儿不知已对赵娓娓扯了多少花言巧语,李隆基直忍不住要直接登堂入室。大卫最大的本事就是灌女人迷汤,而女人笨就笨在总是信以为真。
一名穿黑色镶珠紧身装,形色明媚的女郎,自车道那一端款款而来,人未到娇声已传了来,「隆哥儿,真是稀客,真是难得!」
李隆基迎上前,她一把挽住他,笑脸嫣然,显然十分惊奇又十分高兴。她身上仍然微荡著一缕奇特的、独一无二的香调,也不知是什么香水。
其实说来也没什么稀奇,赵娉娉并没有独到的香水配方,只嫌那女性香水往往过於浓郁不讨她的喜,一向洒的是男性古龙水,无心的有这特殊的效果。
「娉娉,好久不见。」李隆基对她笑道。几年前,他们在瑞士巧遇,相谈甚欢,回国後断断续续保有联系。赵娉娉是个极为聪颖、极有风韵的女人,就是一口伶牙俐齿,有时让人招架不住,不过与她相处,李隆基倒下时感受到她心地善良的一面。
「够久的了,久到我熬不住,都嫁了人喽。」
李隆基大笑。「希望这不是我的错。」
她送了一个秋波过来,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脸色似乎微红。李隆基看著她,感到有些惊异,以往难得见到她的娇羞样儿,她现在竞有这些改变了,是因为新婚燕尔的关系吗?
他拍拍她的手道:「我听说你结婚的消息了,恭喜你。」
娉娉的面色却更红了,不论婚姻,拉著他絮絮叨叨,「走吧,走吧,大姊、二姊都在花园;这阵子才打算去找你,没想到你倒捷足先登—你吃过饭没有?待会儿一起吃饭。」
李隆基只一路盘算,等一下见了大卫要如何把他铲除掉。
夏天里,夜幕初落,幽丽的花园擎著法国式艺术园灯,光色十分柔亮。紫藤花架下坐两位贵妇,有个衣著邋遢、头发像茅草的男人站在一旁,听她们说话,大约是替赵家整理花园的工人。咦?不见大卫的影子,李隆基顿时惊悸起来。这么短的时间,大卫已经把赵娓娓拐带出去了吗?
李隆基感到胸口像火灼过一样,脱口便问:「四小姐人呢?」
娉娉怔了怔。「娓娓吗?她人还在房间,一会儿就下来。
这么说大卫今晚并没有到赵家?八成是宝琳给他造成的生命威胁太大,他临阵逃脱了,李隆基做如此的揣测,重重提在半空的一颗心至此才放下来。
娉娉兴高采烈把他拉过去,引介给姊姊们。算来他们都是亲戚,李隆基客气地喊著「嫂子」。大小姐、二小姐连口招呼他坐,一面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端详他、审视他,都有一种丈母娘的神色。
娉娉显得极为兴奋,她朝灯光通明的华宅望一眼,嘀咕道:「小妹不知道在磨蹭什么—我去叫她。」
她摇曳跳跃地定,她大姊在她背後喊:「你上下楼梯可小心点,别又跌跤了。」随後掉过头对李隆基笑道:「坐,坐,别客气—我要是没记错,你该是四叔家的吧?」
「我是。」
她那笑容带了一抹满意,有点接近牧场主人相中一头种牛那种表情。李隆基心里纳闷著不明所以,正要朝那张白色织花椅坐下,忽然一旁的邋遢男人喊了声:「隆哥儿。」
李隆基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那男人咧开一颗虎牙对他笑—他可以什么都不认得,却不能不认得这颗虎牙,他惊道:「大卫,是你!你—你怎么成了这副德行?」
大卫向来自认为上流社会的表率,没有一天不把自己修饰得光鲜亮丽,平日头发不抹上法国进口发油,整理得油滑服帖,绝不出门亮相,可是现在……
大卫把他拽过去,抑著声调说:「我是故意的,好让她们失掉兴趣。」
「到……到这种作践自己的地步?」李隆基瞧著他褴褛的打扮,嗄声问。
「我有什么办法?你又不帮忙。不过—你怎么来了?」
李隆基咳了咳,做出慷慨正义之状。「我想来想去,实在不忍心对你见死不救,所以在最后一刻赶了来。」
大卫差点当场拥抱他。「你真是我的恩人。」
「现在别说这个,你找个藉口先走,其余的我来应付。」
这时候大小姐喊了道:「唔,她们来了。」
李隆基急催,「快走快走。」
「可是—一大卫回过头眺望。由那白色华宅的大理石阶袅袅走下两个人,著黑装的那个是赵娉娉,而穿一身飘逸烟蓝的却是位无比秀美的长发少女。
李隆基听见他表弟从咽喉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好像他突然冒出了满嘴的涎水。李隆基揪紧他表弟,他却挣扎开来,茫茫地向前走一步。
李隆基咬牙。苍蝇见著了糖,现在无论如何也赶不走了。为什么他没事先预备一把苍蝇拍来?他懊悔不迭地想。
赵娉娉托著妹妹像托著一朵花。赵娓娓有著不情愿的模样,勉强来到花架下,那双迷蒙的大眼睛一转,照例眯了眯,却突然瞪大,望著李隆基嚷了起来,「这个人怎么在这里?」
她的睑一阵红一阵青,李隆基手抄在裤里,双脚在石材砌地上挪了挪。她那股子震惊是能够体会的,一个小时前他才刚有过相同的经验,然而此刻见著了她,他反而觉得整个场面有趣,支不住要笑。
娉娉诧异道:「这位是李家四叔的公子。」
李隆基缓缓踏上前,唇边带著嘲弄的笑意,自荐道:「是的,我是李隆基。」
「理容鸡?」娓娓仍在那儿犹犹疑疑,神色不定。「有这种名字?」
「你想到哪里?他是兴隆的隆,基业的基,」娉娉说:「哎,就是大唐天子李隆基这名字啦。」
中国历代做皇帝的当中一个?娓娓猜忌地觑著他。「令尊曾经抱有什么企图心吗?」
「我爸?」李隆基不解事情为什么牵扯上他爸爸。
「没事他干嘛给你取一个皇帝老爷的名字」她质问。
她显然对他的名字很不满意。李隆基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这名宇很有魄力呢。」
娓娓鄙夷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口气。兴隆的隆,基业的基—简直像暴发户刚发了财,兴奋过度,满堂子孙不是叫大发就是叫大旺一样,这样的名字没有灵气、没有意境,只让人觉得俗气不堪。
难道别人那些深沉优美的名姓没有给他们一点启示吗?难道整部中国大字典挑不出更有品味的字眼,来做为一个人的代表吗?想想散文作家「尚诗怀」,现代舞者「任展云」,旅法艺术家「秦若尘」,这些如诗如画的名宇,是多么令人陶醉、令人悠然向往呀!就连他们幼稚园小班最近刚来的一个小朋友,都有个迷死人的名宇,他叫「白之云」,而且小小年纪他已立志要做画家,终生与艺术为伍—她要嫁的就是这种高格调的男人,绝不是满脑子兴隆、满脑子基业,以赚钱为能事的俗人。
娓娓眸光一拾,见到那李隆基站在她跟前,一味瞅著她,要笑不笑的一抹意味在嘴角,他的嘴……娓娓觉得腮边儿烫了起来,仿佛再度感受到他的嘴贴在她唇上的那股灼热感,那股激震。
她咬住唇别过脸去,另一个男子趋前向她陪笑道:「四小姐,你好。」
她讶道:「这位是?」
「我是李大卫,」他说:「我实在非常高兴,终於—终於和你见面了。」他把手按在心口上,一脸流露倾心至诚的模样。
他开始了!李隆基咬著牙根想,大卫做出来的那副表情,再配合上满嘴巴的甜言蜜语,就是让女人变成傻瓜的武器。他真想一拳头打歪他的脸,让他没法子造假。
李隆基到底忍了下来,反正大卫今晚休想得逞—这家伙自作孽,把自己打扮成丐帮弟子,不见赵娓娓三个姊姊俱在一旁皱眉头,根本对他缺乏信心吗?保管赵娓娓也不会对他假以辞色。
然而大卫自有一番表白。「我必须为我的仪容向你深深地致歉,这段时日我一头栽在工作里,吃饭睡觉都抛诸脑後,更别谈打扮自己了。」
李隆基不敢置信地瞪著大卫—这天大的谎话他也说得出口?大卫这一生没有干过一天活儿,他能够知道「工作」这个词汇,已经是奇迹了。
李隆基按捺著,他肯定赵娓娓会拆穿大卫,不上他的当。
果然,娓娓凝视大卫半晌,然後非常冷静地问:「请问你忙的是什么工作?」
「剧团。」大卫庄严地说:「为了理想、为了创新、为了艺术,我在奋斗。」
为什么娓娓的双眼忽然像耶诞树上的灯泡一样,亮了起来?李隆基心里猜疑著。所谓剧团,就是大卫和一群女团员打情骂俏,并且把台柱宝琳搞大肚子的地方,绝没有多少神圣性在其中。
然而他坚信娓娓能够明辨秋毫,不是每一个女人脑子都那么胡涂的。他打定了主意回去一定要揍大卫一顿,拿剧团这种幌子来哄娓娓!他怎么也没料到,娓娓竟挨了近去,丝毫不嫌弃大卫的一身破烂相,柔声道:「李先生,谈谈你这剧团的情形好吗,我很有兴趣。」她甚而还微微一笑。天呀,她那笑靥真美!然而她是对著大卫笑—李隆基简直嫉妒得差点死去。大卫毫不知耻的就要挽住娓娓。
「时候不早了,我们进屋子吃饭吧!」娉娉突然大叫,身子闪过来,一手拉住大卫,一手把李隆基一推,推向娓娓。很快她把大卫带开,一边笑嘻嘻问他,「你这剧团成立有多久了?都演些什么戏码?……」
大小姐、二小姐也立即起身,簇拥著大卫走了。
李隆基何等聪明,马上意会到这些动作所代表的意义—赵家三姊妹相中的人是他,要把机会留给他,不是这个死大卫。
他心里得意的狂笑。
「你在笑什么?」娓娓冷冷问。
噢,他连脸上都现出笑容了吗?他略微控制住自己,说:「我在笑……赵四小姐,咱们相遇真是一种巧合呀!」
「我不是这种感觉。」
「你是什么感觉?」他好奇问。
「我觉得是一种倒楣。」
事实上,她说什么他都不太在意。远远的海湾的风送过来,依然微带著海洋那种甜浓的气息,把她一缕温柔的发丝吹拂起来,在那小巧的、盈盈一握的下巴拂著、搔著,弄得李隆基心痒难捺。
他移近前去,一手掌著柱子,把娓娓围在花架的一角,做出有点压迫又不会太压迫的举动。他侧头对她笑。「赵四小姐,怎么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她自己也发觉到陷在他的半个圈套里,有明显的心神不宁的现象,呼吸变得不太匀称,然而也不愿意示弱,依旧一张脸对著他,微微地恼怒著,反而因此越显出一股娇俏的眉色来。
李隆基感觉他体内的血流变得和那海洋一样的甜浓。
「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吗?」她问,带了点喘。
真是俏皮的问题。李隆基把脸庞挪一寸向她,再一寸,他的气息与她的气息轻触,颤著一点抖。
「那太多了,」他低著声,像在说俏俏话。「你可以一样一样来发掘,我保证你会满意。」
「要是我没兴趣呢?」
「我会让你有兴趣的。」
他的嘴落在她唇上,她启著唇由於惊异,正好就与他整个嘴吻合住了,贴得紧密。
他吻的动作一波接一波,娓娓被按在花架的柱上,背心紧抵著那凹凸不平的柱子,微感到痛,却不知在身体的哪一处,升起一种感觉—属於熟的、滚的、荡漾的,一种羞耻的快感,冉冉地在体内浮动。
「娓娓。」这时候娉娉的呼叫声却由屋子那一头传了来。她在大门的亮处,花园这一角是幽暗的,不为人所见。
娓娓猛一清醒,震惊地抽开身子,推开李隆基要跑,可是被他出手拖住了。他凝目看著她潮红、发烫的脸孔说:「娓娓,不要假装你不喜欢我。」
她充满莫名的羞怒与激动,回道:「我一点也没有假装,我是发自肺腑、出自内心的不喜欢你—像你这类的男人,不过倚仗著家里的那点财势,沾了前人的一点光,比一般人多了几分方便和得意,就这么一副游戏人间的态度,卖弄风情,自命风流,我可以告诉你,我最唾弃的就是这种男人!」
说完,娓娓倏忽奔去,李隆基望著她夜色里幽幽的背影,心里想—娓娓对他的这个误会可大了。666
李隆基受此挫折,不由得心灰意冶,就此对赵娓娓断了念—假如这是一则是非题,那么答案是X。李隆基对赵娓娓非但没有断念,反而燃烧起更强大的斗志。他不是一个轻易能够打败的男人,这固然是原因,但是更奥妙的是,赵娓娓挑起他一种激越的、迫切的,毫无道理可言,却教他心猿意马的热情,他知道他要把这女人要到手,即使不择手段。
他将事情搁下来有三天,由於忙著饭店夜总会的事宜。对於赵娓娓,他有著猎人般的耐性,肯定她逃不过他。
他的耐性到了周一面临到挑战。
宝琳挂电话给他,在那一头哇啦哇啦地哭诉,起先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宝琳算是个好女人,自从她离开演员男友,跟了大卫,对他一直是死心塌地的。
「……可是他不该这样待我呀,太过分了,趁我不在,他把人都带到剧团去了,美其名那女人是去观摩,可是莎丽都看到了,两人亲密得很—一
李隆基一僵。「什么女人?」
「大卫新的相好,一个长发少女,才这几天的事,好多人都看到了。隆哥儿,我不管,你要替我做做主……」
一听到「长发少女」四字,李隆基立刻感到如火攻上心头,这长发少女是谁可想而知。那天在赵家入席吃饭,娉娉硬把娓娓按在李隆基的邻座,谁知道那个不要命的大卫,不顾李隆基凶狠的目光,自己涎著脸挨在娓娓的另一边坐,席间逮到发挥的机会,对娓娓大谈剧团之事,俨然他是个戏剧泰斗。
娉娉三番两次把话头引开,特别推荐李隆基的事业成就,她的大姊、二姊也都兴致勃勃的问起他的企业状况,唯有那赵娓娓自始至终把一个後脑勺对著他,好像他是一面夯起来的墙。
他向她敬酒,她板著俏脸说:「我不喝酒。」
大卫那小人马上伺机奉上一杯橙汁,又博得娓娓一粲。李隆基没有此那一刻有更激烈的杀人倾向。
那天离开赵家,李隆基严重警告大卫,如果他敢随便动赵娓娓,他头一个要他死在他手下。
很明显,大卫没有把他的警告听进去。
李隆基安抚下宝琳,电话一撂便立了起来。
他一头来到二十七顶层开圆型天窗的天悦厅,果然看见大卫惬意地倚在靠窗的老位子上,喝咖啡、嚼胡桃派,穿草绿进口休闲服,头发梳抹得比镜子还光亮。他疾步定过去,侍者都来不及招呼他。:李隆基拉开大卫身边枣红色的法国金线织花椅,好整以暇坐下来,把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亲爱的大卫。」大卫打起哆嗦来,把咖啡杯放下,惶恐地看他。「别这么肉麻,隆哥儿。」
「有比你哄赵四小姐还肉麻?」
「赵四小姐?」大卫带著戒心间。
「有一件事你不明白。」李隆基不慌不忙说。
「什么事?」
「你只有一条命。」
「这我知道——」
李隆基拾起桌面上一把雕银餐刀,在手上玩赏。「现在有三组人马想要宰了你—你故意穿一身邋遢去赵家相亲,你爹妈要宰你;看到赵娓娓你马上见色思迁,宝琳要宰你;我警告你别打赵娓娓的歪主意,你置之不理,我也要宰你,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是这当中下手最毒辣的一个。」
大卫嚷叫起来,「我又没怎样——」
那把银闪闪的餐刀指著大卫。「这几天有人看到你带著个长发少女进进出出,还到剧团去"观摩"是吗?你打著剧团的幌子在耍赵娓娓,骨子里根本不安好心。」
大卫眼珠子一溜。「你确信我是在"耍"赵娓娓?」
李隆基怒气上身。「你自己心里有数!」
「可是,」大卫正色道:「赵娓娓是我的未婚妻—这话是你说的,所以我有权力——」
「你有权力个屁!」李隆基掷下刀子吼道。好在喝下午茶的客人泰半集中在落地窗临海的那一侧,这边的骚动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大卫忽然觑著他奸笑。「怪了,你对赵娓娓的事这么敏感、这么愤慨,不会是你对她——」
「不错!」
大卫乐了起来,直呼嚷:「不得了,得开香槟庆祝—隆哥儿恋爱了,我们李家的圣人坠人情网了!」
李隆基一时答不出话来,面庞有点胀热。他站起身严声说:「宝琳你得给人家好好负责,少做一点孽。」
「我又没说不负责……」大卫拧著白餐巾咕哝。
「赵娓娓你想都别想。」
大卫没吭声—他的脸生得小,两颊却有些肉敦敦的,略往下坠,现在那两片颊肉颤著,做狡猾的笑。
「不许你再去找她、沾她、碰著她一点,否则——」
「我会被你以最毒辣的手段宰了。」
「知道就好。」说罢,李隆基绕过大卫的座位就要离去,大卫却扬声把他喊住。
「我没有熊心豹子胆跟你抢人,」大卫说著,从皮夹子抽出两张票。「这给你吧—本来跟娓娓约好了,今晚七点半,水上餐厅的人妖秀,一张票八千元,外加海陆大餐。」
「人妖秀?」李隆基把票抢过来,却感到怀疑。
大卫耸耸肩。「她想观摩他们色艺的表演,纯粹是气艺术乙上的动机。」他特别强调艺术两字。
李隆基把票放入口袋,拨过身走了。
这时候,有个长发女子由喷砂玻璃屏风後方的洗手间出来,曳到大卫身边坐下。
「咦,刚刚和你说话那人不是蓝星的少董吗?」她问,艳妆底下是张年轻的脸,乍看,一股成熟感显得半生不熟的。
「是呀,」大卫吃吃笑著,伸手拨了拨女子的长发。「看样于你得换个发型了—你这把长发引来他的误会了。」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大卫起身,把她一并拉起来。「走吧,到俱乐部去跳舞。」
「晚上不是要去看人妖秀?」
「不了,我们另外找乐子。」大卫道,一阵阵的冲动想就地大笑。今晚的人妖秀保证让一个人碰钉子碰得满头包,那场面绝对精采。0OO
娓娓傍晚时分回到家,略感到倦累,今天幼稚园出了好些状况—一对双胞胎兄妹得了下痢型的感冒,轮流著拉肚子:一名小朋友,昨晚父母吵架,被吓著了,怔仲哭了
一整天;另一个,家庭习惯晚睡,孩子跟著熬,白天就只有打瞌睡的份儿,完全跟不上进度,屡次和家长沟通总不见效。
然而她对儿童教育工作确实是有份兴趣的,今天的疲惫在隔天见到孩子们的笑脸,
也就化做云烟了。儿童的纯真是符合她单纯、专一的理想的。
管家太太快步走过云石大厅,对她说:「小姐回来得正好,有通你的电话。」
她轻轻吁一口气,把皮包放下。「什么人打来的?」
「是位李先生。」
娓娓蹙了一双秀眉。这时候娉娉自起居室步出,她穿著宽大的葡萄红家居服,意外地把丰盈的体型显露了出来。
是李大卫,娓娓心想。「告诉他我不在。」
是李隆基,娉娉心想,忙道:「告诉他她在。」
「三姊!」娓娓瞠道,怪姊姊好事。
娉娉笑吟吟说:「人家已经打了两通电话过来,晚上要请你吃饭。」
娓娓摇头,自行上楼。「我今天不想出门。」
娉娉没把她的话当话,兀自调度。「你先回房间准备,我去替你回话。」
片刻後她兴匆匆上楼,不由分说便把娓娓推入浴室。「还不快点梳洗,他七点钟到,人家今晚是要请你去做艺术观摩。」
娓娓睁了一只眼睛问:「艺术观摩?」显示有些心动的意思。「什么样的艺术观摩?」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娉娉说,返身去开了衣橱。「我替你挑件衣服,晚上天气凉爽,我看看哦……」她热心地开始一件件的审查起来。
四十分钟後,娓娓盈盈下了楼,身上一袭薰衣草色的雪纺衣裳,飘著深深浅浅的紫云朵,鬓侧别一只银发夹,微上了点粧的瓜子脸,看来越发的娇秀。
门铃响时,她亲自去应门。娓娓一向没有派头,凡事不太需要人服侍,应个门不过是举手之劳。
门开处,一个高大潇洒的男子立在那儿,他生得眉目豁朗,一头短发理得奕奕有神,穿柠檬黄的翻领上衣,乳白长裤,一手抄在裤袋里,笑眼微眯看著她。
娓娓倒退一步,一颗心自己弹跳起来。
「你来做什么?」她的嗓子有些微嘶,一碰上此人,她就会有失常的反应。
「来接你出去吃饭—我们约好的。」他理直气壮道。
「谁和你约好的?」她一口驳斥他。「我是和大卫约的。」
李隆基握了握拳。她不知道她这样会造成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受伤吗?他断然说:「大卫退出球赛了。」
「你说什么?」
李隆基踌躇了一下。他会在适当的时机向娓娓解释大卫对於她之不宜,但不是现在,不是杵在这个门槛上,首先他要把她带出去,展开他们的约会。
「我们得走了,否则会赶不上开场。」他伸手拉她。
娓娓挣扎著。她还以为约她的是大卫—大卫这人嘴皮子油滑,她和他谈话不见得投机,那天席上和他所谓「相谈甚欢」,不过是为了抵制李隆基。而这两天大卫屡次约她,都为她所拒,今晚也是她三姊在那裏鼓吹和怂恿,才逼得她出门的。
但是怎么说,对於大卫她还能够勉强打打交道,要是换上这个—这个浮华、狂妄、粗霸、自鸣得意的李隆基,她是一分一刻、一丝一毫也不能忍受!
「放开我,我不要和你出去!」她嘶叫反抗。
「赵四小姐,你好像比较喜欢被人抱著走?」李隆基揪住她的双臂,带著笑对她说。他靠她极近,身上的一股体温拢向她,使她晕热,而且发软。他的人和他的话都充满了威胁性。
「赵四小姐,请。」他文质彬彬道,趁她一霎的软弱之际,强行把她押出门上了车。
娓娓不能相信她会在自己家中活生生被人绑走,歪在那部林宝坚尼奢丽的椅座上,气得差点流下泪。她攀住椅背回头望,三姊的影子连看都看不到,都没个人奔来救她!
李隆基的车引擎轰然一发,冲出跑道,冲出电动大门,骄横地挟持她定了。6O6
娉娉侧身在书房的落地窗後,隔著花木扶疏的阴影,目送银灰跑车出大门而去。
李隆基自登门到带走娓娓的全盘过程,她躲在一旁都看见了—她於好笑之中又不能不感到有些挂心,娓娓是个聪慧的女孩,个性却过於单纯,一脑子装些稀奇古怪的,与大家不同的念头,而且还拗得很,和现实有这样一段隔阂,教人不免担心她会在爱情上吃苦头或受到伤害。
好在娉娉对隆哥儿抱著相当的信任,才能放下心来—他是个有能力、有智慧,能让娓娓得到幸福和快乐的那个人。
娉娉有这天份,对男人具有犀利的直觉,一眼可看出这男人是不是女人在等待的那一个。
她对隆哥儿就有这直觉,一如当初她一眼看到仇霄一样。娉娉放开了缇花的长帘,慢慢回转过身。
仇霄,她肚裏孩子的父亲。
娉娉轻倚著落地窗,窗于剔透冰凉,她的身子却燥热了起来,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宛如仇霄人就横在她前方,拿那双冷峻的、严酷的,却又是骚动的、挑逗的,教人要在他跟前化成水的眼神看著她。
她不能相信到现在了,想到他还会有那么大的悸荡。
娉娉不由得一手按著心口、一手按著小腹,她那小腹似有若无的微隆著,显示一条小生命在那裏孕育,一天天的成长。这条小生命已然不是秘密。
但是仇霄是个秘密,她人生裏最大的秘密。
第四章
娓娓生著闷气,一路僵坐像座雕像。
挟制她的男人却丝毫没有知错而省悟的迹象。
到了水上餐厅,他拉开车门还用一张可恶的笑脸对她说:「赵四小姐,请。」
「别叫我赵四小姐!」她立刻嘶声道。
他扬眉。「为什么?你不是赵四小姐?人家不都叫你赵四小姐?」他一连声问。
没错,而她最痛恨莫过於这个称呼!特别是在外头,「赵四小姐」这么一喊,人家还以为她和从前东北军阀的儿子张学良有什么家庭关系,况且这称呼也过度娇贵了,她喜欢认为自己是倾向於风雅浪漫的,而不是娇贵那一型的女人。
但是这个痞子哪裏知道这么多。
他把她带入金碧辉煌的餐厅,她从来就没能适应炫丽强烈的光色环境,很快一双患近视的眼睛便花了,脚步也跟著跟呛起来,不得不倚靠著李隆基走时,他还以为她变得小鸟依人了呢。
他附在她耳边道:「和我在一起,你只管轻轻松松,好好的享受。」
娓娓别过脸去不睬他。
而李隆基果真的曲意逢迎,活像那种天打雷劈的多情种子,对女人殷勤眷爱得不得了,连一杯水、一纸餐巾,一点细微末节都顾到,娓娓本来就有点头昏眼花,渐渐地对他无力抗拒,也就由他去了。
他们享用北欧鲜蒸鳕鱼和匈牙利酱烤羊小排,在美味的薰陶下,一时气氛好转,李隆基宽了心,谈起他游历国外的见闻,娓娓倒也没有再和他抢白。
八点整,餐厅的照明暗下来,舞台上却放出彩光,主持人上台引出一群载歌载舞的鲜衣女郎,连著三支歌舞,娓娓只觉得眼花撩乱。
到了第四节,苗头渐渐有点变了,上头的旋律灯色明显的暧昧,底下坐著的客人也忸怩著、期待著。出场的舞者格外妖娆,衣著一件少过一件,兼有边扭下舞台、边脱舞衣甩向在座男客的。
娓娓开始坐立不安,感觉极其的不舒服,他们看的是什么?脱衣秀吗?
一名舞者旋过娓娓面前,假意倒在李隆基怀裹,向他搔首弄姿一番,引来一阵笑声,然後扭开去。
娓娓这时候终於瞧清楚了,浓粧艳衣掩下去的雄性面孔和骨架!她瞪著李隆基说:
「这些人……这些人……」
他笑道:「表演得真是维妙唯肖,不是吗?水上餐厅这团人妖秀在东南亚名气很大。」
「人妖秀!」娓娓的脸色变了,嗓门拔尖起来。「你带我来看人妖秀!来看这种淫佚邪恶的表演!」娓娓觉得她高尚纯净的灵魂彻底被污染、被戕害了,这不肖的男人竟然如此对待她。
李隆基「咦」了一声。「这不是你自己要看的吗?你说要观摩的,你口口声声崇尚的艺术。」
娓娓气得浑身乱颤,桌上一杯白酒端起来,泼了他一脸。「只有下流的人才会以为别人也都那么下流!」她羞愤得连嗓子都在发颤,猛然起身奔离开餐厅。
李隆基坐在那裏,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似的,没一件事是懂的。
他掏出手帕慢慢拭著脸,怒意却一点一点的窜上来。他推开椅子立起身,在满厅橙的、绿的、紫的飞旋的彩光下,和众宾客的哗笑声中,大步迈出餐厅。
到这地步,他对这顽劣、欠管教的女人真正失去了耐心。
他赶到餐厅门外,恰见到娓娓上了一部黄色计程车,飞也似的走了。他咬牙、他诅咒,急急跳上他的跑车,横冲直撞追了上去。
两部车在夜晚的滨海公路上竞逐。他不愿意迷信,然而现在他肯定他和这条公路犯了冲,只要他人在这条公路上,事情再牵涉到赵娓娓,整个世界就变了样,他不再是个能够掌控一切的男人。
李隆基越想越是暴怒,猛将车加足马力。
娓娓在计程车上频频回头看,著急地拍打椅背,逼迫司机先生。
「快点,你开快点,别让後面那部车追上来。」
司机先生做著鞠躬尽瘁的努力,拚命踩油门,然而他与他的车毕竟都上了年纪,实在不宜从事这样剧烈的运动。
「小姐,你是惹了什么麻烦?人家要这样追你?」他颤巍巍抓著方向盘瞄後视镜问。「後面追你的是什么人?」
娓娓咬牙切齿道:「是个下流、邪恶、粗野、完全不要脸的男人!」
计程车嘎地一声在道旁停下来,司机先生苦著脸对她说:「小姐,这种人我拚不过他——我也不给你收钱了,你就快下车吧。」
娓娓站在荒荡荡幽暗的公路上,自己也傻了,不相信她的计程车竟然中途抛弃了她。不远处,林宝坚尼像一头兽,张著一对亮焰焰的眼灯向她俯冲过来。
她扭身就跑,跌跌冲冲上了草坡。李隆基路旁煞下车,一跃而下,也追上草坡。他有种旧事重演的感觉,要是此处有点光线,让他看一下环境,他几乎要发誓这片草坡就是七天前他和娓娓撞车出事的同一个地点。
老天爷在开他什么玩笑?
「娓娓,不要跑,你给我停下来!」他和海边的风一起咆哮。
娓娓突然惊惧起来,听那男人的怒吼,好像他完全符合她描述的那种人——
下流、邪恶、粗野、不要脸。她在夜裏荒凉的滨海公路落入这人手裏,天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一害怕,她更是盲目地奔窜,在黑暗中成了个瞎子,很快不敌李隆基,他从背後扑了来,地身子一倾便倒在草坡上,他整个人压上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痞于!」她尖著声叫,竭力挣扎。
他压著她的身体、她的手和她的脚,也压著他自己的嗓子说:「不要挣扎,否则你会弄伤你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这句话比任何粗暴的力量更让她感到危险。她静止了不动,一方面
也由於经过刚才的奔一回、跑一回,剩下没多少力气,只能喘息。
他倒半点也不喘,但是胸膛起伏著,在娓娓胸脯上造成了压力。她越惊怯越摆出高
傲的态度来。
「你敢对我无礼,我家裏不会放过你——现在你马上送我回去,我要回家。」她其实无一丝意愿让他送回家,下过想藉著这点高姿态压抑他任何妄动的企图。
也不知他有没有被唬到,只听见他「嘿嘿」笑了几声,然後把脸迫近她。暗裏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却感受到他的一股威势。
「你既然能够和大卫亲亲热热混了三天,那就能够和我处上一晚上。」他的口吻极柔和,然而那柔和之中蕴著有一丝严厉感。
娓娓从害怕中转为气愤。她最受不了别人诬蠛她,特别是涉及清白的部分。
「谁和大卫亲亲热热混了三天?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诧异道:「有人告诉我大卫这三天和一个长发少女进进出出,状极亲密,不是你吗?」
娓娓寒著声说:「谣言止於智者,这话果然不假,只有笨蛋才会以讹传讹、无中生有,把没有的事当成真的。」
李隆基挨了她一顿讽骂,却毫不以为意,满口气都是欣喜道:「你是说你并没有和大卫在一起?是我误会了?」
她把脸一别,冷哼:「我管你误不误会,对於你或大卫我可一点也不在乎。」马上她浇他一盆冷水。
然而李隆基真的不介意,他感到满心清凉,畅快极了——娓娓和大卫没有瓜葛,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说句实话,他对於在选择男人方面能力太差的女人,还真有点不放心。幸而娓娓并没有那么愚笨,让他觉得无比的欣慰。
李隆基静默了一下,突然间又觉得没有那么快活了——娓娓不要大卫,娓娓也同样不要他!在她的心目中,他的等级似乎和大卫没什么两样。
他非常不服气,单刀直入就问:「娓娓,为什么你表现得对我这么排斥、这么抗拒——你究竟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对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娓娓把脸转过来,固然她在暗裏看不见什么,但是她瞪著他。「我对你什么也不满意!」
这女人就是喜欢打击别人,李隆基心裏嘀咕。他问她:「我有那么糟吗?」
截至目前为止,他一直是各界公认最有价值的单身汉,有多少为人父母者争先恐後,使尽了吃奶之力要把女儿硬推给他。
她又开始挣扎,可是李隆基绝无一丝放开她的意思。他等著她的答案。
娓娓吸了几口气,说道:「像你这种含银汤匙出生的男人,除了口中的银汤匙,其他的贫乏得可怜,纨裤子弟不懂什么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生,纨裤子弟唯一的本事就是游戏人间,除了游戏人间,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她的一番话充分表达了她的鄙夷。
李隆基喃喃道:「为什么你讲这些话的时候,让我想到"傲慢与偏见"?」
娓娓不理会他的问题,出手去推他,却无法移动他分寸。
「娓娓,」他把嘴凑在她唇上说:「我觉得你应该重新检讨你对我这个人的判断有没有失误。」
他的嘴擦过她双唇,一种温热的接触感,她倒抽一口气,尖叫道:「你放开我,你这个讨厌鬼——我讨厌你,从一开始我就讨厌你!」
李隆基非常、非常之困扰,他不习惯女人讨厌他,尤其是他看上的女人。
娓娓在他底下拚命扭动著,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首先她让他失去文明人的耐陆,紧接著挑拨起一个男人的原始、狂野本能。现在李隆基渴望回到蛮荒时代,可以在半路就把看上的女人扛回山洞,对她为所欲为。
不,不必回到山洞,他现在就要对她为所欲为,就在这裏,就是此刻。这静僻海滨的夜裏。
他低下头,劫掠似地、侵占似地吻她。她一张极小的嘴整个被他含住、吮住,烫热地厮磨著,她发出反抗的嘤咛声,他反而越发蛮暴,以舌强撬开她的双唇,深入她口中。
娓娓没有法子再挣动了,她的人整个地被李隆基压得牢牢的,他的躯体这时候感觉起来特别庞大、特别坚实,像岩石一样。她底下的草茎微微扎著她,草上的清露沾湿了衣裳,薄凉地贴著她的肌肤,她的背面是凉的,但是胸前是熟的——李隆基是一块烧得发烫的岩石。
她被烫得神智有些迷离了。
很快他转而吻地下巴、她的颈子,他是一个迫不及待的男人,他要更大的满足。她遍布著紫云的衣领上有一只细细的蝴蝶结,他咬住它,一拉,蝴蝶结松了,领口敞开来,露出雪色的柔腻的胸。
他把嘴贴在那上面,吻那片雪色。娓娓仿佛重新受到刺激,起了挣扎的反应,他却把她一双手腕按在地上,加强地压制她,谁也不能夺去他此刻的乐趣,即使她也不能。
草坡再过去是黑夜一般的大海,而四周是大海一般的黑夜;夜是静的,大海却是奔腾的、吞噬的,像饥渴的男人。
灼热的口吞住敏感纤巧少女的胸尖——那阵强烈的震动不知来自於谁,只知冲动是没有办法停止的,也没有办法阻挡,它照自己的意思进行。娓娓在恍惚中听见裂帛的声音,似乎什么东西被撕开了,风拂过来,她感到肌肤好冰冷,仿佛她裸裎了大半在风裏,然而她太昏沉了,不能判断,也动不了。
李隆基喘得很急,口裏的热气弥漫在她的身体上,他对她做著一些让她不解的动作,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迷迷糊糊的无法反应。
「娓娓,」和著海涛声,他发出沙哑的呻吟。「我要你。」
一阵浪头从海裏扑上草坡,冰冷的浪花分崩离析像一颗颗碎玻璃,激烈地打在人身上。
娓娓骤然打哆嗦,像作了一个凶暴的梦,蓦地转醒过来。
她猛地把李隆基推开,挣扎爬坐起来。微弱的星光下,薰衣草色的衣裳淫荡的敞裂开来,挂在她半裸的身子上有如一片疑云,她失声惊叫:「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怔在那儿,好像不明白自己干下了什么荒唐事。
娓娓骇然地哭了,觉得她的一生已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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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还不算太晚,然而娉娉听见远远的花园那一头电动大门开启,汽车驶了进来,她侧头细听,认出是跑车那特别浑厚有力的引擎声,她感到有些诧异——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最有情调的时刻都还没到呢。
娉娉把原版的WOGUE扔在绿缎子沙发上,抱著胳膊走出起居室。她先前的家居服替换上一袭薄柔的袍子,上头有些藕断丝连橙绿的花色,走动起来,像花草在春日的风裏摇摇曳曳,颇有一种韵致。
门一开,她妹妹跌也似地进了来,一件稍早带出门的纱质外衣裹在身上,双臂紧紧环抱自己,头发凌乱,面色如土。
「娓娓——」娉娉才出声,李隆基随後跟著跨进大厅,同样衣衫不大整齐,一张脸是铁青的,身上有著泥巴。
娉娉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没有办法确定这两个人是到水上餐厅吃饭,还是上了竞技场去格斗。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娓娓向她颤颤走近几步,下唇不住地抖动,像要掉下来似的,突然「哇」一声哭了,绕过她一古脑儿便奔上楼去了。
娉娉回头看李隆基。「怎么回事?你和娓娓是怎么了?」
李隆基张开嘴巴,却没有发话,他用力拨拨头发,神色懊恼之至,好像不知如何说明。
娉娉见他不吭声,又掉头去望楼梯,旋又回头。「你在这儿等著,不要走。」她命令,很快举步跟著上楼。
娓娓在她房间,一头埋在粉红色的床裏,纤秀的双肩耸著动著,哭得正伤心。她三姊在床沿坐下,试著搂住她。
「告诉三姊,发生了什么事,三姊替你做主。」她对泪人儿说。看到妹妹这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可怜模样,她一方面著急心疼,但不知怎么,又觉得有点好笑——娓娓和李隆基还真是冤家,头一回出去就吵了回来。
娉娉的手摸到娓娓的衣裙,发现那上面被剧烈撕裂的痕迹,她吃了一惊,连忙摸索查看,真正觉察到妹妹的狼狈相。
她一急,严声问:「你的衣服为什么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快说呀!」
娓娓一张脸戍了巴掌大,挂满了泪水,抽噎得喘不过气来,只能断断续续说话:「他……他对我做……做出下流的事来……」
娉娉倒吸一口冶气,脸色也变了。「真有这种事?这李隆基有这么卑劣——可恶!」
她霍地起身,怒气冲冲复又下楼去了。她饶不过任何欺负她们赵家姊妹的人——特别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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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窗口上蒙蒙胧胧,映著敷衍似的月色。家裏已安静多时,眼泪和冲突也都止息了。
娓娓卧在丝绒被褥裏,软软柔柔睡著了的姿态,她三姊陪她到前一刻,刚轻手轻脚的走了。
她以为她睡了,然而没有,她的躯体或许已经松弛下来,心情却仍旧像根弦,扭得紧紧的,还在哆嗦、悚动,不能释怀。
她的手握起一个小小的拳头,揪著被子一角。
三姊在楼下如何的对付李隆基,如何的替她出气,娓娓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也是於事无补的,一切都太迟了——她的清白已经断送在李隆基手裏。
思及此,娓娓疏美的睫毛又开始颤瑟,仿佛新的泪水又要溢出来,不过她没有哭,她颤瑟是由於心惊——她的人生在今天晚上被一个男人改变了。
李隆基一手结束掉她纯真无邪的二十三年生命,把她带进她一直在抗拒的另一个人生阶段,这个阶段不再是清纯、天真的,在这裏有著人赤裸裸的欲望以及惊悚的激情,他让她赫然发现自己在性灵之外,也免不了有这层原始的表现。
她便是为了这个而恨他。
娓娓把脸整个的埋入枕内,今晚在草坡那一幕反而因为这阻绝的空间,越加清晰地在脑中上映——她当时的那些感受,又都一一回流到身上。
那种火热、那种激越,那种攫住了整个人、整个意识和身体的骇人快感,她在他的热吻、他的爱抚裏面感受到快感,她的情绪和躯体都起了强烈的反应。哦,她忘不了,她永远也忘不了——
在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种想要放荡的渴望!
「我恨他……」娓娓在枕头裏面呜咽。
娓娓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就此失去了童真,她与冰清玉洁已划下了界线,那欲望的蛇已在她身体裏面成了形。
因此她恨他!是他挑起她那种放荡的情绪,他或许没有毁掉她身体上的清白,然而他毁掉了她性灵上的清白,这又有什么不同?她的人生总之是变了一个样子。
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李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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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去了赵娓娓。
她向吉利龙请了假,他到幼稚园找不到她。打电话到赵家,佣人一律照规矩说小姐人不在。他索性直接上门,却被阻在门外。连赵娉娉他都见不到。一连七天,她们姊妹俩隐得像蚌壳似的,丝毫不露个影儿。
他失去了赵娓娓,让人觉得毁灭的是,他根本还没有得到她。
他压根儿想不到一件事——赵娓娓是真正讨厌他,一点也不是做作。教他怎么相信?屡次吻她,她那娇软的唇、娇软的身,哪一回不像蜜一样的要化在他怀裏?那副半嗔半羞的模样,绝不是在厌恶的男人面前会有的反应。
有关范园长的教诲,李隆基反躬自省,他缺了哪一样?爱心,他有;诚心,他有:耐心,他有……呃,或许这部分是略有些不足。
那天晚上在草坡上,说来他的确鲁莽了点、躁进了点,娓娓是个清纯的女孩,不该对她操之过急,虽然他算不上是个耐心十足的男人,但是保持适当的忍耐和等待,这点修养,他自信还有。
谁教她——谁教她那么热情嘛!
到最後他几乎很难控制她,她像一朵乍得到雨露润泽,一定要绽开的花,迸放一种任何男人都压抑不住的蓬勃热情,一切出乎自然——那撩人的嘤咛、颤抖、蠕动,她把自己送向他,那美丽的身子……
一个男人在热情的女人面前是最无助了。
好在事情最後他也只是撕破她一件衣服——哪知道她竟然就此不理他,真正教他是无语问苍天,充满了含冤者的悲丰。不过,李隆基走过蓝星的义大利石拼花大厅,依旧是昂首阔步,看不出一丝内心的煎熬。
象牙白和海蓝两色砌起的蓝星大厅,使人想到欧洲王室所过的夏日,尊贵且从容,然而入门一对青花瓷巨瓶,对应正前那幅龙王春日戏花屏风,各处几款中国骨董,又给欧洲宫廷似的大厅带出一味典雅的东方情调。出入蓝星的人都可感受到它有它代表的主人的那种贵族气质,以及潇洒的情怀。
他在绿树中庭遇见衣冠楚楚的一家三口,原来是素识的运输公会宋理事长,本身也是一家船公司的老板,携了夫人和女儿来喝下午茶。
夫妇俩对李隆基态度极奉承、极亲热,他们对他很抱有些期望——女儿是刚从国外念书回来,态度相当大方,人又不失妩媚,和李隆基无论在各方面都是极相衬的一对。
许多聚会的场合,夫妇俩无不力邀他参加。此外又给女儿制造许多机会与他接近。
这会儿宋理事长更是兴匆匆道:「宝曼啊,你那工作室上回那些个问题,现成有李少董这位专家,大可以向他请教请教,」说著,转过来向李隆基解释,「宝曼刚成立一个工作室,做的是行销方面的业务——这女孩就是闲不住,喜欢忙著。」
宋宝曼睨一眼李隆基,对爸爸瞠道:「要请教人家,也得看人家有没有空呀。」
「这样吧,你和李少董约个时间,请他出去吃饭,一并讨论你公司裏的问题。」宋理事长决定道。
宋太太却拍了丈夫的胳臂一下,笑著怪他。「人家开大饭店,还用得著你请出去吃饭?这栋楼上上下下十几家餐厅,怎么吃都吃不到外边去。」
李隆基大笑。「宋太太,你不知道,有时候我也想换换口味,尝点新的。」
他这么一句话,宋家母女也不知想到哪裏,无缘无故脸都有点红。
时间没有约定,但是李隆基答应要腾空给宝曼一点工作上的意见。他告退走开时,还感觉到宝曼一双眼睛尾随著他不放。
女人真可爱,李隆基总是这么认为,有时她们的可爱在於——她们对你永远抱有目的、抱有心机,但是永远以为你不会知道。
对李隆基来说,女人注意他、爱慕他,那是常态,虽然尚不至於以此沾沾自喜,却也不能虚伪的说他不喜欢。事实上,他是个很懂得喜欢女人,也被女人喜欢的男人,这辈子他没有碰见过不喜欢他的女人。
现在他碰上了。
赵娓娓。
马上那可人儿的模样又出现在心上。李隆基自己也不能相信,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男人,却对一个小女孩似的女人这样神魂颠倒,究竟为什么?
她的性子别扭,人又倔气又执拗,还带有点偏激的思想,打一开头就对他冷言冷语,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她是林黛玉,完全不是宋美龄,她和他择偶的条件格格不入,和他心目中理想的妻子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他忘不了她!从早到晚的想著她、记著她,像上了瘾,如饥如渴的,没有复原的希望,她微笑也好,颦蹙也好,甚至是咬牙在骂他、发他的火,他都觉得她的一切是那么甜、那么好、那么让人心疼,甘愿让她打、让她骂、受她的气,但是他要爱她,他要……他要她——
「你病了,病得很重很重。」突然一个声音在李隆基耳下幽幽道。
他吓一跳,一看,是大卫那张脸。他有点吃力地从迷醉与麻痹的状态还复过来,这才发现不知几时已进了银蓝的电梯,直上十二楼,裏头只他和大街两人。
大卫的眼睛在他身上指指点点,然後摇头浩叹:「一整个星期,魂不守舍的,比女人弄丢了一支发夹还要丧气。」
李隆基驳问:「我看起来像为了一支发夹而丧气的样子吗?」
「这倒没有,」大街搔著下巴说:「不过你像为了一个女人丧气的样子。」
李隆基要发作,嘴巴张开来,一顿,又闭上了。他从鼻子悠长的呼出一口气,说不上来自己是丧气或不丧气。
然而他表弟却一口咬定,「隆哥儿,你打起精神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这副郁卒委靡的样子,我看在眼裏有多痛心?有多过不去?」
李隆基背过身去,反翦著双手,顾自仰望电梯天花板的图案,让大卫去发挥他从剧团学来的演技。
大卫加上激楚的配音,「那天我不过是开个小玩笑,把人妖秀的票给了你,让你带娓娓去欣赏表演,那无伤大雅之堂嘛——」
李隆基一阵火气冲上来,回头叱道:「无伤大雅?!我可被娓娓当戍了下流胚子!你谎称娓娓想『观摩乙人妖秀,你忒大的胆子,捉弄到我头上来,我还腾不出时间来跟你算帐呢!」
他表弟慌摆著双手,退後说:「好嘛,好嘛,是我不好、我无聊、我三八,我道歉,我弥补,可是,哎——」他蹭了一下脚。「这赵娓娓也太生嫩、太不通人情了嘛,我上赵家去找她,想要解释,她——」
李隆基顿时目露锐光看著大卫。「你去找她?」
「嗯,是呀,就今天上午。」
「你见到她了?」他显出不能相信的神情。
「见到了,」大卫挑挑眉。「怎么?她又不是伊莉莎白女王,难得一窥,她人就在那儿嘛。」
李隆基两排齿列磨了磨,竭力不让自己看来像个嫉妒得发狂的男人。娓娓避不见他,却见大卫!
「她对你说了什么?」
大卫摇头。「没说什么。」
「那么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告诉她,人妖秀是我开的一个小玩笑,也不能怪你啦,你是无辜的,话说回来——像你这种身价非凡,世界一流男性,外面多少女人在哈你,我劝她要懂得把握……』
「结果呢?」
「结果,」大卫嘟出一个嘴来。「她用她手裏那把插花用的大剪刀硬把我逼出门。」
「娓娓用一把大剪刀把你逼出门?」李隆基很难相信娓娓有这么剽悍。
「也不是她啦,是她那个三姊赵娉娉——她好凶呀,一张嘴巴比剪刀还利。」大卫—迳昨舌,摇头道:「隆哥儿,我看你就算了,赵家的女人,乖僻的乖僻,凶悍的凶
悍,都很难惹,何必瞠这浑水?她们要误会让她们误会好了,爱你的女人那么多,像刚刚宋理事长的女儿,我都看到了,她对你可真是如痴如醉呀……」
李隆基脸庞板著,二曰不发出了电梯,大步跨进办公室,大卫巴巴跟在後面。纪小姐从她的位子站起来说:「少董,有位小姐在办公室等您。」
李隆基双眉一蹙。「哪位小姐?」
内间那扇橡木门一开,一口娇嗓子道:「是我。」
李隆基尚未发言,大街挨在他的肩後头失声说:「是……是三小姐。」
赵娉娉著一身红衣,胸前一排金质钮扣闪闪生辉。她摇曳过来,递出一只玉手,李隆基即以绅士的风度将她挽住,两人步入办公室,不见任何一丝芥蒂的存在。
大卫傻眼看著,他听见娉娉一阵口风传了过来,「我等你好一阵子了,隆哥儿——你和娓娓的事,我要和你谈谈呢。」
大卫忍不住跟进去,追著娉娉嚷道:「可是今天上午你才说这件事情没什么好谈的。」
娉娉瞟著他,唇边起一个哂笑,但是捺著性子说:「那是和你没什么好谈的,和隆哥儿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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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爱艺术家?」
李隆基的嗓声陡然扬高,招来一旁一对散步的外国夫妇的目光,他连忙朝他们颔首表示歉意。他和娉娉是在蓝星大饭店十八层的日光走廊,整条廊一面是斜式的落地玻璃,望出去是无尽的蓝绿的海天,许多人喜欢来到这裏观景;晨起、日落,以至於入夜,仿佛海的一生。
娉娉在他的身边,打扫一下喉咙说:「其实应该说是娓娓向往艺术家的爱情。」
李隆基瞠目看她,好像她突然长了两颗头。
这也难怪,自那天从水上餐厅回来,他就成了世上最迷惑的男人——娓娓会把男人都搞胡涂了。赵娉娉不能不同情李隆基,回想那晚她下楼质问他,他那表情充满委屈,她听他支支吾吾道出事情经过。说真的,她不想表现得那么缺乏人道,可是事情实在是太……太好笑了!
哎,她真有点不应该,当场就爆出了笑声,使得李隆基受到二度伤害。
可怜,他不过就是个男人,对自己心仪的女孩表示了一点热情,做出了一点情不自禁的动作,然後「不小心」撕破她的衣服,却落得被当成毫无人格的色魔这种下场。
娉娉当下赶快为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埃,拣掉下巴一块乾了的泥巴,极力挽留——可是他还是伤心地走了。
接著一整个星期,娉娉都陪著妹妹,安抚她的情绪。李隆基来电或上门的时候,碍著妹妹,她又不方便和他接触,免得妹妹又多心了——不过为了这件事,她镇日思索,还真费煞心思呢。
她想,娓娓因著这天真的个性,如果就此错过李隆基这样上选的对象,那就太教人扼腕了——娓娓现在或许打死不这么认为,可是将来她会明白的。为此,她这个做姊姊的不能坐视不理,务必想出一个方法来,拉拢撮合这小俩口才行。
她心中已有了好主意,今天来找李隆基,要说服他合作。
李隆基却一点也不能理解。艺术家?娓娓喜欢艺术家?他脑中马上浮现那种长得像老子的漫画家,或是像个师父的作家,他还记得上回在一个展览会场见到一个家伙,说是所谓「空间装置艺术家」,我的妈呀,人家不说,他还以为那家伙是个捡破烂的。
娓娓喜欢的是这种人?这女人脑子裏到底在想什么?
凭他,身家背景,学历经历,眼前的成就,将来的远景,哪一样不胜过那些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艺术家?娓娓却把他批评得一无是处,这……这还有天理可言吗?
娉娉将李隆基脸上的神色变化看在眼裏,手一摊道:「不要说你觉得匪夷所思,我们自己家人也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娓娓从小就有一脑子罗曼蒂克的想法,她是在一堆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裏长大的。」
李隆基忍不住道:「那不是没救了吗?」
娉娉不予置评,但是她掉过头来,正色道:「我要问你——你对娓娓究竟是有心,没心?」
李隆基缄默了一下,双手抄在口袋裏说:「有心又能怎么样?你妹妹喜欢艺术家,我又不是艺术家。」
「如果你有心,你就得变成艺术家。」
李隆基看著她,好像现在她有三颗头。
「你听我说——必须投其所好,才能收服她的心,娓娓对於有财势、有成就的男人没有兴趣,她要的是一个能满足她那独特幻想的男人,你得从这地方做起。」娉娉一股劲地,一边在廊上来回踱著,一边比手划脚。
「首先,换个发型,换个装束,做一副艺术家的打扮,挑个艺术行业,嗯……什么都可以,平常你只要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搞一些谁也不明白的动作,派头就出来了——再找机会重新接近娓娓,娓娓和你总共没见几次面,她又是个大近视,绝对认不出你来,只要你带她去淋点雨,看点星星,她一定——咦,你干嘛这样子看我?」
李隆基瞅著她说:「你该和大街好好交个朋友——你们同样有些疯狂的思想。」
「疯狂?」娉娉愕然道:「我觉得这是天才的点子呢。」
「的确很『天才』。」李隆基举步走了。
娉娉很快追来。「喂,喂,你觉得这点子不好吗?你不喜欢?」
「我觉得好或不好,喜欢或不喜欢,结果都是一样——我不是艺术家,我不可能假扮戍这种人去讨好娓娓。」
「可是舍此没别的方法了。你要知道,娓娓对你有成见,现在芥蒂又深,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李隆基停步,转过来看她,脸朝著落地玻璃,窗外已是紫幽幽的暮色,他的面孔因而显得阴暗。他沉声道:「如果这样,那我只好放弃她了。」
娉娉望著他高大的身影迳自扬长走了去,她一颗心往下坠著,那股子惋惜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奸。
娓娓和李隆基两个人,势必要相互错过对方了。
第五章
黄昏裏,木棉树下定过一条人影子,风扫著他乱长的头发,把他松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飞起来的羽翼,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或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种落拓的、恣纵的气息,这跟他那身随便的打扮很有关系。
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种随便的样于,让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类,他们写诗、作画、搞音乐……从事各种性灵活动,原则上他们虽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会把他们归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围内,常常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没错,他是个艺术家,他是诗人,专为人类创造伟大的诗句,以此净化世俗污浊的灵魂,有时他吟咏自己笔下那优美、卓绝、不同凡响的诗作,会油然觉得自己像个神,而不是人。
一阵风来,一朵橙红的木棉花自天际飘坠而下,热情的、带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为艺术、为天才喝采一样。
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灵思泉涌,恨不得即刻书写下这一刻、这一幕带给他和全人类的感动。
但是他自我克制——现在不成,他赶赴著重要约会。不过他向自己保证,—定要以「世纪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双手」为题,写它一首旷世的好诗。当然一定有人会问,什么叫做「多汁的那双手」,他会解释的。
他匆匆踅过公园一角,一部樱桃红小轿车恰巧驶到,车门一开,下来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她体态略丰,小腹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丝毫无损於她的丰采。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她显得有些错愕。
「不认得我了吗,娉娉?」他以低沉的嗓声问。
娉娉面带惊疑,上下打量这个她有预感她会认识的男人,然後大叫:「隆哥儿,是你!」000
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镜前,研究著自己——六个星期来,任其自由生长的—头乱发已披到颈下,整张脸布满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绉巴巴酸菜一样的衣服。
怎么看他都觉得自己像虬髯客,不像艺术家。
可是娉娉极力推崇。
「像,像,隆哥儿,像极了!」
她可比他还要兴奋,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会被他骗过去,然後迷上他。李隆基感到很矛盾,真有点不希望见到娓娓这么呆,再说——
「这样子欺骗她真的好吗?」再三问娉娉。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反问他。
他没有。
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女人让他陷得这么深!
他对於一切一向有种世家子弟的酒脱,不计较失去什么,反正失去之後,他还会有,怕什么?特别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却整个栽了,娓娓让他再也自负不起来,头一次他发现到他所拥有的一切——人人称羡的外型、家世与成就,完全不足恃,这些东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无是处。她把他看得比什么都不如。
这可恼却又可爱的娓娓!
李隆基握住了双拳,显示出决心——娉娉说得对,他必须扭转娓娓的想法,必须让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对他敞开了心胸,放下偏见,才能看到真正的他,了解真正的他。
爱,是从了解开始的。
经过六个星期的酝酿、准备,李隆基以一副自创的艺术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骗倒了,她直呼他有「艺术天份」。
「本来我以为你真的要放弃了呢——害我白操了这六个星期的心,」娉娉有点怪他似地说,自己却又换了一副口气,「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娉娉给他提供许多有利的意见和内幕消息,非常高兴他准备展开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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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懒的夏日午后,整条林荫街道都在发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两人,有点百无聊赖的,像下午的几个不经心的呵欠。
娓娓坐在榄仁树边一柄绿伞下,小桌铺花格子桌布,摆有—壶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国煎饼,茶喝去了大半,饼倒是分毫末动。
她看书看得有点累了,夹上一页绘有白茶花的书签,把书搁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饼细细啃著。小云朵从蓝天上徐徐飘过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还不算太晚。
平日这时候,她在幼稚园上才艺的课程,但是三姊替她请了长假,要她利用这段期间好好调适自己的身心状况。其实她的身心状况也没什么好调适的,只不过那回从水上餐厅——
娓娓连忙在脑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厅和後来发生的事,那是她毕生觉得最羞赧、最受打击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会全身发热,胸口拧绞……
或许三姊说得对,她的确有调适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抛却不愉快的记忆,和记忆裏那个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发热了——这是一种病症吗?娓娓困扰地想,丢下饼,端茶喝一大口,给自己定定神。
这时候一阵风来,风裏酝有远处的海洋清新微咸的气息,一张薄薄的白纸被吹到娓娓脚边,她有点诧异,弯腰把它拾起来。
纸上数行潦草而富有个性的笔迹,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轻轻念出来:
梦在何方
是在穹空辽阔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弯
或是远去的那只青岛底羽翼上
倘若你愿意小心小心地寻找
梦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颗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儿怦然一动,只觉得这诗句好动人,她四下裏张看,见两张桌子外的位置坐了个男子,侧对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乱的纸和笔。
想必这页诗篇是这个人的,被风吹落过来,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娓娓拿了那诗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边,轻声问:「这是你的吗,先生?」
那男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迳凝神望著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他穿著旧米黄的上衣,领口敞得开开的,袖子随便卷到肘弯,发长及颈,又蓬又乱的,有点像贝多芬那种款式,不过这个贝多芬蓄有刘海,把脸庞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这种情形下,要把他的长相看清楚,委实有点困难,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极高傲的鼻准,他的一双睫毛浓密得令人惊奇,她猜想放两根火柴棒也
不会掉下来。
他依旧没理会娓娓,她有点发窘,轻轻放下捡来的那张诗稿,正待要走,他却突然出了声。
「你听见没有?」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略微发哑。
娓娓忽有一种感觉,好像认识这个人,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同时她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呐呐道:「听见什么?」
他却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看她一眼。
风又来了,这回更轻佻,把榄仁树拂弄得簌簌作响,还一口气把桌上的纸张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锁住眉心发呆,全不理会。
娓娓无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实在不忍心见到这一堆——大约都是诗稿,散落一地的。於是她沿著红砖道一张一张把它们捡拾回来,咖啡座的小妹也帮著捡了两张,一名路过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点道:「街对面还有一张。」
娓娓只得又过了街去,最後的一页落在绿地的一丛蔷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红蔷薇边,看著写在纸上的诗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颗泪
凝成今晨玫瑰办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将它呵护将它照顾
我愿举手成伞将心作屋
乌它遮风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点滴来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恋你的悲哀
多么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动其中,一双梦样的大眼睛进出了泪光,把那张纸压在胸口,仿佛希望纸上美丽的字句能够嵌入心裏去似的。
她抬眸朝对街望去,眼底带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却已经空荡荡,徒留下一只蓝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惊诧,站起来左右张望、寻找,无一那旧米黄的身影。他人就这样走了吗?娓娓的心情不觉沉落下来,那人的诗稿还在手上,她悒悒挪了两步。
「你听见没有?』
蓦地一个幽沉的声音在她後脑勺响起,她猛旋过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高大的身架横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浑身起一阵快乐的鸡皮疙瘩。
她战栗地问:「听……听见什么?」
到底他听见什么是她听不见的?娓娓心中非常著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现在还是满头雾水。
他低下头看她,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沉郁,然而他出现极端失望的神情。「你没听见吗?」
她不愿让他失望!赶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许我就听见了。」
他摇头,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远也听不见真正值得倾听的声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争辩,却又闭上嘴巴。她很沮丧,他不会相信的,谁教她听不见他听见的声音呢,但是,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挥,说道:「风声、浪声、草木摇曳,鸟叫虫鸣——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还是觉得迷迷惑惑的,不过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声,不敢打扰他的「倾听」,末了才迟疑地递上手上那叠诗稿。
「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头张一眼,脸上的表情忽然显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这本来为一个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说毕,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内心涌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这些动人的情诗是他写给一个女子的?
她回过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诗稿跟著他在红砖道上走,试著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诗人吧?这些都是难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弃之可惜呀。」她劝著。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瞄她,脸上仍是淡漠的神态。「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这个时世,到处是功利思想,有谁了解好诗?有谁欣赏好诗?」
他那语气充满痛心与颓丧,娓娓立刻表明支持的立场。「先生,我就是一个诗的爱好者!」
这男人闻言,足步一停,拿那双半掩在乱发之下极其深沉的双眸看她,久久,突然发一声冷笑,走了。
娓娓愣著,自动又跟上去,颤声问:「您不相信我吗?」
他回过头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个典型的都会女子,一身香奈儿的包装,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难相信追求时髦和绚丽的人,会是诗的爱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绿春装的穿著,一方面感到羞惭,一方面又对他敬服极了——诗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姊,这阵子她闲来无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装游戏,今天出门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换这身打扮才放行的。
梶娓嗫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这样的。」
面对诗人一身的破旧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叹。「我猜你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当儿,你能够悠悠闲闲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发时间。」
他的口吻有讽刺的意味吗?梶娓倒吸一口气,十分的紧张——不能让诗人知道她是豪门出身,否则他会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不是的,因为我最近……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暂时放下工作,只是暂时!」
这解释似乎还不能得到他的谅解,她说下去,「其实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拣了最悲哀的一点来讲,「我父母都在这一、两年过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湿。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在天上安息。
「你是说你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娓娓点点头。
诗人在胡碴子下面的脸色,明显地放柔和下来。
「我也是。」他低声道。
她很吃惊。「你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点头。「从十八岁开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学、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说得很辛酸。
「哦,这真是遗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视她。「我们是同病相怜?」
「我们是。」她悚栗著应道,感受到一种心与心相互的激荡,仿佛缘份的乍始——可以这么说吗?可以这么想吗?
气氛在悲伤中又带著点温情,娓娓步履悄悄跟著诗人走,略落後一点,然而亦步亦趋。李隆基屡次偷偷以眼梢瞄她,想她也有紧追著他不放的时候,心头窃喜,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端凝忧郁的神情。
到街的尽头,他拾级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满天昏黄之下,海风吹他的头发,吹
他的衣服,他俨然是遗世独立,天地最後一个诗人。望著海天,他不禁吟咏:
大地
引天穹悲怆之泪水
涌注咸红色黄昏血一般的
大海
咏毕,缓缓调过息,李隆基回头见娓娓傍石阶而立,仰望著他,满脸都是倾心爱慕。
他差点拍腿大笑出来。没想到艺术家这么好干,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码有两年没梳过头发、没换过衣服的样子,然後进行哲学式的谈话——一个原则是,你讲的话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对了。同时别忘了呈现那种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女人过来安慰你,然後,爱上你。
像娓娓这样于。
李隆基在上头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著小小的,颤抖的兴奋,人在他身边,有点站不稳。
「请问……」堤上风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请问您的大名?」
李隆基想到娓娓嫌弃过他的名字,她不爱具有炎黄子孙气魄的名字,可以,给她一个优雅、诗意、欧化的名字。
「我名不大,」他维持哲学的风格,慢条斯理说:「我叫李斯特。」
自己报了名,他却偏过脸去蹙眉——怪了,怎么听来像外国脚踏车的名宇?
「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说,像吻著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国音乐家同名。」
「呃,是的,家父深爱音乐,曾经想把我培植成钢琴家。」娓娓当初也对他父亲印象不良,现在一并为他父亲翻案。
她果然肃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他转过去望著夕阳,而娓娓则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风裏的姿态好放犷、好潇洒,他的身形看来格外高拔,几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么会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个人和这个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可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她想到那个人呢?
娓娓感到烦恼,咬著手指头苦思,一抬头发现这位名为李斯特的诗人正瞅著她,她—霎红了睑,晕色染著了在象牙白的颊上,久久未褪去。
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样子勾得心动,想与她挨近一点,亲近—点,最好把人抱过来在怀裏温存,然而总不能没名没堂的动手这么做,於是突然生了病,抱著头,身子在那裏摇摇晃晃。
他装得真像,娓娓一吓,赶忙过来把他扶住,问著,「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喉咙挤出哑调子,故意做微弱的挣扎,其实大半个人都挨在她身上了。「我没什么,你不要管我。」
「你不要逞强了,你看你痛苦成这样子。」
李隆基让自己更加痛苦。「这……算什么,小小肉体上之痛苦,怎么比得上心灵之折磨?」他让她拦腰抱著,呼吸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你能体会那种感受、那种滋味吗?我与一个女孩相爱八年,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不声不响丢下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天哪!」娓娓低声说,强烈感受到那种椎痛。
他如泣如诉。「海边的屋子剩下孤零零我一人,白天我没有办法思考,夜裏我没有办法入睡,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娓娓把他搂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倒下去,然而隐约中感觉他一副体格相当结实强健,还没有显现出身心遭到折磨的现象,想必是他天生秉赋
好,但是长此也不是办法。娓娓抬眸看了看天色,果决地说:「你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天要晚了,来吧,我送你回家。」
李隆基睁开一只眼睛。「你要送我回家?」
「我不能让你这样子自己回去,你现在太虚弱了。」
「可是——」
「你说你住在海边是吧?那应该就在这一带,好在不很远……」
「不,不,我不能麻烦你——」
「李斯特先生,」她正色道:「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麻烦,我很乐意帮个小忙,我一向都很敬重艺术家,除非,除非是你嫌弃我……」
「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我还想和你做个朋友呢。」
她抿嘴害羞地笑了。「我很高兴你不嫌弃,我很高兴能和一位诗人做朋友,」她把他扶下海堤石阶。「你要慢慢走回去,还是要叫车?」
「这……我……」
李隆基心裏叫苦,开始憎恨自己——没事他弄出个失恋的故事做什么?还加上一个海边的屋子!他是住在海边没错,然而那是栋临海大别墅,一个潦倒、失恋、身体有病的诗人,绝不可能是—栋豪华大别墅的主人。现在娓娓非要送他回家不可,他怎么办?
他又不能严拒,好不容易接近她,他们的友谊才刚萌出小小、脆弱的芽,—拒绝就伤了她的心,他也别想再和她混下去了。
海边的屋子,海边的屋子,这会儿他上哪儿去弄一个适合诗人李斯特居住的地方?
李隆基心裏七上八下,跟着娓娓沿著海堤下的街巷,磨磨蹭蹭走了半个多小时。远处薄暮的天空,可看见海湾蓝星大饭店灿灿然亮起蓝光,壮丽得像下凡的蓝色女神。
他们距蓝星有一公里路遥,这一带地域已属蓝星所有,曾有兴建度假小村计画,由於事未成熟而搁置,还有一些零星的屋舍荒置在海边。
李隆基隐隐觉得他的命运已经形成,然而内心挣扎,有百般的不情愿——他暗中瞧了瞧娓娓,海堤小街起起落落的,路面又崎岖,她穿小跟头的鞋,细致的服装,自己走来已够吃力的了,仍然一路好心好意地搀扶他,娟秀的鼻尖沁著汗,都无暇拭去,走一步轻轻喘一下……
他不忍心,实在不忍心,硬著头皮只好告诉她,只好说了。
「呃……到了,我就——」他一咬牙,伸手往海边荒弃的小屋一指。「我就住这儿。」
她趁著还有一点隐微的日光,四下一眺,小屋,礁岩,临海,傍山,间有一阵阵歌吟似的海涛声,不由得叹道:「你住的地方好浪漫。」
李隆基差点大声呻吟——她根本不明白,这地方可能缺水、缺电,小屋裏可能有老鼠、蟑螂,甚至娱蚣,你只要站著三秒钟不动,就会有苍蝇那么大的蚊子过来把你包围,吮你的血……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抱著必死的心,穿过一道栅门,走上几年前蓝星在此所修葺的石板道,在距离最近的一栋小屋之前打住,杵在那儿像根杆子,半晌没有动作。
「你不开门吗?」娓娓问他。
开门?谁知道门裏头是什么样子?李隆基慢慢回过身,在乱发下对她痛苦地一笑——这回是真实的痛苦。
「谢谢你送我回家,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不过,我这屋子奸乱,我一直没有心情收拾,实在是——」
娓娓善解人意,马上说:「我了解,你不方便招待客人。」
「是的,请原谅。」
娓娓退一步,柔声道:「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可要好好吃饭休息,自己保重。」
「我会,我会。」他松一口气。她一走,他也会马上走,谁想待在这个地方!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
「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大叫。
「你——你不欢迎我?」她的嗓子发抖了。
「欢迎,当然欢迎。」他咬著牙筋回答。
这表示他必须冒著生命危险住在这裏,和老鼠、蟑螂、娱蚣以及苍蝇大的蚊子搏斗,成为名副其实的倒楣、失恋、兼之有病的诗人李斯特。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自作孽?
娓娓对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诗稿交还给他,「你的稿子,」她後退,轻声道别。「那么,明天见了。」
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诗稿放到她手上。「这些送给你做纪念。」这是他耗去两个无眠的夜,特地赶写出来——还真亏了学生时代几年加入诗社的历练。
娓娓却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脸一颦,诗稿如数塞还他,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李隆基手抓诗稿,发愣——他做错什么了?
回过神,大步赶上前,一把将娓娓拉回来。她跌在他怀裏,他忘了自己应该是个虚弱的人,她也忘了。他低声问:「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她的长睫毛一会儿抬上来,一会儿落下去,盯著他满是胡髭的下巴,说:「我不要你写给别的女人的情诗。」
李隆基在黄昏仅余的幽光裏凝看她,她的眉目蒙胧而美丽,他的脸慢慢俯下来,嘴压在她唇上。
娓娓觉得晕热而无力,这个吻给她一种熟悉感,这个人整个地给她一种熟悉感,这就是缘分吗?这就是爱情吗?她感到唇际是甜的,心头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颤悠悠睁开眼来,他老早没有吻她了,正以奇异的眼光看著她。
夜色裏,她的脸仍然嫣红可见,她的双眼像个会发亮的梦,引得诗人兴动,又下觉低吟:
女神所遗落的
最辉煌天际的那颗星
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你晶莹的眸心
两人在诗的袅袅余音中相对。
「明天来找我,」他的嗓音显得有些惺忪。「我为你写诗。」
000
翌日,娓娓如约而至。
晨间的海边真美,由於微雨,使得坚峻的海崖和长青苔的礁石变得柔和,看来是一片氤氲绿。而海,海是雾蓝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
为了衣著,娓娓很费了一番心思——华丽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愿意把自己穿得丑恶。未了,挑了这件蓝底子的洋装,七分袖,裙沿有几道白波纹,有夏日的情调,简净,而且是旧衣,她穿了有信心。蓝发夹别在长发上。
她提一大袋,裏面有原味优酪乳、全麦面包、新鲜苹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认为应当是诗人吃的,实际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她走上石板道;心微有点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门。
小屋像个闷不吭声的人,了无反应。
娓娓纳罕著,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把锈了,僵持一会儿,被她扭开来,她小心徐徐地推开门——一股霉气冲了出来,她呆望著黑鸦鸦的室内,七横八竖堆得满满的木料、建材、工具,哪裏是人住的屋子?
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错屋子了吗?
石板道那一端另有两间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间屋内严重积水,另一间根本已经半倾圮,不能住人了。
诗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处?
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儿,茫然四顾——昨天的际遇是她幻想出来的吗?根本没有诗人李斯特,根本没有李斯特的小屋?
但是为什么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种温存的感觉,仍然那么清楚?
娓娓发著轻颤,觉得她快要哭了。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碰碰的响声,一簇高大的礁石後方,原来还有间屋子,还要更破烂,一扇小门甚至关不住,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娓娓很灰心了,转了身定。那门发出更大「碰」的一声,她叹口气,慢慢回转过去,义务性的朝屋裏探个头——没想到这间屋窗明几净,近乎离奇的地步,空气中还荡有一股「稳洁」的香味,好像不出一个小时才刚大扫除完毕。
屋裏不见人迹,地板几落书,几椅上堆满纸张册子,一幅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倒栽在墙角,一切仿佛仓卒间来不及布置。
这是什么人的家?正怀疑,娓娓瞥见几上一叠发绉的纸——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诗人李斯特的手稿。
她的心突突跳起来。原来他住这裏!都怪她自己没搞清楚,差点以为他骗她,差点要走掉。她赶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门边。
他人呢?还未起床?娓娓一时担心起来,她来得太早吗?可是都已经早上六点多了。
「李斯特先生?」她轻喊,走到客厅後面的小房间张望。
诗人李斯特果然横在床上——从头到脚一身的肮脏!脸上的胡髭更浓了,贝多芬的发型更乱了,穿的还是昨天那套旧米黄,换都没换,脚上一双麂皮旧鞋甚至没脱下来,他整个灰头土脸的,浑身污秽,街上一条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来得整洁点。
她吃惊地移到床边叫醒他。「李斯特先生,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他在密密麻麻的头发下睁开眼睛,看见她,惺忪地吟哦一声,含著浓重的鼻音说:「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
「您究竟忙些什么?」
「收拾这鬼地方——拔掉两个老鼠窝,扫出十八条娱蚣,花了两个钟头把五只老癞蛤蟆赶出屋子,然後是壁虎和蜘蛛……」
娓娓张口结舌。「您把这地方说得好像恶魔岛那么可怕。」
「差不多。」他发出腰酸背痛的呻吟。
「您就这样打扫了一晚上的屋子?」
不能据实说,他在恍惚的睡意中还留有一点警觉,务必营造出诗人生活的美感。
「不,我离开小屋,到沙滩踯躅,仰望星光,俯听涛声,」他双眼半睁著,喃喃背颂。「我的感情像海浪般澎湃,灵感如泉水般涌来……」
娓娓又感动又心醉。「然後呢?」
「然後……」他的眼皮好沉重,他努力保持清醒。「我回到斗室,独坐灯下,在破晓那一刻提笔写诗……」
娓娓捧著心窝儿叹息了。「然後呢?」
「然後……」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之低微。
「李斯特先生?」她讶异地俯身去看。
诗人李斯特已经累得又睡著了。
OO0
李隆基醒来时,有片刻的迷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身在何处。然後,他看到床边一张旧椅子,坐了个姣好的长发女孩,霎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捧一本诗册,垂首专心地读著——他晓得她是在看守他,他像一个升了天的灵魂,内心洋溢著满足、喜悦、安详和死而无憾的感觉。
「你醒了?」娓娓惊喜道,放下手中的诗册,她的眉目间有些倦意,但却是很愉快的。「感觉好一点吗?」
「我像重生了一样。」他用沙哑的嗓子说,对她微笑。
她的面颊色泛起了粉红,但是轻斥地说:「你昨晚把自己累坏了,收拾房子的事,应该找人来帮忙的。」
是呀,他应该叫饭店一组人马过来大扫除——泄漏蓝星少董假扮成潦倒诗人的秘密。
不能,他不能那么做,这件事完全不让人知道最好,何况他认为自己该有点为爱而死的诚意,倒楣就倒楣到底,他挑了小屋当中最可堪造就的一间,抱著甘心牺牲自我,甜蜜而又悲壮的心情,亲自动手打理屋子……
没吃没喝忙了大半夜,这辈子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这么卖命过,然而当一个男人睁眼醒来时,见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没有走开,这温柔坚决的情意,眼醒来时,见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没有走开,这温柔坚决的情意,教人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枉屈。
「你饿了吧?想吃点东西吗?」她殷殷地问。
李隆基暗中微笑,真好,她开始服侍他了。他抚著肚子,从小床坐起来。
「还真的有点饿,」他说:「现在几点了?」
「八点多。」她说,从小客厅拎来一只袋子。
李隆基接过面包和苹果,惊讶道:「八点多?我以为已经中雨了。」
「是晚上,现在是晚上八点多。」
他吓了一大跳,掉头由小窗望出去,这才发现外面一片漆黑,而小屋裏是亮著灯的。他不可思议的直看著娓娓。
「你从早上一直待到现在?」
她显得有些拘促害羞,轻轻点了个头。
李隆基突然间感到很不是滋味,先前的什么满足、什么喜悦,一下全消散掉了。娓娓竟然在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床边守了一整天!他不由得低头望望自己——这男人这副德行,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得她这样子恋恋不去?难道她真的喜欢他,宁可喜欢他?这——这不是见鬼了吗?
他把面包和苹果重重一放,嗄声道:「你怎么可以在陌生男人房裏待一整天?现在又是晚上了,这海边荒凉无人,你不知道这样子很危险的吗?女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娓娓受他一顿骂,脸都胀红了,结结巴巴说:「我……我担心你,你一直没醒,所以……我不是故意的……」
李隆基用手把自己的脸一抹。他在干什么?他不是为了收服娓娓的心才乔装成诗人的吗?现在诗人吸引了她,表示他成功了,他该窃喜,不是对她发火。
他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把娓娓的手牵过来,温和道:「对不起,我说话太不客气了,事实上,我是关心你才会这么说的。」
她瞅他一会儿,然後小小地笑了,细声答道:「我知道。」
她眼底有温柔的情愫,有对一个男人的信任,李隆基看了,心头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搅和在一起,不知要高兴,还是要懊恼。
他顾不得吃喝了,起身把她肩头轻轻一揽,往前推了推。「走吧,我送你到街上去,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这时候他说话不知不觉透出权威。其实他才舍不得她走,但是更不忍心让她在这裏熬著,看得出来她倦了。
娓娓人在他宽大的臂弯裏,心头像有双小翅膀在扑动著,又是赧然,又是欣喜。她对他很感到惊异,这男人乍醒,身上又肮脏,然而流透出一股威仪,使她服从他,听他的话。
他们藉著星光走石板道,他小心地带著她。她说:「我一整天都在看你的诗,你的作品不少。」
「哦,那些。」李隆基又偷笑了。昨晚他利用一个空档,跑回别墅翻箱倒柜,把整个学生时代的旧作都找出来,连同几批书籍一起搬了来。当年热中於写诗,也颇得到一些赞扬,但毕竟只是小兴趣,没想到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这些诗你发表过吗?」她问。
他马上记起自己是潦倒诗人的身分,用一种亘古以来诗人的忧郁和深沉道:「时人缺乏诗情,不爱读诗,这类极度精致的语言,需要细心去玩味、去理解的,如今都乏人问津了。世面上充斥的是速食文化——」他叹了叹,这时候倒有几分真正的慨然。「诗人的作品没有读者,我想发表也没有机会。」
娓娓忽然站定,把李隆基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细致而温暖,他的心头荡了起来。
他听见她坚定地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你的诗作发表——好作品不能让它埋没了。」
为什么他觉得又有一场灾难要开始了?
66O
赵娉娉巡看蓝星大饭店,特别在顶层朝东的天悦厅逗留了片刻,由此眺望一公里外度假小村的那片海边,格外的清楚。
她问随行的主管,「张总,度假小村那一带,安排了保全人员定时去巡视吧?」隆哥儿只身待在那儿,娓娓又会去找他,两人在外的安全,她不能不注意。
「有的,白天二回,晚上三回。」中年的总经理回道。
李隆基将蓝星委由赵娉娉暂管,消息并末公开,知情者也只有一、二位高级主管。这本来就是非正式的暂代,时间预计也短,不过借助娉娉的管理才干,一时权宜罢了。娉娉也只做到看管之责,有事还是得通报李隆基来做决定。
想想隆哥儿还真命苦,追个心上人如此大费周章,虽然这主意一半是她出的,但是看著这男人这样的不辞劳苦,她一方面不忍,一方面还真为娓娓感到窝心。也因如此,格外要帮著他点,连日她从早到晚都待在蓝星。事实上,蓝星的运作十分稳定,几名主管也都称职,并没有太多需要处理的状况。
娉娉返回办公室时,心裏盘算,还要吩咐纪小姐再和警方联络,确定这段期间他们会加强度假小村一带的巡逻。
她一脚才踏入,纪小姐即刻从位于上站起来报告,「赵小姐,警局派了人过来,说是关於加强度假小村巡逻的事情,要和你谈谈——他人在接待室。」
「谢谢你,纪小姐。」
这时,娉娉已隐约瞥见接待室那条魁梧的人影,一股极其异样的直觉窜上来,她脚步有点颠倒,不是往前,反而後退,她有种要逃的迫切感!
不,不可能——怎么会再碰上这个人!
即使隔有一道门,即使只见到其人的形影,她就知道是他。是他!
娉娉旋了身逃命,忽然一声大暍:「慢著!」
她以前想不透,现在也还是想不透,这样高头大马一个大汉,怎么身手动作如此敏捷矫健;:闪电也似的他掠过来,整个把娉娉揪在胸前。
他热热的鼻息喷到她脸上,使她眩晕。
「总算又让我碰见你了。」仇霄说道,浑厚的嗓音雷一样压下来。
第六章
仇霄生平最讨厌女人。
他发誓绝不沾惹女人这种麻烦,倒不是他在世做人这三十年间吃过女人什么苦头——不是他,是他爸爸。
他爸爸仇龙是铁血柔情那一型的汉子,可是柔情有什么管用?他一生栽在女人手裏,落得凄惨兮兮。首先是仇霄的亲妈,她还留在仇龙身边的时候,就已是远近皆知的荡妇。仇霄才三岁,她抛下父子俩,跟人跑了,然而她至少还保有一点良知,没有卷定仇龙太多家当。他爸爸第二个女人那才狠,把仇家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甚至房地契都偷出去押了,他们父子俩因此流浪街头有一段时日,那年仇霄十岁。
接下来他爸爸著实有几年不敢再轻易碰女人。仇霄十六岁,已是生得人高马大,英气勃勃,一晚回到家,看到父亲的卧室又多了个女人,那女人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睨著仇霄,举止眉色间不知有多少媚态,仇霄马上知道他爸爸完了。
也不知是他爸爸太蠢,或是世上尽是这些祸水。半个月後,他爸爸一脚踩进门裏,亲眼见到那女人罗衫半解,半副胴体都压在拚命喊救命的仇霄身上,企图强采这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
仇龙一气,非同小可,竞因此呜呼送了一命。
仇龙一生在女人方面的遭遇,使得仇霄寒透了心,他宁可上刀山、下油锅,在任何场合裏冲锋陷阵,就是不接近女人一步。
事实上,女人也不太接近他。仇霄在警界素有「硬汉」之称,作风十分犷悍,说一是一,如果你跟他来个二,他当场就翻脸。他双目凛然,有一张极其严峻的唇型,从来不笑,男人见之都要忌惮,何况是女人。
没有女人敢惹他,偏偏有一个例外。
到现在仇霄还搞不清楚这女人的来历底细,那是因为一开始他并不太在意她,等到後来发现必须在意了,她已经像一阵旋风一扫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缕她身上那奇特的、古怪的香水味,弥漫在他整个人、整个脑子、整个身体的所有毛细孔裏。
後来他连作梦都会梦到这缕奇特的香氛。
那一阵子,仇霄在码头一带活动,每天入夜之後都上码头酒吧泡上二、三个小时。他很快发现到一名神秘女郎——总在夜裏八、九点钟,悄悄出现在酒吧,只身一人,独来独往。
仇霄干了多年的警探,特别具有锋锐的识人能力,一眼即看出这女郎完全不属於这裏——她的言行举措太有格调、太有教养了,任凭她怎么伪装,就是显得格格不入。
他始终猜不透她跑到码头酒吧这种地方来混究竟为什么?她偶尔也跟人搭讪,聊上几句,接受好意喝杯酒、跳支舞什么的,不过她不像芳心寂寞的女人,那也不是她到这裏来的原因,大部分时候她倚在吧台一侧,一杯琴酒在指间荡来荡去,明艳的一双眼睛好奇、搜寻的看著一切,仿佛想要了解什么。
仇霄总觉得——她像个舒适日子过了太久的那种人,一时厌倦,想爬到底层看看从未尝过的那种生活,她的心态充其量是无聊。这女人看起来不笨,却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她竟有胆子来惹他。
通常,一群酒客熟络的聚在一起谈笑的时候,仇霄总一个人孤坐在角落,一只大手揑著酒杯,黝黑的脸庞带著痛苦的表情。
他们打过许多次照面了,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一如他不知道她一样。但是第一次面对面,他就把她弄伤了。
那天晚上仇霄坐得太气闷,推了椅子,踅到外面露台去眺望海港的渔火。风很狂,但是仇霄听到背後有动静,或许只是直觉反应,最主要是风裏荡的那丝奇特的气息——有人偷偷摸摸地挨近他。他一流的身手没见识过的人还真不敢相信——人尚未回旋过来,一脚已经扫出,一双铁腕即抓向对方。
娉娉什么都还不知道,整个人就被勒在仇霄岩壁一样的胸膛上,她的手被反翦在後,痛得掉出眼泪。
他一点也不温柔,他真的一点也不温柔,凑在她耳边寒著声说:「下次千万不要再偷偷摸摸靠近我。」
「我没有偷偷摸摸!」
「那你为什么走路不声不响?」
「你要我跳踢踏舞出来吗?」
仇霄感觉到她的身躯在颤抖,忙不迭把她推开,不是因为她颤抖的缘故,是他赫然发现她所穿的衣著极其单薄,紫色镂空的紧身衫底下是丰白隐约的娇躯,兼之从她身上引荡出来的那股特别的香氛——仇霄立即感觉到危险,体内升起一股没来由的紧张。
仇霄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为了要掩饰,别过身去手抓露台栏杆,望著黑黝黝的码头的海水。
那女郎边揉著被拧痛了的手腕,边觑著他,她挨在身边让他很不自在,身体有种热胀的感觉,他忍耐著。
「你不觉得难受吗?」她突然问。嗓音属於略低的那一种,但是很甜腻。
仇霄吓了一跳。他的不自在有那么明显?越不自在,他的表情越凶,掉过脸来狠狠看她。
「你在说什么?」
「你的脸——」她居然翘起一根尖尖的指头敲了敲他的下巴。「你干嘛老把脸绷得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等一下他要去照个镜子,看看镜子裏面是不是有块石头。
「其实你不需要这么辛苦,把自己装得很有威严的样子——事实上你不是威严那一型的男人,你是可爱型的。」
仇霄瞪著她好像她已经疯了。小时候,就算是小时候,也从没任何人觉得他「可爱」过,进警界八年,别人对他的形容,不是严峻,就是强硬之类,仇霄这人整个地属於强硬派,他连一根小指头都生得强硬。他抵死也不相信他是「可爱型」的男人——那算是男人吗?
「你好像对你自己很不了解噢,」娉娉在他跟前左挪一步,右挪一步,偏著脸蛋端详他。:兀全是你嘴角这对酒窝的关系。」
「酒窝?一他的表情还是很凶,然而彻底的茫然。
看他竭力想把情况搞清楚的样子,娉娉差点噗哧笑出来。他好像连自己脸上是什么模样都摸不著脑。没有错,他是彪形大汉,他不苟言笑坐在那儿的时候,的确是面目凛然——一双浓眉乌云似的压得低低的,双唇永远抿威严酷的一条线,那副样态理该充满威仪,偏偏,偏偏他嘴角嵌了一对酒窝,小小的,深深的,随时在那儿淘气的忽隐怱现,这么一来,他的整副威仪便全毁了,那对小酒窝使得这个大汉有一种小男孩似的可爱相。
他的可爱吸引著娉娉,她的手管不住的又伸上去碰他的脸,这回没碰到便在半途给他一把扣住。
「我不需要别人来分析我的长相或是我的心理。」
仇霄逼视著娉娉,他的凶恶好像对她一点也起不了作用。娉娉一张俏脸依旧笑吟吟的,仇霄放开她,兀自定回酒吧他的位子,她甚至还跟了过来。
「别这么拒人千里之外,」她挨著椅扶手说,看仇霄皱眉皱脸的把一杯酒灌下。「人在受到感情创伤的时候是需要朋友的。」
仇霄撂下酒杯,瞪著她看。「谁说我受到感情创伤?」
娉娉矫笑。「还不承认?我看你八成最近才失恋——一
仇霄叫起来。「我失恋——」
「只有失恋的男人,才会每晚一个人躲在酒吧阴暗的角落,用痛苦的表情喝酒。」
「我——」他嘴巴张开,然後又闭上。每晚躲在酒吧阴暗的角落,那是因为一件毒枭的案子,他负责码头一带的监视。用痛苦的表情喝酒,那是因为他最厌恶喝酒,要装样子不得不喝,不是因为失恋!
这些事能告诉人的吗?仇霄闷不吭声,她把一张美丽的脸凑过来,对他吹气如兰的说:「想开点嘛。」
仇霄咬住牙,他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但现在他不知如何对付这女人——这个生平仅见,有胆量走到他三步距离以内的女人。
她让他困扰、让他胀热,让他不自在、不舒服,还让他的身分从「硬汉」变成「小可爱一,同时感情还受到创伤!
可是仇霄没办法摆脱她,他唯一吓跑女人的方法就是对她们摆出一张凶相,三十年来一直很成功,碰上这女人却整个失效——她根本不怕他,她纠缠他到底。
最後还把他的人给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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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娉一直没去厘清自己的心态,那似乎变得太复杂了,她不想去费这个精神,只知道她需要一点什么——然而究竟是什么?
一个男人吗?她不知道。
娉娉一向鲜蹦活跳的,日子过得很有兴味,她拥有一切——美貌、财富和智慧,她是那种表面上人家对她有顾忌,而私底下在偷偷喜欢她的女人,但是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她都十分自得,二十七岁,不觉得人生有缺憾。
碰上仇霄之後,还是不觉得人生有缺憾——只是多了一种渴望;为什么会对这个严森森的男人产生渴望,著实教人费解。她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好坏,他从哪裏来,在做什么,只能确定一点——
这男人和她完全不相配。
娉娉有自知之明,早晚她会跟上两个姊姊的脚步,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从一个豪门再跨入另一个豪门。也因如此,娉娉对於婚姻、感情抱一种很优闲的态度,只要婚姻不要来得太早——她压根儿不想七早八早就嫁为人妇,她还想逍遥个十年八年呢。总之,在它未到之前,她过她的,玩她的。它总有一天会到。
可是不是这个人——不是仇霄。
他太犷野,太爽直,太敞露。娉娉打赌这个人一生没说过一句违背良心的话。他以何种方式在这个社会裏混,让她很好奇,然而更好奇的是更隐微、更私人的部分,比如说:他有女人吗?他和女人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
她想知道,而且,是真正的知道。她按捺了一个星期,窥伺他一星期,没办法光坐在那裏幻想,幻想无法满足她——她开始主动,缠上这陌生人。
很陕,娉娉就发现自己疯了——她想要他,这个她只知名叫仇霄的大汉,不能要永远,要个暂时也好,不能要他的全部,那么要个部分,要个……他的孩于。
这念头窜出来的时候,连娉娉自己都感到天旋地转,支持不住,她把自己也吓著了,很快她说——不,不能胡思乱想,不能出鬼主意,不能这么做。
但是,三天之後,娉娉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那魔鬼似的心思出了头,只要了一点手段,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把仇霄弄到了手。他毫无能力抵抗她。
那一夜的经过,娉娉至今想来仍然脸红心跳。那晚下著细雨,天应该很冶冽,然而空气中有一股令人骚动的闷湿,娉娉把仇霄搀扶进街口小旅店的房间,身上都在微微沁汗。
仇霄也差不多,他略醉了,又由於某种原因,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双眼几乎都睁不开。他好可爱,娉娉心跳地想。放下戒心的他,脸庞线条变得十分柔和,不时自己就微笑起来,那对小酒窝在两个嘴角荡漾像水面上的雨点。
他像个小男孩似的让人心疼,可是躺在床上,袒露出一身肌肉的他,绝对是个十足的男人——娉娉光是瞧上一眼,人就从头到脚的发红了。
仇霄的体型异常魁伟,胸肌突出,呈倒三角型,那双腿梁柱一样的又实又长,他有一对铁腕,一只大手张开来可以把她整张脸覆住。娉娉帮他把鞋子摘掉时,他突然伸手一拉,她跌到他身体上。
娉娉的心脏在胸口猛撞著,像在打退堂鼓,她的胆大还是有个限度,此刻面临考验,在做剧烈的挣扎——真的要?真的要的话,人生会天翻地覆,会完全改变,假使这时候撤退,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仇霄的身体一碰到女人,便自动发生反应,一双铁臂把娉娉紧紧箍住,她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更别想挣脱开来。他抱著她翻过身,把她镇压在强大的男性力量与男性气息之下。
霎时间,娉娉变得和仇霄一样的混沌,就算还存有一丝的理智,也不想顾虑那么多了,激情的狂潮把人卷了进去——她要这个男人,要有一个他的孩子,带有他的骨肉、他的性格和他的味道,她要把这样一个孩子带在身边,永远宝贝他,疼爱他。
娉娉够周密的了,事先详加计算过日子,这是激情过後最有可能留下结果的期间…
仇霄突然用力捧住娉娉的脸,俯在地面前含糊地间:「你到底是谁?」
「别问这么多,今天晚上我是你的女人。」她喘道,攀紧他厚厚的肩膀,狂热地吻他。
一个雄壮的男人加上一个娇媚的女人,引起可怕的火山爆发,分不清谁最狂野、谁最激烈,因为都在爆发的顶端,都同样惊人。娉娉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野,她吻这个男人,抓他,咬他,用尽力气,然後才知道自己有这么脆弱,任由这男人的激情冲击著她,带她奔驰——到极度颠狂喜悦的境地去。
过後,娉娉被仇霄紧紧圈在胳膀裏,两人遍身都是欢爱後的汗热,她的喘息呵著他的胸膛,胸膛下的心跳还是那么急远,然而他已渐渐昏沉,挣扎以最後的一丝神智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仰头在他的耳根下答道:「娉娉,赵娉娉。」
他昏睡过去了,她想他没有听见。
娉娉等他双臂渐弛,才悄悄挣扎开来,爱恋地用手心抚摩那片坚实的胸肌。
他下巴中央有一道凹痕,很性格地把下巴分成二边,她吻他那儿。
仇霄咕哝著,下意识的又要来抱她,娉娉赶紧抽身下床。也许是方才床上的动作太过狂野了,身子竟有些酸软,她心慌慌地穿衣,频频望著枕上的仇霄,忽然心头被一股痛楚所占据。
她穿了衣,在床边蹲下,脸挨著床沿,怔仲望著仇霄。她一直知道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却不知道他有这么英俊,旅店房间晕红的灯光,并末减损他眉宇间的英气,反而给他平添上几分俊美。
她喜欢这个男人,舍不得就此离开他!娉娉心想,轻轻把他一只硕大的手牵过来,按在心口一会儿,要去吻它。困睡的仇霄陡地把她的手抓住,喊了声,「赵……娉娉!」
娉娉吃了一惊,仇霄没有她想像的那么浑噩,必须快走,以後不再碰上他,否则她就惨了——仇霄绝对不会放过把他下药迷奸了的女人。
她挣脱他的掌握,匆匆为他盖上被子,最後看他一眼,拾了皮包仓卒离去。
仇霄直昏睡到隔天下午才被叫醒,发现自己像个刚落地的婴儿全身赤条条,裹了一床被子躺在陌生的房间,而枕上、被上、连同他身上都漫著一股香气——他熟悉,但一霎时想不起来的香气。警局裏他二名同事站在床边看著他,像在看笼子裏一头穿裙子的狒狒。
「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在这儿?」仇霄嗄声问。
他们告诉他,「局裏一天一夜找不到你——今天中午旅店打电话报警,说是有投宿客人昏睡不醒,过来一看,是你。」
仇霄从床上爬起来时,脑袋钝得像刚刚它才掉到地板上,他抱头呻吟。「该死,我是怎么了?」
「如果推测没错,你大概是被人下了药。」二名同事当中较有自制力的那个说,另一个则抱著肚子,举动很可疑,奸像在强行忍住爆笑。
「什么?」仇霄叫道。
他同事委婉地问他,「昨晚是不是有个漂亮的女人在酒吧一直缠你?」
仇霄立刻想起那神秘女郎——岂止昨晚?她已经纠缠他好一阵子了,怎么也摆脱不了,昨晚她特别地腻人,硬要请他喝酒,不得已敷衍她一杯……
「她怎样?」
「就是她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仇霄疑惑得不得了。「我为什么会让她带到这裏来?」他同事低下头去,奸像突然间欣赏起自己脚上的旧鞋。「我们到酒吧查问过——酒保说他瞄见那女人趁你不注意,在你的酒裏动了手脚,然後把你带走,酒保怕事没敢声张。」
仇霄还是不懂。「她动了什么手脚?」
他同事从口袋掏出一小样东西,丢过来,仇霄一手抄住。掌心摊开来,一只空了的药丸包装片——干了多年刑警,这玩意儿他太热了,他不可思议道:「迷奸药片?」
他同事郑重点头,「酒保从你的座位底下扫出来的,他相信这就是那女人放在你酒裏的东西。」
「然後呢?」仇霄的嗓子开始变哑了。
「然後,」他同事清清喉咙。「你被迷迷糊糊带到这裏来……开房间,旅店柜台说一个小时後那女人结帐离开,还特别吩咐柜台注意你的情况,服务生上来查看时,你就已经是这副——」他瞅了仇霄裹在被子底下的胴体一眼。:垣副残花败——呃……」
他同事及时收住口,而仇霄整个人紫胀得像根茄子,昨晚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在脑海飘浮起来,他赫然明白,禁下住吼道:「你是说昨晚我被一个女人用迷奸药片迷昏,带到这裏来……」他的句子为之一断,咬牙切齿,然後咆哮,「妈的,我碰上了什么衰事?」
他同事极力想呈现同情的态度,可是一点也不成功,另一个则早就夺门而出,在走廊上爆出远在一O二海里外的钓鱼台都听得到的笑声。
从此仇霄的名气就更响了,因为他是海湾警局成立二十五年首名被女人下药迷奸的执法人员,每天都有同事在他的办公室抽屉塞红包袋,好像全世界人都晓得他活到了三十岁还是个处男——而那天晚上正是他生平的第一次!
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失去童贞,还是教一个女人给下药污了的,天呀,他可是个堂堂二线一星的警官——虽然局裏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仇霄交上桃花运,对方又是个大美女,他一点也没吃亏,更没必要感到痛不欲生,但是仇霄却觉得这种奇耻大辱他怎么也咽不下去!
仇霄发誓不把这不知死活的女人找出来绝不罢休。他几乎翻遍整个码头区,就是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其实早也知道她不属於这裏,可恨他全然不知她的来历,她的姓名
慢著,她的姓名……似乎有印象,她告诉过他,她姓张,不对,姓王,好像也不对。妈的!为什么那晚的情形逐渐都想起来了,就是她的名字想下起来?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仇霄三个月来绞尽脑汁,怎么也苦想不出来的那三个字,一直到今天奉命来到海湾蓝星大饭店,在接待室一眼望见她——这个已化入他的脑髓,他到死也不会忘记的美丽女人,才猛地灵光乍现想了起来。
「赵娉娉——就是你!」
看得出来她吓得花容失色,试图要挣逃,却是丝毫没有力气,仇霄一拖就把她拖入接待室,碰地摔上门,让秘书小姐目瞪口呆站在门外。
娉娉被仇霄重重压在橡木门扉上,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软弱地说:「仇霄先生,几个月不见,你变得这么热情,一见面就把我抱得紧紧的不放。」
仇霄没上她的当,恶狠狠道:「别和我要嘴皮子,我找你找了三个月,你今天不好好向我解释清楚,我不会轻易算了的。」
她装儍。「解释什么呀,仇霄先生?」
「那天晚上的事!」
「哪天晚上?」
仇霄气得咬牙。「不要来这一套,你做了什么卑鄙事你心裏有数,要手段把我骗到旅店,然後又……」
他却发现赵娉娉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一味仰著脸儿痴痴望著他,呢喃道:「你的酒窝还是这么可爱……」
仇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看著这张这段日子来日夜折磨他的俏脸,突然间他被一股巨大的冲动所推涌,把她的人用力一东,低下头便如饥如渴地吻起她来。
女人果真是祸水,她整你,她害你,却让你怎么也忘不了她。仇霄到这一刻才明白,三个月来拚了命的找这女人,不是图向她报复,是想再见到她。
他或许对女人没有太多经验,却仍然有著做为一个男人的热情,何况这份热情已被挑动起来了,是他怀裏的美艳女郎唤醒了他那份男性本能。
他吻过她,换成她吻他,久久不绝的吻,使得两人呼吸中断,不得不分开来喘息,唇舌间的香醉感依旧缠绵晕散,两人醺醺然对望。
仇霄一双手在娉娉丰盈的腰围上摩挲,说:「你比三个月前肥了点。」
娉娉蓦然脸红起来,想把他推开推不开。仇霄怱有点起疑,大手摸到她微隆的肚子,揉搓了半天,赫然发现她不是发福——就算他对女人再土,这点差别也还分辨得出来。
他惊叫,「你——怀孕了!」
娉娉挣扎著,啐道:「女人怀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跟什么人怀孕的?」他粗著脖子问。
「废话,当然是我老公。」
仇霄的脸黑了。「你有老公?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可恶,这男人的胳臂像链钢厂打造出来的,怎么也扯不开。娉娉心裏著急,脸色也不自在。「三……三个月前,我在美国结……结的婚。」她支支吾吾回答。
仇霄的双目顿时变得锐利惊人,娉娉根本不敢看他,眼光垂得低低的,脸别得开开的,心裏直祷告。他脸色阴晴下定,挣扎了许久,终於快快地把她放开了,以「别人妻,不可欺」的态度,移去身子,和她拉开一段距离。
娉娉暗中松了一口气——她不想让仇霄知道实情,不想衍生更多问题,她要独自拥有这孩子,不要丈夫,不需成家,只要有这孩子就好。幸亏仇霄这人好骗,三两句话他就信了。
她定了心,尝试走动两步,才两步,她就被那个她以为好骗的仇大哥狠狠拖过去,重新回到他铜墙铁壁的臂弯裏。他倾轧在她鼻尖上怒道:「你给我说清楚——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
噢,老天,仇大哥没被她骗倒,娉娉在心裏呻吟,这下她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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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一公里外幽静的海滨,同样上演一幕双人戏,带点凄美味道的那一种——穷愁忧郁的诗人与父母双亡的孤女发展出的爱情,正一天比一天茁长,一天比一天浓郁。
他为她吟咏英国诗人的诗句,她为他孜孜屹屹伏案誊写诗稿,即使小屋这么样的破烂,下雨还会漏水,蚊子多得杀都杀不完,然而每当两人凝眸相对的那一刹那,感受到彼此那深埋在内心的浓情蜜意,世间再大的苦也都忘了。
爱,就是这样的奇妙,这样的伟大。
李斯特,呃,正牌的名字叫李隆基——不过现在连他自己也有点忘了他是谁,最近他甚至有所感悟,好像做个穷诗人也不错,偶尔写几句诗,绝大部分的时间没事干,成天呆看云在天上飘、浪在海裏翻、叶子从树上掉下来,牵著娓娓的手走过来又踱过去,嗅著她的发香,简直像个白痴一样的快乐。
他再也不敢藐视娓娓的思想了。
这段日子,他深切体会到平凡、庸碌、简单的生活,处处涵藏著无比深刻的兴味,有多少人生的幸福在裏面。这是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
他把拜伦的诗集一丢,从床头站起来,向坐在窗下振笔疾书的娓娓伸出手。
「娓娓,走,我们到海滩散散步。」
「可是我还剩一点……」
她看到他蕴在满脸胡髭下的笑意,那双深邃的眸于闪动著微光,她的心就好比糖霜溶入热茶一样,什么都不再说了,照他的话离开桌子,把手递给他。
他们把鞋踢掉,赤足步上柔细的沙滩。娓娓停下来,为他竖起衣领,护住他的喉咙,不让海风吹著。她一直不忘记他的身体是不太好的。
李隆基动了心,把她的手握住,放到颊边摩挲,柔声说:「娓娓,谢谢你这段时间让我这么快乐。」
娓娓对他微微一笑,晚霞照著她的脸有几分绋红,她慢慢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
李隆基把她轻拥住,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启发了我,让我看到人生的另一面,最近我常在想,以前的我实在太肤浅了……」
「不,」娓娓昂首否定。「你一点也不肤浅,你有丰富的内涵,让我敬佩。」
她完全不是在说恭维话——诗人李斯特的一切,在在令她惊服,他温存多情,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教人心花怒放,他有诗人浪漫的情怀,更可贵的是,他见识多广,眼光开阔,他甚至对於如何开发休闲胜地有一套见解,能够侃侃而谈,简直像个行家!
能够遇见他,和他在一起,何其美好,何其幸运,也因如此,她下决心帮助他,让他出头。
「你的诗稿我今天就能够整理完毕,装订成册,然後,我们亲自送到出版社去。」
她还是这么坚决要他出书!「娓娓,你这么热心,我很感动,可是那些东西并不值得——」
捤娓用一根纤巧的手指摒挡他的嘴。「你的作品有意境、有活力,我对它们很有信心,你不要妄自菲薄,」她又握住他的手。「答应我,要发挥你的才华,要写下去,一辈子写下去!」
教他一辈子爱她,李隆基非常乐意,可是要他一辈子写诗——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然而他们站在沙滩上,天边是绚烂的彩霞,娓娓用那双盛满柔情与企盼的大眼睛望著他,像这类诗情画意的场景,男主角对女主角该怎么表现?他把她的玉手紧紧抵在胸口,以激越、发愤的口吻誓道:「我会的,我会的,有你的关爱,你的鼓励,我会写下去,一辈子写下去——写到死为止!」
然後她会急急拦阻他。「不要说"死"字!」
她没有。她只是踮起脚尖,亲了他乱七八糟的下巴一下,使他感到心头有点麻痒。她忽然幽幽叹口气,说:「我愿意我们彼此是坦诚相待的。」
李隆基马上作贼心虚起来。「坦——诚相待?」天呀,是他露出什么破绽,令娓娓陵疑了吗?这时候麻痒的部位换成他的头皮,而心情则变得忐忑不安。
娓娓却没答腔,挽著他沿沙滩漫步:心裏头思来想去——她还没有把自己显赫的身家背景告诉李斯特,她不敢说,怕诗人鄙视不能接受,但是有一天他会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认为她是蓄意瞒他、欺骗他,而无法原谅她?
一时间,沙滩上的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起来。
隔日,娓娓拉著李隆基在街上疾走,天气骤然炎热,娓娓穿的月白短袖上衣都被汗沁湿了。李隆基屡次叫道:「娓娓,我们休息一下。」
她却急道:「不行呐,下班时间快到了,我们得再赶一家出版社。一
事实上,他们今天已跑了三家出版社,有二家拒绝归拒绝,态度上倒是客气,第三家索性直接说::晅种东西没销路,我们做不起赔本生意。」
梶梶不死心,硬是赶到这家素以出版好书著名的图书公司,职员要他们在门边坐候。娓娓抱著希望,但是显然有点紧张,李隆基不时握握她的手,拍拍她的背,安抚她,倒像要求人出书的是娓娓,而不是他。
两人枯坐四十分钟,陆续有人下班走了,公司裏开始变得冶清,最後有个秃顶的胖男人行过,瞄见他们,问他们有什么事。
娓娓抱著诗稿站起来,礼貌地表明来意。
「诗?」胖男人把这个宇眼从鼻孔裏嗤了出来。
「是的。」梶娓想踩他的脚。
「作者是什么人?」
「李斯特。」
「听都没听过,」胖男人说,对他们施以忠告。「叫他先抱几个文学大奖回来,或者作品要有相当的见报率,那时再谈吧——我们公司没本钱培植没什么名气的小作家。」
娓娓听他说得不像话,极气愤,压抑地说:「我们找总编辑谈。」
「总编辑下班了。」
「那么我们找老板。」
「我就是老板。」
两人重新回到大街上,茫然望著车水马龙的城市——娓梶这一生直到此时此刻,才了解什么叫做世态炎凉,生平第一次她尝到失意者的况味。哦,过去她所幻想的,所谓落魄艺术家的生涯,都是这样子的悲哀和无奈吗?老天,以前的她是不是太天真了?
李隆基同样沮丧得很,倒不是因为他的诗稿处处受拒——老早知道会是如此。他只是不希望娓娓失望难过,其实凭他的关系和财力,要出本书还不容易?
可悲的是,现在他只能在这裏苦哈哈,一整个下午顶著烈日奔波,口渴得像亚利桑纳沙漠的仙人掌,却没有半毛钱替自己和梶娓买杯饮料。都怪他粗心,空有口袋好几张百万金卡,却连一块钱现金都没有——只能望著街角小贩冰沁沁的泡沬红茶流口水。
他自然不能向娓娓邀道:「走,我们到这家有名的义大利餐厅吹冷气,喝午茶,我有百万金卡。」是不是?
更悲惨的命运还在等候他们。
天际突地响起一道巨雷,旋即卷来大片的浓云,李隆基喃喃道:「快下雨了。」
话一说完,大雨便倾盆而下。
娓娓杲立在大雨中,文风末动,她被内心的悔恨攫住了——在这种节骨眼上,她竟然身无分文!
过去娓娓的金钱观念极差,那是因为她从不需要为此烦心,出入总由人打点,很少自己带钱。今早出门时没有细想,顺手抓了几百块就走,结果二、三赵计程车坐下来,钱包便一乾二净。她晓得李斯待手头拮据,她空,他也空。
娓娓越想越凄凉,忽然转过身把李隆基拦腰抱住,呜咽道:「对不起,我没钱叫计程车,我甚至没办法买一把伞!」
李隆基太了解她的处境了,她和他同样不能拿一张金卡去向骑楼下那个卖伞的阿婆买一把伞。
他不由得心有戚戚焉的把她搂著,两人在大雨中相拥,悲怆恰似一对苦命鸳鸯。他不忘在这裏做一点戏剧性的发挥,说:「不管如何,我都愿意为你遮风蔽雨。」
在以前,这样一句话保管教娓娓一听就心醉神迷,现在她却以现实的角度来思考,看著雨裏像个落汤鸡的他,很实际地说:「你都没法子为自己遮风蔽雨了,哪能顾到我?」
「话是没错,不过……至少我们可以风雨生信心吧。」
他促狭的语气终於引得娓娓破涕为笑。
他把她手一拉,豪气万千地说:「我们没钱,我们没名,但是我们有脚——我们用跑的回去!」
两个人果真顶著豪雨,一会儿笑,一会儿叫,一路跑回海边小屋。
风雨裏的破屋子给人感觉格外温馨,两人湿漉漉冲进屋裏,都觉得像是回到爱的小窝。他们跌在门上又喘又笑,湿发黏在脸上,水串从全身各处淌下来,然而梶娓知觉到李斯特的手还牵著她,他的掌心奸热,把她冰凉的手指牢牢包著——一路上他牵著她,始终没放。
她感到满腔的暖甜,蓦然产生一种激动——她要嫁给他,她要做这个男人的妻子,就在今天晚上!
第七章
李隆基察觉娓娓抬著水盈盈一张脸,一瞬不瞬凝视他,他微笑问:「我被雨一淋就现出原形,变得丑陋不堪了吗?」
「你变得非常非常的……英俊。」
李隆基这不是第一次受到女人倾心的赞美,然而出自娓娓之口,却使得他脸孔燥热,很快他的身体也跟著燥热起来,因为她慢慢的向他挨过来,湿润玲珑的身子与他相贴,当中只有充满水气以至於变薄的衣服做隔阂。
娓娓依旧看著他,双眸是屋外幽蓝的雨雾迷蒙。「你要我吗?」她的嗓音沙沙的,但极轻柔。
突然这一问,即使一直都对她满脑于邪念的李隆基也愣了,不知怎么反应。
娓娓却伸手婉转的攀住他的肩膀,一半是羞涩,一半是大胆,悄声道:「最好是要——因为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她吻他颈子、他下巴,他一口气还没透过来,她已经把嘴贴在他唇上,上面有点雨水,凉凉的,然而唇与唇摩擦,很快变得灼热。李隆基人紧紧靠在那扇破门上,眼睛闭著,胸口喘著,像在做痛苦的抵抗。
他儍不愣登咕哝了一句话,「可是我们全身都湿了。」
「那么把衣服脱掉吧。」
他吓了一跳,娓娓毫不犹豫地动手解他的衣扣。解开之後,她静止了一下,忽然俯头,自然而又销魂地亲他潮湿的胸膛,那感觉好像她把那温润饱满的唇苞,烙在他肌理上似的,一股熟意就那地方迅速窜开来,在他体内形成了乱流。「我的天,娓娓……」
呻吟声一落,李隆基便张臂把娓娓圈住,捕攫她的唇吻她,激动难抑。
诗人的吻太过醉人,使得娓娓想要更多,那骚动的情意是她自身都感受得到的。奇怪的是,她微茫的脑子忽然想起一个人——李隆基;想起他把她压在草坡狂吻的那一回,她曾经对他那么愤恨,为他那种下流的行为,可是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了,那可能不是下流,只是情不自禁,因为爱情诱惑人,让人难以自抑。
像她此刻这般。
娓娓在自己陷入激情的漩涡之後,她理解了,也豁然了,对於李隆基,不禁感到有份歉意,又有份感激——他不是毁掉她的清白,而是开启她的感觉,他让她现在要更懂得怎么爱这个她爱的男人,及被他所爱。
她感觉到李斯特仍有点欲就还拒:心裏头微笑,没想到他比她还害臊。她的手不知不觉从他的腰际栘到裤头,悄悄探索,诗人突然起了一个剧烈的颤抖。
娓娓惊问:「怎么了?你病了吗?」
他摇摇晃晃。「我是病了——而你是医我的药。」
李隆基什么也顾不得了,把娓娓抱入小卧室,丢到床上。这女孩热情可人——本来就知道她是极其之热情。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自己要像圣女贞德那么矜持!
尽管从一开始,李隆基对娓娓便是情难自已,但是假冒诗人仅为博取娓娓的心,并没有藉机侵犯她的用意。现在情势丕变,眼前的情人这般妩媚主动,而他,不过就是个男人。
她湿淋淋躺在那儿的模样真是楚楚可人,李隆基也不去理会被拉松了的裤头,只管眼神深凝瞅著她,徐徐移向床边。
他上衣的扣子全解,胸膛半敞,裤头往下坠著,隐约可见结实的小腹,小腹上的肚脐,形状圆而深奥,他走动呼吸的时候,它随之起伏——看得娓娓意乱情迷,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小腹和肚脐也可以这么性感!
老天,她想,她想碰他那儿。
他向她一寸一寸迫近,娓娓觉得他突然显现出一种强大的男性气势,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身子自动地发软——不要说她不想抗拒这男人,就算想抗拒,也已力气全失了。
「不公平,」他似笑非笑对她说:「你解了我的衣扣,自己还包得密密的。」
娓娓的呼吸变得喘促。「你……也可以为我代劳。」
李隆基伸出手,还未解她扣子,先碰到她的胸脯,她震了一下,他也震了一下。诗人努力定定神,开始解扣子,她的扣子小得要命,像是种难以破解的密码,而他一双手偏又变得很不灵活。半晌,他诅咒起来,她把他的手移开,带著羞意自己将整排衣扣解了。
接下来的工作顺利许多,娓娓的衣衫一件一件被丢开,最後她躺在那儿,双颊发红。
李隆基自己都可感觉他的瞳孔在放大,快晕过去了——他有生以来没见过像娓娓这么美丽撩人的女人!
或许小屋的光线是昏暗的,她躺著的那张床小又破旧,然而她那犹含著水气的胴体却是晶莹剔透,似雪一般,她的身材纤巧而清秀,没有一分太多,也没有一分太少……
李隆基俯在她娇躯上,迷迷地叹道:「娓娓,再精心的诗句,再巧妙的字眼,都无法形容你的美。」
娓娓闭著眼睛,仿佛害羞得不能面对他。他从她的胸口开始吻起,这一度窥见过,教他始终难忘的酥胸,他还不敢伸手去碰,只能以发烫的唇,一个吻一个吻的梭巡,回味,重新品尝。
她从喉咙发出一些低低的,动听的声音。李隆基握住她双臂,亲她的肩儿,上溯到耳根,把她小巧的耳珠含在嘴裏,这对她似乎是个很大的挑动,她吟哦一声,忽然伸手将李隆基的颈项勾住,向他拱起了身子。
李隆基瞬间失去自制,压在娓娓身上,狂吻起她来,他的双唇辗过她整张脸,不停吸吮,好像到地球毁灭那一刻也不会满足。
他唇下的女孩忘情地呢喃,「李斯特,我爱你……」
李斯特?海空上的那一道雷,像打到李隆基的脑门一样,他蓦地醒悟——娓娓爱的是李斯特,不是他,她向李斯特献身,不是向他献身。
可恶,可恶,李斯特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有什么好,娓娓对他迷恋到此地步?情愿在这种破地方向他献身!
李隆基心头有把火在怒烧。要命,他居然自己在嫉妒自己!他疯了吗?
「怎么了,李斯特?」娓娓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她仍然微喘。
又是李斯特!世上要真有李斯特这个人,他一定要扛十把枪去毙了他!
李隆基用最大的力量镇定自己,他做深呼吸,慢慢挪开身体,抓过被子把全身裸裎的娓娓盖住——谁都别想碰她,这世界上能碰她的男人只有一个,只有李隆基。
娓娓见此动作,异常惊疑,颤声问:「我——我不好吗?你不要我?」
李隆基对她强颜欢笑。「你是个非常非常动人的女人,要抗拒你很难,可是——男女之间有些事必须特别慎重,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你懂吗?所以,我们……呃,我觉得应该要从长计议比较好。」
娓娓注视他良久,最後,她嫣然笑了,拉住他的手说:「我懂了,你为我著想——你是位君子,李靳特。」
去他的,李隆基心裏呸道,李斯特这家伙才没那么神圣!
娓娓并不放开他的手。「那么,你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她小小声说。「我喜欢你抱著我。」
她怎么专给他酷刑受呢?李隆基无声地哀鸣,硬著头皮在她身边躺下来。娓娓把被子拉开,他又把被子拉上,将她全身包裹,然後拥住那团棉被——他从没有想到会有这么感激一团棉被的时候。
娓娓设法把脸靠到他肩上,满足地叹息,闭上眼睛。
他听见她悠悠道:「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李隆基暗中握住拳头。事情发展到这境地,已经太过离谱了,娓娓越陷越深,最後恐怕不能自拔。必须想个办法,不能让娓娓继续爱李斯特——要让她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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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今天留在家中没有出门,因为照例大姊、二姊下午会回来,姊妹四人相聚喝茶,话话家常。
娓娓不愿意缺席,免得姊姊们疑心她的去向,她晓得她们定会干涉她和李斯特的交往,这事暂时瞒著好,以後慢慢取得家人的接纳,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婚事被逼得要仿效三姊那一招……
提到三姊,娓娓觉得她这二天有点奇怪,前一阵子她一样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这二天又缩在家裏,神色不宁自个儿发呆——是因为怀孕的关系吗?娓娓有点担心,决定要向大姊、二姊提一声。
结果不必娓娓费唇舌,她大姊、二姊很快就注意到娉娉的异样——首先,她连衣服都懒得换,套著淡金粉色睡褛,松松挽条腰带,头发随意盘在头上,斜坐在玻璃花房的铁雕椅上,姊妹们说话,她也不搭腔,恍恍惚惚,自己想心事。
二小姐赵嫺娴啜一口冰茶,优雅地说:「我们得找个人到家裏来招魂。」平日她被娉娉调侃多了,有报仇机会自然不放过。
「招魂也不一定都能成功,有些人的魂太野,根本招不回来。」原来大小姐也是个话裏藏刀的高手。
娓娓望著娉娉,喊她,「三姊,你是怎么了?」
娉娉茫然抬头。「什么怎么了?」
这时候管家太太来到花房通报,「有位刑警先生上门来——」
她话末说完,娉娉陡然大叫:「叫他走!不管他说什么,别让他进来——」
「太慢了。」冷不防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
众人一起回头。娓娓见一名异常魁伟的男人把花房整扇玻璃门堵住,他穿黑色套头杉、黑色便鞋,一件紧身牛仔裤都泛白了,一脸的酷味。
他双目炯炯,走过来全不理会其他人,直盯住娉娉。「这么怕见我——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娓娓回眸,见她三姊那张一向粉红明艳的脸,一霎化白,但是很快又泛红了。她三姊看著那男人,两人相对,一时无言,忽然好像都有些怔忪,彼此痴痴望著。
仇霄心裏在咒骂——这女人是生来克他的吗?明明今天他抱了一副铁石心肠来,偏偏给他看到她那副样子,一袭娇薄的睡衣穿在身上,秀发半盘,欲坠末坠,眉目间有一抹慵懒,好像需要一个男人把她抱到床上去一样……妈的,他的魂都被她勾走了!
娉娉转醒过来,说:「你——你到我家来做什么?我不是把话都说清楚了?你不要一直纠缠我。」
他冷笑。「你也怕人纠缠?怕的话,就该老老实实做人,不要耍诈,不要用计——不要撒谎骗人!」
娉娉倒退。「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逼进。「你根本没有在美国结婚,对不对?我派人透过国际刑警组织去调查,根本没有你结婚登记的资料——三个月前你甚至没有到美国,你去的是新加坡,你住进一家私人医院,在那裏检查出怀孕的情况,」他逼到娉娉跟前,嗓门按低,仍然很有力,「我可以告诉你,娉娉小姐,我这人的预感一向准得很,现在我就有种很强烈的预感——你肚子裏的孩子和我很有关系!」
花房裏所有女人全体目瞪口杲。娉娉面容苍白,手抚住心口,突然呻吟:「我快吐了。」
仇霄倒抽一口气。他有到让她见了想吐的地步?其实仇霄要是对女人怀孕的情形多几分了解,便不至於这么震惊了。
这时赵家大小姐出了面,首先命令,「娓娓,把娉娉扶回房间,让她躺著——梅姨,麻烦你调杯酸甜的饮料给三小姐。」她旋向仇霄示意,「这位先生,您请这边坐,我们谈谈……」
娓娓惊疑地把三姊扶回她象牙红的房间去,一杯莱姆汁,调了蜂蜜和几滴白兰地,加一小把碎冰块,送上楼来。她三姊让她喂了几口,然後躺下来。
娓娓透过缇花长窗帘,朝玻璃花房那头望了望,重回到床边,忧心看著姊姊。
「三姊,·一她轻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认识那个人——他干嘛胡说八道?」
娉娉眨动睫毛,瞧妹妹一下,悄叹一口气。「他……没有胡说八道。」
「什么?一娓娓瞠大眼睛。「你是说——那人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娉娉却半天没有应声,望著天花板的小水晶吊灯,出神地思想。她挽住的头发已经散下来,纷披在水红色的枕上,她的脸显出一种娇而幽怨的神情。
忽然她开口,「娓娓,」迟疑了一下。「你说,如果我们爱一个人,我们是不是希望永远和他相爱,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娓娓立刻想到李斯特,内心汹涌著这样的企盼和渴求,她热烈说:「那当然是!」
娉娉的面色幽暗下来。「但是到最後,我们终究不会再相爱,不会在一起,不会有永远。」
娓娓惊异地看她三姊。「三姊,不要告诉我——你对爱情有这么悲观和灰色的想法。」
娉娉忽然翻身把一个枕头紧紧抱在怀裏,出现心碎的表情。「我是,我是……」她把睑孔埋入枕头裏去,好像把心也一起埋了进去。
从来也没有人知晓,这个总是活跃、亮艳,似乎还带了点野气的赵娉娉,居然是个爱情恐惧者,在她的信念裏,爱情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毁灭——正因如此,她爱仇霄,却不敢让自己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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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非常苦恼。娓娓对他——不,不是他,是海边的假情人,李斯特这混蛋——越来越多清,李隆基一半活在快乐裏,一半活在愤恨裏,终於他能够了解一个人的人格分裂是这样形成的。
他正苦思要如何让李斯特摆脱娓娓,那方法自己出现了。
这是他们跑出版社隔二天的事,娓娓的白皮肤由於那日的曝晒,有些发红,李隆基看著心疼得不得了,她却依旧念念不忘要另外设法让他出书。
她抱一本旧电话号码簿,查阅其他的出版社,李隆基靠在门边,正闲闲拨弄她的秀发,木门赫然被推开,一个满头鬈发的女人闯进来,一瞥见他,马上哭著睑喊:「隆——』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不能让任何人在娓娓面前把他的真名真姓叫出来——李隆基一把抱住那女人,推到壁上,拿一张脸去压她的嘴巴,外人看来都会异口同声说他是在吻她。
娓娓也这么认为。
李隆基直到确定这女人已经缺氧,没办法开口说话,才把脸拿开。回头瞧娓娓,她立在那儿,神色疑疑惑惑的,他马上知道他该怎么做,回头对那女人吼:「噢,老天,是你,是你!」
他的咆哮听在娓娓的耳中等於是热情的欢呼,霎时她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女人是谁了——她便是一度使诗人形销骨毁的女子,他的旧情人。她回来了。
娓娓明知在这种场面下,她应该要回避,人却僵著动不了,身子不知哪一处有针在刺。李斯特又转头过来,乱发底下深邃的眸子瞟她一眼,彷佛在支退她。
被那一眼所刺激,她这才动了,含糊一句,「我出去走走。」说得哭著似的,掩上门去了。
李隆基硬下心来让她去,然後他摇撼怀裏的女人,问:「宝琳——你怎么跑到这裏来了?」
宝琳晃了晃头,好像还有点昏晕,望著他说:「早知道你对我有这么热情,隆哥儿,我也不跟大卫了。」
这时刻李隆基要省略的就是打情骂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向纪小姐威胁,如果她不告诉我你人在哪裏,我就吊死在她的办公桌前。」
李隆基心裏真替纪小姐感到可怜,大卫和宝琳这对活宝三天两头的骚扰她——看来要帮她加薪水了。
宝琳歪著头看他。「要不是事先知道你在这儿,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不过说真的,隆哥儿——你这副扮相还挺迷人的。」
正要问宝琳为什么找他,她忽然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嚷起来。「大卫这回真的变心了,他把本来要给我的结婚钻戒,送给了那个最近和他打得火热的长发女人,我要找他理论,两个人不知躲在哪裏逍遥,连个影子都见不到!隆哥儿,如果你不替我站出来讲话,把大卫找回来,我——我真的不要活了!」
老天,难道他自己的事情还不够他头大吗?
他劝著,「好了好了,宝琳,别哭了,我会帮你找到大卫,」他往门外望了望。「不过现在,我需要你先帮我一个忙。」
宝琳止住泪,张眼看他。「什么忙?」
「你去告诉外面那女孩——说我是个天杀的、没良心、不折不扣的混帐男人,叫她离我越远越好!」
二十分钟後,李隆基人在小屋裏等著,那扇门终於悄悄开了,娓娓纤秀的身影子镶在门口。李隆基想办法给自己挂上一个最无赖、最吊儿郎当的男人那种表情。
娓娓望著他默然了许久,後来才低声道:「她全告诉我了。」
「是吗?」就连嗓音也很无赖。「她说什么?」
「她说你是个……天杀的、没良心、不折不扣的混帐男人。」
他做出淡漠的神色。「或许吧。」
「她还说……」娓娓咬唇停顿了一下。「爱你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你是她见过最有价值的男人,她情愿跟的是你而不是别的男人。」
李隆基两道眉毛弓起来。「她这么说?」天老爷,为什么没有事先警告宝琳不能自创台词?
娓娓走到他跟前,轻轻抬起他的手,柔声说:「李斯特,我晓得你是为了我才对她那么绝情的,你并不愿意伤害她。」
照剧本不是这么演下去的!娓娓应该气急败坏赏李斯特两个响亮的耳光,然後和他一刀两断!
李隆基委实绝望到极点,他使劲抓住娓娓的胳臂对她说:「你知不知道?你真是个天真的女人——不,或许你还不是女人,你还没有成熟到知道什么对自己好,什么对自己不好!」
就为著这几句话,小木屋那边娓娓绝了迹,没有再去。
她把自己关在家裏三天,最後,终於把整件事弄明白了——李斯特是个痛苦的男人,他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况下伤了别人,自然也伤了自身。
想出这个道理之後,急急从她花梨色的窗前振起身子,换了衣裳,连忙即出了门。
她三姊自己虽然与仇霄的事情搞得一团混乱,连日有气无力的,发现到娓娓赶出门去,依旧打起精神拨了电话给李隆基。
「隆哥儿,娓娓刚刚出去了,八成是要到小屋那边去找你,你赶紧准备准备。」
他没有多话,只道:「我马上过去。」888
海边已近黄昏了,远处晕红的海水,恍如心波在荡漾。娓娓赶到小屋时都有点喘息,而且还没想好见到李斯特要说什么,然而,还是先见他吧。
照例敲了门,却许久没有往常那低哑,老像要笑出来的一声「进来」。娓娓於是迳推了门入内,见到屋裏的景光,她吃了一惊。
屋子丰空,桌椅横放,一些拉杂的东西散置在墙角,诗人的书画全不见了,地板则有些进进出出凌乱的脚印——好像有人不久才从这屋子搬走似的!
娓娓的心狂跳起来,瞥见桌上有一纸笺,用块海边的小礁石压著,她捧著胸口走过去,拾起一看,纸上是诗人富有个性的狂草:
风的相遇是错误的
云的相遇是错误的
雨的相遇是错误的
你我的相遇也是
错误
因为无心相遇而无心
羁留
娓娓吸一口冷气,感到莫名的震惊。就算再傻、再呆的人,都能够了解这首诗的含意,她也终於明了事实——
诗人李斯特不告而别了。
第八章
李斯特走了。
娓娓没办法相信他就这样一走了之,连最後一面也不见,最後几句话也不当面说,好像她这个人并不存在,无需交代。
娓娓觉得她的心像块豆腐落了地,摔得稀烂。难道这段日子两人相处——就算不是相爱,也总有几分情份,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吗?难道诗人的心真是如此漂泊不定,竞至於毫不顾惜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她泪流满面冲出了小屋,忽见有条高俊的人影迎风站立在堤岸上,她五百度的近视眼让她无法看清楚什么,然而凭感觉晓得那个人是她熟悉的。
李斯特在那儿,他人没走!
娓娓飞奔过去,呜咽地投入他的怀抱。这个人拥著她好一会儿没作声,他身上有种极清爽的气息,他的胸怀紧实而温暖,拥抱她时十分坚定,有种女子可以安心投靠的安全感。
到後来,她听见他开口道:「赵四小姐,你怎么会在这裏?」
这嗓音爽朗彻底,具有力量,与李斯特那口低哑含糊的调调回然不同,娓娓猛抬头,泪眼中看见一张脸——五官分明,眉目尤其显得俊迈,头发稍长了点,然而整齐而潇洒。
很眼熟的一张脸,乍看和李斯特很相似,然而不是他。
她一僵,失声道:「你——你——」
他对她微笑。「才隔没多久,赵四小姐,你就把我名字忘了吗?」
她哽噎道:「我没忘,你是李隆基——你怎么在这儿?」
他往海边张一眼。「饭店有意开发这块地,我准备好好做个评估,」他又低头看她,显然很关心。「你又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在这裏,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这一问,又把娓娓的泪意引出来,双泪像珠串一样滚滚而下。李隆基柔声问:「什么事,告诉我。」
她别开身子,不肯说话,肩膀只是颤动。李隆基见她实在可怜万状,便伸手把她肩头轻轻搂过来,她非常脆弱,需要有个人,也不管这个人是谁,伏在他胳膀上哭,把他的袖口哭湿了一片。
他从口袋掏出一方印有菱格图案的丝质手帕,递给她,温和地对她说:「再糟的事,都会过去的,是不是?」
她捧著那手帕,哽著声,「我……我不知道。」擦眼泪时,隐约觉得那手帕有一抹松林清新的气味,与他身上相似。
他把她带到堤边的一株树下,让她坐在铁椅子上。她心思一动,重新又掉一会儿泪,然而他不再追问,也不多话,拣了石阶坐下,双手交叉,静静的只是陪她——像个在你崩溃的时候,可以倚靠的人。
天渐渐暗了,风吹著让人感到萧索,娓娓拿她仍然泛红的眸子望了一旁的李隆基,有片刻感到迷惘——他身上有丝李斯特的影子,娓娓想起当时乍见李斯特时,也一度联想到李隆基,或许这两人真有他们肖似的地方,不过她现在情绪很乱,没有心思细想。
李隆基的神态始终是很沉著,忽然娓娓对他生出一种感激——因为有他在这种时刻出现,她才能尽情倾泄她的悲伤。
自始至终娓娓没有想起过,她曾经发誓要恨这个人一辈子。
最後,李隆基站起来,向她伸出手,用异常柔婉的语气说:「来吧,娓娓,我送你回家。」
她拭著眼泪让他带她上车。
一路上她也注意到了,这男人用一种非常缓和的速度在驾车,好像他车上载著贵重之物。
车至赵宅银灰的大门前,娓娓突然瘩哑地说:「我不想回家。」她不希望让家人见到她这副模样,情愿在外等到心情平静之後再回来。
李隆基手按在排档杆上,看著她问:「你想到哪裏?」
她怔怔地摇头。「我不知道……」
他略微一思索,然後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车出热闹的市街,迤逦上了一片在暮色裏看来是暗绿色的山坡,一栋几何造型的崭新建筑傲耸在崖端,门面上一片蓝白流丽的线条带有波浪起伏的意象。
李隆基把车停在建筑物後方,四下旷静。远处便是大海,宏伟的蓝星大饭店坐落在山崖下。娓娓下车时忍不住问:「这是哪裏?」
他只露出神秘的笑容,拉著她匆匆穿过黝黑的後门廊道,开启一道又一道密码之门,左拐右弯,像进了迷宫。最後,他要她伫立在漆黑中,然後自行走开了。
娓娓站在那片黑裏,半晌不见有任何动静,四周唯听见一种奇异的「露露』水声,她有些忐忑,出声喊:「李隆基?你在哪裏?」
没声没息也没亮光,娓娓渐渐颤抖起来……他人呢?他在做什么?
蓦然幽暗裏扬起天籁般悠柔的音乐,弯顶的灯光一盏一盏的亮起来,她人在一座晶莹开敞的大厅,四壁皆是巨大惊人的玻璃镶成的水族箱——霜亮的光,银蓝的水,无数七彩缤纷的水中生物快乐地在水裏浮浮荡荡,悠悠游游!
娓娓睁大眼睛,双手按在心口上,又惊又喜,像来到一座瑰丽无比的海中仙境。
李隆基含笑从控制室走出来,眼中同样进著兴奋的光芒,他扬手道:「欢迎光临蓝星海洋生态博物馆——你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气特别展示区乙。」
她转著圆圈,喘息说:「这——这实在太美、太惊人了!」
「你是进馆参观的第一人——我们预定下个月才正式开馆。」
她依然惊叹,依然喘息,看著巨幅玻璃缸裏蓝的、紫的、银纹的、红斑的或是闪著光芒……各式各样的鱼群,只觉得美不胜收。她被一座展示槽所吸引,趋前去看。
「这是什么?」她望著水中一条条垂直著,曼妙飘曳的银带子,好奇地问。
他笑。「这就是我们餐桌上常吃的白带鱼。」
「什么?」娓娓不能不吃惊——在水中如此美艳飘逸的银色生物,居然是直立的!
「你知道,能在水族箱看到白带鱼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因为白带鱼出水即死,专家花了很大的心血才使它存活。」
她敬佩地叹息。
李隆基领著她沿每一座展示槽仔细观赏,详加说明。虽然说他是这座博物馆的主人,他在海洋生态方面的知识也委实太令人折服了。
她由衷对他说:「你是很棒的导览——你在这方面一定下了很多苦功。」
他笑而不语,一群彩色热带鱼从他身後粼粼游过去,他是个骄傲而满足的海博馆主人。
他们在特别展示区陶醉流连了近一个小时,来到最後的水族箱前,看著一群玫瑰红的鱼儿,他问:「仔细看它们——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吗?」
娓娓观察了半晌,眼睛二兄说:「它们都是成双成对的!」
李隆基笑著颔首。「对了,这些是生长在巴拿马湾很特别的鱼种,俗称爱情鱼,到现在专家对它们的了解还很有限。」
「叫它们爱情鱼,是因为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吗?」
「它们实行一夫一妻制,终生不离,万一当中有一方不幸夭折,剩下来的一只就会孤独以终,不再找寻另一半。」
梶梶感觉到她的眼眶又潮湿了——老天,这和她读过的那些感人至深的伟大爱情故事,有什么不一样呢?终生不离,深情以终……
娓娓忽然缄默下来,手抬起来轻轻放在玻璃上,水光映照著,她的睑像玉一样的白致,然而眉心却又笼上了一抹轻愁,仿佛再度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李隆基从旁暗中端详娓娓,心裏痛骂自己必须以一走了之的方式,结束李斯特与她的牵扯,伤了她的心;傍晚眼见她在堤岸心碎哭泣,他不由得深深的自责,然而要结东那已经走火入魔的情况,他没有别的法子了。
现在,他靠近娓娓,轻轻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挑起那可爱的下巴。她眼梢有泪光,他用大拇指温柔地抚摩她的面颊,意味深长对她道:「娓娓,不要以为你会像失偶的爱情鱼一样孤独以终,不论你失去什么,你都会再得到,而且会更好——永远不要放弃你的信念,不要灰心,不要失望,不要停止追求。」
娓娓迷惘地望著李隆基,不懂他为什么对她说出这番话,然而他句句打动她的心,使她惊异而且感动。
玫瑰红的爱情鱼在他们颊边游来游去,李隆基慢慢的俯下头,在娓娓额上浅啄了一下,像个亲爱的朋友。
梶娓忘了她曾经多么气愤过他的吻。
李隆基保证,待正式开馆,一定邀她来做一次全面的游览。他回控制室去关灯,娓娓梭巡四面,对幽暗中的鱼儿微笑,答应一定再回来看它们。
忽然间,一阵警铃大作,娓娓吓一大跳,李隆基冲出来拉著她便跑。
「我误触安全系统了——我们快走,一会儿警卫和管理人员都会赶到!」
娓娓边跑边喘。「我以为你是这家海洋博物馆的主人!」
「我是——但是馆主进馆也要照规炬来,我今天是偷闯的!」海博馆有一套严格馆规,其中有不少是李隆基自订,他贪图方便,违规进馆,被逮了自然难为情。
他们打开几道密码门,身後依稀听见追来的人声脚步,逼得很近了——再一道门,他们便可脱身。李隆基拚命敲著门键,娓娓回头望见手电筒的亮光,忍不住急催,「快呀,快呀,李隆基!」
他却咒道:「要命——我忘了最後三个数目是什么了!」
娓娓顿了一下。「二一四!」她喊。
他即刻键入,银钢大门豁然而开,他拉她的手逃出海洋博物馆,跳上林宝坚尼。跑车在夜色裏驰骋而去,把保全人员甩在後头跳脚又叫骂。
车上两个人回过头,喘吁吁相颅一眼,憋了一会儿,一起大笑起来。
「娓娓,你真是数字天才!」李隆基掌著方向盘笑喊。
「才怪,我是数字白痴——连自己的年纪都弄不清楚。」
「那你怎么记得第一道门的最後三码?」
娓娓嫣然而笑。「因为那是西洋情人节的日期。」别的不行,可是只要与爱情有关,她就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李隆基转过头来,凝视她半晌。「我还是要说——你是天才。」
李隆基把娓娓送到家——娓娓自己大约没有觉察到,她脸上的那股哀愁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冲淡了不少。李隆基当然不敢奢望,娓娓在一夕之间就把李斯特这人整个忘掉,她和李斯特固然只相处了短短一星期,她对那男人毕竟动了情,要她忘掉他不是不可能,现在她需要转移注意力,她的心思、脑海和生活需要被其他事物填满,她的人生需要引进更强大的感情——这正是李隆基接下来最迫切、最重要的工作!
下车之前,她静坐了片刻,掉头看他,轻声细语道:「李隆基,我以前对你是有点成见——其实,你这人挺好的。」
她唇边微微一抹笑,纯柔而真诚,李隆基觉得用生命裏的一切来换取这样一个微笑,他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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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隆基就给娓娓抱来一座小巧的水晶玻璃缸,有群姹紫嫣红的小热带鱼在水裏游。
「这是要送给我的?」娓娓喜悦地问,隔著水晶缸细细看。今天的她,眼皮有点发红,显示是哭过的,不知她昨夜怎么熬过?幸而似乎也没有如李隆基所担心的,一哭不起。眉眼间或许还有抹轻愁,但他观察著,已感到满意了。
李隆基教她饲鱼的诀窍,他的指影在缸上一动,鱼儿立刻簇拥而来,娓娓惊喊:「它们认得你!」
他微笑。「我养它们有两年了。」
说这话时,他不知不觉以指尖抚摩缸面,凝视鱼儿的眼神十分爱惜。他谈起如何照料鱼儿,份外显出他的悉心和深入——娓娓听著听著,入了迷,注意的却不是他说的话,而是他的人。
娓娓还真没有想到,这个当初她所认为的纨裤男人,能够卷起衣袖,亲自养鱼,不辞辛劳,他甚至自己动手刷鱼缸,知道用哪家牌子的消毒剂效果最好。
她对李隆基产生的一股异样的感觉,是从这裏开始。
往後,娓娓一次一次发现李隆基的特殊:他聪明,有才气,活力十足——他的确是衔著银汤匙出生,可是除了银汤匙,他手上也的确是有两把刷子,随便一个人和他谈上一席话,都可了解他在事业上投注了多少心血。对人他有极其细腻的一面,热爱生命,
热爱生命裏的一切,最热爱的是她——但是她还不知道。
她和他做起朋友来了。他本身相当的忙碌,然而总能够安排出下午的一段时间,来邀她出门「活动活动」。他们坐在蓝星的小码头看晚霞,每次他给她一支蓝星咖啡园自制著名的冰淇淋,从黑醋栗一直吃到姜汁威士忌有十二种口味。
一天他在电话裏要她准备泳装,她说她没有这样的装备。到了蓝星,他塞给她一件像春天下过雨的天空那种色泽的崭新泳装,胸前镂空有一只鱼的形状,到处洒著粉红蓝紫的水滴,非常之迷人。
娓娓换了泳装出来,李隆基看著她的那眼光,使得她脸红。生平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漂亮的女人,得到男性的欣赏是愉快的事。他让她喜欢自己。
他教她骑水上摩托车,站在她身後,健壮的胳膀衬得她一双手臂越发纤白。
他们在码头附近小小绕了一圈,他把手放开,才一分钟,娓娓所驾驶的水上摩托车便翻了,两个人掉到水裏,水不深,娓娓多少会点游泳,然而还是仰赖他把她给救起来。
娓娓吃惊地一直笑,嚷叫:「我差点把我们两个害死!」
他却摇头。「我不会让自己死掉,更不会让你死掉——因为我还有好多事还没对你做。」
他们在及腰的水中,水面上有许多闪动的光影子,投射在李隆基那张潇洒而肯定的脸庞上,娓娓在他的怀裏浮荡,觉得不管是他的话或是他的笑脸都好邪气,她双颊发烫——可是对他一点都不感到生气。
渐渐的,李隆基也邀娓娓出席一些重要场合,这对娓娓来说不算太生疏,她长在豪门,就算个性拘谨了一点,大场面也不是没见过。
她身著晚礼服与李隆基在酒会露脸,他们总是最耀眼的一对,她感受到许多嫉妒的目光——可是当身边这翩翩男子低头对她笑时,不知怎地,她享受起别的女人对她的嫉妒。
娓娓现在不迷恋爱情故事了,她有了李隆基这个朋友。
888
一个月後,蓝星海洋博物馆盛大开幕,当晚在饭店的仙客楼举办庆祝酒会,娓娓和娉娉都受邀做李隆基的女主人,为他招待来宾。
李隆基一直把娓娓带在身边,而娉娉则像一只花蝴蝶,在众多宾客中穿梭往返。她在家蛰伏了这段日子,不能不感到气闷,今天呼吸到热闹的空气,活泼的个性一下开展起来,到处与人谈笑风生,左右逢源。
她趁有人献殷勤,为她到吧台那头去端饮料之际,打算到化妆室补个妆,一回身,却见到靠墙的一列日本红枫巨盆旁边,有个男人正目不转睛瞅著她。
仇霄!
他身上那套服装,简直让娉娉看傻了眼——认识他到现在,他都是清一色的便衣便鞋,似乎在穿著方面,能够简单就绝不复杂。可是今天晚上,他给自己穿上雪白衬衫,搭深黑双排六粒扣西装——好像还有点燕尾是不是?娉娉不太确定。总之,他又加上一只缎子黑大领结,整个人隆重得像是……呃,说好听点,是参加美国总统就职大典的,不客气的话,他活像个法国餐厅的大领班!配上一副正经八百的严肃表情,今晚仇霄那模样真的是笑……笑死人了!
娉娉在自己大笑出来之前,赶紧转过身子,虽得失控吓到别人。为她端饮料的男士回来,她拉著他说:「我们跳支舞好吗?」很快两人即旋入舞池。
仇霄咬牙切齿看著娉娉消失在别的男人怀裏——打从她著一袭镶银丝红礼服,婀娜多姿地出现在酒会那时,他便一直注意她到现在。她身边的男人络绎不绝,当中也有几个特别腻人的,像现在和她跳舞的那家伙即是一个,仇霄要没认错的话,他应该是国内最大汽车代理公司的小老板,怎么看怎么惹人厌!
仇霄放眼大厅,在场有各界名流,不乏国外一些重要人物,因为如此,蓝星特别央求警方支援,仇霄今天下午便已经来到现场,带了一组人马负责安全工作。
饭店希望警方配合酒会性质,穿正式礼服出勤务——仇霄只得把他爸爸的遗物又翻出来,披戴上身,打扮得比刚登基的路易十四还要累赘!他确信万一有状况发生,他会先被这一身莫名其妙的衣服绊倒死在这裏,什么事都做不了。
怪的是,一整天不停有女人拿眼角朝他瞟来瞟去的,仇霄心裏很沮丧——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男子气概了,女人部不再怕他,下午甚至还有个饭店女侍捧著银盘,故意从他臀边挤过去!
不过他人生裏最大的沮丧,还是赵娉娉。
赵娉娉抵死不承认孩子和他有关系,她根本什么都不承认!她大姊、二姊同样气急败坏,可是和他同样无可奈何。仇霄觉得自己被这女人害惨了——就为了她的缘故,现在他晚上会失眠,白天会恍惚,见到她就神魂颠倒,简直成了个没出息、不中用的男人!
这么一想,仇霄振奋起精神,开始绕场,与其他夥伴交换消息,四处查看。
中途蓝星的少董还特地来向他致谢——近来他们打过几次交道,李隆基这人给仇霄的印象是爽迈,没有骄气,而仇霄乾脆俐落的作风则博得李隆基的欣赏,两人颇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
二十分钟後仇霄回到原点,一双锐目又不由自主搜寻人群中娉娉那道红影子,一看——火气便冒了上来。
她还在那男人怀裏,他把她搂得紧紧的在舞池谈笑风生,然後,他低头对她说了句什么,忽然乖机亲了她的粉颊一下。
仇霄的眼睛红了,拳头紧了,额上青筋绽露,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人已经闯进舞池,耸立在娉娉和那男人面前。
「这位先生,你得让赵小姐休息——她现在身体情况特殊,不能够接二连三的跳舞。」仇霄寒声道。
那油头粉面的家伙惊愕地望著他。「她……她身体情况特殊?」
仇霄想把他的脑袋按下去,教他看一看——这家伙眼睛瞎了不成?看不出娉娉是个孕妇吗?
「赵小姐有孕在身,她必须坐下来歇会儿。」
说罢,仇霄不管三七二十一,半拉半挽将娉娉带了走,进了大厅左侧一间休息室,丢进法国蓝的沙发。
娉娉半躺在沙发上冲著他叫:「你非要把我怀孕的事情昭告全世界吗?」
仇霄也咆哮:「你非要糟蹋自己怀孕的身体吗?」
「我怀孕跟你有什么关系?」话一出口,立刻她知道自己说错了。
仇霄,这英俊庞然的大汉,整个地压迫在娉娉上方,面孔绷得正正方方,说:「问题就在这裏——你怀孕跟我有关系。」
他的鼻息逼得好近,她觉得好晕。她勉强挤出话,「你……你没有办法证明。」
「我会证明的。」
「证明了你又能怎样?」
「证明了你肚裏的孩子是我的——我们马上就结婚!」他这一吼,非但娉娉有点呆,连他自己都呆了。
他刚刚说什么来著?结婚?仇霄不知道小行星会不会撞上地球,世界会不会发生核子大战,甚至下礼拜他会不会还在警察岗位上,但是,他清楚、确切、从无一丝怀疑的知道——他不会、不想、也不要结婚!
既然如此,结婚的那个念头,又是从他的脑子裏哪个部位冒出来的?仇霄低眼直视在他胸膛下艳光四射的女郎,内心隐隐有著不祥的兆头——他人生的命运已被这女人完全地扭转了。
「仇警官,」她喃喃道:「我没想到你是甘愿受家庭束缚的那种人。」
「我不能让我的女人和我的孩子流落在外。」
他的话裹充满一个男人的占有欲,娉娉开始娇颤,感觉身子一寸一寸的在他浓烈的男性气息下软化掉了。
「仇警官,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说人家是你的女人。」娉娉呢著声说。
仇霄黝黑的脸庞略微涨红,可是他坚定地重复先前那句话:「我会证明的。」
娉娉望著他,体内那魔鬼心思又开始蠢动——又来了,它又要使坏了,丝毫不能控制。「那么——那么也许你该先把休息室的门锁了,把灯熄了。」她无助地说。
「做什么?」他茫然问。
她软绵绵躺在那裏,双颊漫出一层娇晕,嗓子也变沙哑了。「证明我真的是你的女人。」
仇霄体内起了前所未有的战栗,他看著赵娉娉那双春水荡漾的美目,赫然间震骇地发现——他爱上她了。
发誓一辈子不爱女人的仇霄爱上女人了。
激情一发不可收拾,娉娉的狂野加上仇霄的狂野,娉娉的纵放加上仇霄的纵放,在幽黑、闭锁的小房间裏烈火一样的燃烧,炽热的,呻吟的,喘息的,大厅那一头的人声笑语,仿佛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久久之後,娉娉仍可听见仇霄虎虎有力的喘气,他一双湿热的大手把她的脸蛋捧住,靠在她唇上问:「我……伤到你了吗?」
「没……没有。」她自己也是呼吸不定。
「宝宝呢?」他语气裏有点紧张。
「我想他挺得住。」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受到伤害。」
他怀裏的女人忽然挣开来,悉悉卒卒(□□□□)地整理衣裙,忙了好一会儿,他晓得她要走,漆黑中出手,分毫不差地扣住她的手腕。
「照顾好我的孩子。」他沉著声道,出自一股连他都感到惊异的父性。娉娉却用一只指甲尖轻轻刮过他脸颊,娇笑道:「你只证明了我是你的女人,可还没证明这是你的孩子——法国大领班!」
她甩脱他的手,倏忽便摇曳而去。仇霄横在沙发上,身体仍是热的,心却凉了——经过一场惊人的翻云覆雨,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收服了赵娉娉,竟然她还在跟他僵持!而且——
她说「法国大领班」是什么意思?000
李隆基发挥了毕生最大的潜力在追求娓娓,娓娓却并没有感觉被追求——李隆基太聪明了,第一次追她踢到铁板,第二次下手,又逢著她感情失意,他把自己定位在「朋友」的立场上,给她的是情谊的温暖,绝无感情的压力。
然而毕竟,没有女人能够抵抗他。娓娓不知不觉对李隆基敞开了心门,她自己或许不自知,李隆基却已明显的感受到,他暗中窃喜,胜利已在前方向他招手。
这一天,却传来中部红石饭店的总经理急病入院,暂不能视事的消息。红石此刻正进行革新、整建的工作,不能一日乏人,李隆基决定亲自前去主持大计的时候,牵挂的不是蓝星,而是娓娓。
两人的情况正渐入佳境,忽然要分开,李隆基既舍不得,也不愿意——不过他心中已有了一石二鸟,绝妙的主意。
当晚他到赵家,与娓娓走到紫藤花架下,想起第一次两人在此处对峙的场面,禁不住微笑。他告诉捤娓他必须南下一段时日,坐镇红石。
娓娓立刻问:「什么时候回来?」
李隆基摇头。「很难说——总要一阵子。」
娓娓喃喃道:「那么,暂时不能见面了?」
「恐怕是。」
娓娓咬著嘴唇没作声,内心有种奇怪的、怅然若失的情绪。默然了片刻,李隆基却道:「不过也不一定,也许……」他正色看著她。「你愿意跟我一起去。」
「跟你一起去?」她讶然道。
「到中部去,算是度假。」他眼底有光芒。「中部文化气息浓厚,可看、可玩的东西很多,你会喜欢的。」而且在那样的气氛和环境下,他可以向娓娓展开进一步的追求,他都盘算好了,这计画非常理想,成功希望大,只要娓娓跟他走……
却见她脸上出现犹豫之色,她说:「还是不要吧,并不方便。」
「为什么?一切我会安排,反正你也没有别的事忙——」
她马上表示,「我考虑回幼稚园上课,休息得也够久了,该恢复正常生活了。」
她换上深沉的表情,仿佛她对自己另有考量,那是和李隆基不一样的。李隆基不能不感到意外——这不是他预期的结果,他以为凭两人这段日子熟络的交情,他一开口,娓娓就会欣然同意,不料她的反应全不是如此。
他忍不住要求,「娓娓,我希望你跟我去。」
她反而出现更坚决的态度。「谢谢你邀我,不过——我有些自己的事必须好好想一想。」
自己的事?这时候李隆基十分疑心了,她说自己的事,是哪方面的?难道她心裏还留著阴影?她的感情还寄托在别人——那个虚无的李斯待身上?他这段时日呕心沥血的努力,还没能把她的心收回来?
李隆基突然觉得整个胸腔有千斤重,一股极度、极度的失望,用任何语言部不能够形容。
娓娓别有一种心情,他不知道。他定後,娓娓躲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咀嚼那份心情。
她对李隆基的感觉越来越不一样了,他明显不是当初她坏印象裏的那种人——那时把人家想得那么坏,现在她自己都感到赧然。
前後短短二个月的时间,她仿佛突然成熟不少,李隆基让她脱去一层天真的外衣,李斯特又让她脱去一层——对於李斯特,她现在分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但是情绪转移到李隆基身上,她却觉得害怕了。
如果说她还没有把一切想清楚,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她不能再以天真的感情,迷迷糊糊去爱一个人了,如果要爱,她必须爱得肯定,爱得确切,也爱得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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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後,李隆基人在红石的工地视察,忽然听见鹰架上的工人大吹口啃——八成又有饭店女侍绕到工地来了。
他兀自查看一处坑口,听工人高喊:「小姐,小姐好漂亮,请你,请你看电影!」感到好笑。不久,有个声音在他身後轻轻柔柔响起,「李隆基……」
那声音让他倏然回头——一条倩影盈盈立在前方,头戴浅蓝编织草帽,著同样浅蓝的绉纱衣裳,蓝与蓝之间是那张他没有一刻不念著、想著、心裏疼著的秀丽脸蛋。
「娓娓!」他又惊又喜地喊,一箭步上前,张开双臂便把她圈入怀裏,忘我地拥抱。
四周工人大起鼓噪,然而他不能放开她,不能控制他的快乐,不能说明他是怎样地爱著她。
「李隆基,」娓娓从他颈间传出微徽的喘息。「我的帽子掉了。」
「待会我帮你捡。」
「人家都在看……」
「让他们看。」他吻她的头发、她的刘海、她的眉毛。娓娓羞得很,东闪西躲,一张脸直往他怀裏钻,最後他把她的脸蛋捧起来,看著她,眼底全是笑意。
「希望你不是带了一个军团的小朋友到这裏来远足的。」
「我还没回幼稚园呢。」
「为什么没有?上星期你说得好像恨不得立刻回去。」然後就此不理我,不见我,不和我说话——和我一起看晚霞,和我厮守到天长地久。
娓娓仰视他:心裏幽幽地答——因为我想看到你,听你说话,因为不知为什么,这一整个星期,我不断地想到你,思念你。我不能不来到你的身边。
不过她脸微红地说:「都是三姊啦,她硬把我推出门——家裏最近吵闹得很,那个仇警官三天两头上门,和三姊扯得不可开交。」
「仇警官和娉娉?」李隆基扬眉道。这可有意思了,他不清楚怎么一回事,也许有空他会问仔细,但是现在他要先安顿好娓娓。
娓娓说是家裏的司机专程送她来的,李隆基拾起她的帽子,亲自为她提行李,手按在她背心上说:「来吧,四小姐,我安排一个好房间给你——然後请司机先生吃顿大餐。」
李隆基是个一流的主人,把人款待得欢欢喜喜。隔天,顾虑到娓娓旅途劳累,故而只安排她参观饭店本身及周边景观。
红石是座古色古香的宏大建筑,他们走在花园的青石砌道,镂著“万”(注:佛教万字)字的红墙边,栀子花正盛开。这些花木都已经非常古老了,李隆基告诉娓娓,曾有人建议他砍掉这些花木,改植较时髦亮眼的花草。「但是我情愿留下它们,年年欣赏它们的花姿,嗅它们的香气。」他说。
而今古典气息已成了红石的特色。
他的话非常打动娓娓,她不知不觉伸手去拉他的手。
他陪她玩了两天。第三天,工地有些状况,娓娓答应会自己享受饭店种种休闲设施,李隆基遂安心去了工地。
到了下午,李隆基还未回来,娓娓忽然很惦念他,踌躇了一会儿,按捺不住便自行走到工地去。刚下过大雨,工地十分泥泞,娓娓立在木板道上张望,终於,看到李隆基。
他从地下坑道爬出来,头上一顶黄色工程帽歪著,脸上、身上搞得脏兮兮,不是油污,就是泥巴——娓娓从来只见他光鲜倜傥的一面,没有看过他如此狼狈。
可是他的神情是坚毅而快乐的,是解决了问题,完成了工作之後的那种满足。他拍著工作夥伴的肩膀,不知谁说了一句话,他豪迈地大笑起来,有人传饮料过来,他先让给别人。最後,他在露了脸的阳光下,与众人仰头痛饮,脸上依稀闪著汗光。
眼前娓娓所目睹的这个人,不是浮浪子弟,不是花花公子,这个人辛勤、努力、不畏艰苦,她突然能够肯定一点——纵使他无财无势,褪去光鲜的外表,他依然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娓娓受到极大的震撼,悄悄转回到饭店房间,倚著窗台陷入沉思。
没有人知道,来中部之前,她又去了一赵海边小屋,去寻找李斯特的蛛丝马迹——到现在她仍旧不能相信,他就这样不别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小屋还是空的,一如使她心碎的那个黄昏,有的只是一层幽忽的灰尘,诗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对於李斯特的出现,存在,以迄於消失,娓娓存有许多许多疑问和不解,可是当她伫立在空旷的屋裏,内心所感不是伤心和气愤,而是一股极深、极深的悲哀。
李斯特,这个与她自小到大所憧憬、所幻想的梦中情人完全如一的男子,竞如此虚幻不真,他的人,他的小屋,他的诗,就像她所作的那个二十多年的爱情梦,空洞而不实在。他跨入她纯情的爱情梦裏,他定了,把她那个梦也一起带走,只留下一股悲哀。
娓娓带著悲哀离开小屋,然而这天夜裏,她还是又作了梦,梦见的却不是李靳待含糊的影子——而是一张清楚有力的笑脸,一个即使在梦裏也那么打动人心的男人。
李隆基。
隔天,娓娓便决定到中部。
她对李隆基有一种混淆不清的感觉,从一开始,从在滨海公路与他撞车,到现在始终存在。对他表面的抗拒底下,有著更深一层的意义在那儿——她要去找出那是什么。
两天後,娓娓终於明白了。
李隆基带著她游老街。她注意到他这阵子晒黑了点,人也比较清瘦,但是精神十分飞扬畅快。她想不透,和他在一起为什么总是这么快乐。
他们走到一条静幽的红色石巷,青绿的杨柳树从人家的围墙垂下来,抬头可见墙裏阁楼的雕花窗。
「这个巷子叫『情人巷』。」他告诉她。
「何以有这名字?」
他微笑。「等一下你就知道。」
他牵她走。石巷裏愈来愈窄僻,渐不能行,娓娓想退到他後头,他却把她拉著,到最後两人只能背贴著红砖墙,横著移步。娓娓忍不住笑,当到了巷子那最窄处,她却收住了笑。
两人的身子几乎是完全相贴了,她明显的感觉到他那结实紧张的男性曲线,她一轻喘,隔著薄衣她的胸与他的胸厮磨,他暖暖的气息拂著她的脸——任谁都没有办法不受这激情的挑动。
她娇嗔:「一前一後就可以通过的嘛。」
他却认真地说:「一对有情人无论如何要并肩同行。」
娓娓心一动,拾眸看他。凝望半晌,他慢慢俯下脸来,而她仰起了唇,情人巷裏热烈拥吻。
这是头一次,娓娓有所主动,她启开嘴吸引他入内,樱桃似香甜的舌尖与他的缠绵。而李隆基一双手在她娇躯的每一处激切的爱抚,一使力把她抱起来在腰部,朱红洋装的肩带滑落下去,他吻她的胸部,她把他的肩头勾住,他又回来吻她的红唇……
直到娓娓嘤咛著拔开嘴,两人都非常惊吓,都意识到就在这个巷子——他们差一点就在这个巷子裏……
娓娓整张脸都羞红了。
李隆基却忘情的脱口道:「娓娓,晚霞在你的双颊开出了红花,我忍不住要把它摘下。」
李隆基说出这诗情画意的句子使她心惊,他浓烈而直接的感情表达使她心惊,而更使她心惊的是她自己,她终於明白了——
原来,她一直爱著李隆基。
第九章
红色情人巷裏的激情太过强大,李隆基和娓娓都几乎无法与之对抗。李隆基那一向潇洒带笑的脸,突然变得异常严峻,娓娓看了不禁心悸。
他把她的手用力一拉,说:「走——我们回去。」
娓娓被他拉著走,无能为力。哦,她心想,他要带她回饭店房间去,晓得他要做什么,她只是身子娇软,人儿晕旋,一颗心怦怦地跳。
两人跌跌撞撞回到饭店,李隆基不将她拖进房间,却丢入他那部林宝坚尼,他随之跳上驾驶座,猛然开车。娓娓昏头转向的从座位爬起来,惊诧问:「我们要到哪儿?」
「回去——回北部去。」
「回北部去!可是——可是——」
娓娓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男人要对女人做的事有这么麻烦?她回头渴望地望著美丽的红石饭店,内心充满困惑,究竟有什么这裏不能做的,非要回北部去做?
李隆基什么都不说,保持他的神秘和冲劲,一路狂飘,扬长北上。他们在中途停车,随意吃了点东西,立刻又奔赴上路。对他感到不解的娓娓,在车上睡著了。
及至李隆基唤醒她时,车已停,外面一片夜色,他对她说:「我们到家了。」
「你把我送回家?」这下,娓娓更加惘然。
「不,不,」李隆基笑道:「是我家——临海的别墅。」他这么说,果然听著了远处低沉的波涛声,像男人倦极困著的鼻息。
他牵著还有些惺忪睡意的娓娓,走过花园的石子路,进大厅,灯也未开,直接带上卧室。
娓娓坐在他黑蓝两色单身汉的大床上,心裏怀疑,他非要舍近求远,把两个人的事安排得这么曲折吗?不过看得出来,他很急,把身上那件帅气的栗子色外套脱了,顺手便往一张黑沙发扔下。
娓娓的心跳开始闯荡。
可是怪了,他并没有转向她,一举扑过来——他转向墙壁,捻开一盏壁灯,按了许多按钮,墙裂开来,出现一座银色保险箱。他小心翼翼把一只蓝丝绒盒子捧到她面前。
娓娓往後退了点,瞧他那副恐惧戒慎的模样,好像那是某种火药。
「这……这是什么?」她谨慎地问。
「娓娓。」他唤她名宇,轻悄地开启盒盖。一道炫艳的光芒射入娓娓的眸子,她倒吸一口气。
蓝丝绒裏躺的是一枚宝光璀璨的红宝石白金戒指,菱型的碎钻镶在四周如众星拱月,即便是从不像一般女人贪恋珠宝的娓娓,也不由得对这枚活色生香的宝石戒指大为倾倒。
「好美的戒指!」她张著自己那对也跟宝石一样美的大眼睛,赞叹说。
「这是从我曾奶奶一直传到我母亲手上的结婚戒指,已经有三位美丽的新娘戴过它了。」
「哦,真是太浪漫了。」
「我母亲去世之前,把它交给我,要我传它下去,」李隆基缓缓道,抬头看她,「之所以赶这赵路回来,就是要你看看这枚戒指。」
就要她看看一枚戒指?她还以为……娓娓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娓娓,」李隆基的嗓音忽然显得特别柔和。「我不知道……是不是……」
他说话变得期期艾艾的。「我希望——这枚戒指能戴在你的手上。」说著,他便执住她的手,轻巧地把戒指套入她的纤指。那戒指圈得刚刚好。
娓娓吓一跳,呆看那枚戒指。「可是这是你的家传之物!」
「是的,」他肃穆而语,「我母亲要我把它交给我的新娘,我的妻子——我要你做我的新娘,我的妻子。」
娓娓霎时间定在那儿。老天爷,他——他这是在向她求婚!
「今天在情人巷,我肯定了一件事——你就是我一生所求的女人,我要人生裏有你为伴,有你分享!」他停下来喘一口气。「当场我就想向你求婚,可是我一定要赶回来,拿著这枚戒指正式向你求婚,我觉得这样才够诚恳,才够庄严。」
原……原来如此,这赵南北奔波之谜总算豁然而解,娓娓难为情地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想法,差距有这么大,一下午李隆基卖力的赶路,是为了家传的戒指,而她一脑子想的是……
那,那不管了——此刻,那枚红宝石戒指在她眼前进闪著辉芒,辉芒之下是李隆基诚挚而热烈的表情。他真是英俊!英俊而诚挚的男人如此地扣人心弦。
他殷殷恳求,「娓娓,答应我,嫁给我!」
娓捤不能不感到激荡万分,今天下午她才发现自己爱他——也许已经爱很久了而不自觉,或不承认——现在他就擎著宝石戒指向她求婚!
娓娓觉得心房一阵阵喜颤,双眸一阵阵发热,感动得快掉下泪了。是的,娓娓深深凝睇李隆基,他是个值得爱、值得托附的男人,她爱他,她愿意——
等等,眼前的男人忽然给娓娓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略略凑近去看,经过一天的奔忙,他的下巴冒出了点胡碴子,原本整齐的头发也显得凌乱,他——他让她想到一个人。
诗人李斯特。
娓娓被一股惊骇攫住,眼睛没法子眨动,热呼呼的胸口一霎凉了,她用双手蒙住面孔,突地别过身去。
「娓娓?」李隆基诧异道,声音微嘶——连嗓子都像!
娓娓没作声,感到绝望——她被爱冲昏了头,把李斯特给她的惨痛教训全忘了。她不是对自己承诺过?不再天真、不再迷糊,再来一次,她要肯定、确切、成熟的去爱一个人。
怎么她一下又完全陷入李隆基爱的漩涡裏去?没错,没错,她爱他,这段日子以来她对他有了深刻的认识和了解,他值得一个女人终生与他为伴,和他分享,正因为这样,对於他,对於他们的情感和将来,格外要慎重,要细心呵护,做久远的打算。
绝不要再重蹈李斯特的覆辙——她没办法再伤一次那样的心。
她会答应他,嫁给他的,很快,但不能现在,不能在这种冲动的情况下。
娓娓慢慢回过身,端凝地面对求婚的男人。「李隆基,我不能接受你的戒指,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一时急不得。」
李隆基闻言,就像在盛夏裏先遭一阵当头雷轰,再遭一阵暴雨凌虐,淋得满身颓丧,满腔的热情消散,人也失去了志气。
明知今天这种方式的求婚,太冲动也太粗率,自己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会做出来。可是他再也受不了那种苦苦克制的煎熬,他爱这个女人,不想继续维持礼貌的距离了,他要完全拥有她——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他要她是真正的属於他,做他的女人,他的妻子!
今天下午,李隆基强烈感受到她激情的波动,他不是傻瓜,这女人要他,他知道,然而他不愿占她便宜,他要以丈夫的身分拥有她。
带著娓娓迢迢赶了回来,取这戒指,以为凭一腔的热诚,一腔的爱意,足可打动娓娓的心,不料到头来,她竟还是拒绝了他!
「娓娓,」李隆基非常失望了,阴郁地说,「难道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你对我还不了解,还不信任——不相信我能够带给你美好的人生?」
「不,不是的,我现在知道你是个好男人,」她马上说,然後垂下头去,略略犹豫了一下。「你让我想到一个人……」她愿意对他剖析自己的心境,使他了解。
李隆基立刻知道她说的是谁,骤然炸了起来。「又是李斯特对不对?又是这个所谓的"诗人"!」上帝,她还没有忘掉他!
娓娓很吃惊。「你——你知道他?」
他冷哼。「他在我的地盘出没,我对他了如指掌。」事实上,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可是我和他的事,你怎么……」
「这不是机密,你和那家伙胡搞瞎搞的事,你三姊早知道了——她告诉我的!」推给娉娉去担责任。
娓娓张大嘴巴,没法子合上来。她一直以为她和李靳特短命的恋爱事件是个天大的秘密,家人全不知道,而且——「我没有和他胡搞瞎搞……」她受伤的咕哝。
李隆基瞪著娓娓。那你为什么让他亲你、抱你、脱你衣服?他咬著牙筋说:「那家伙是个痞子、骗子,不切实际、虚幻的人物,根本不值得一顾——提他做什么?」
李隆基粗暴的口吻有点吓人,娓娓嗫嚅道:「他没那么槽啦,他只是……」
是什么?娓娓其实也搞不太懂,但是她要说的是,「他让我成长,给了我很宝贵的经验。」
给了她很宝贵的经验?她是什么意思?她和那家伙上了床吗?提到这男人,娓娓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温柔婉约?难道说她还对这人恋恋不忘?
那抓狂的情绪在李隆基体内翻江倒海,他咆哮:「他什么都没有给你,一切都因为你太傻、太天真,你活在想像裏,自己塑造出一个梦幻人物来,现实中活生生这样一个人,你不会喜欢,也不会爱上的!」
李隆基一番话说得太粗鲁,太不客气了,娓娓不明白他何以这么愤怒,他的怒意刺激了她,她的倔脾气也出来了。
她抬起下巴,反唇道:「他不是梦幻人物,他确实存在过,也确实打动过我,再遇见他——我很可能会再爱上他!」
「你不会!」
「我会!」
李隆基的妒火烧得比摩天大楼还要高。这女人太不知好歹,太不懂得借福,她根本分不清好坏。今天他非要让她从她那个荒谬可笑的梦中醒来不可!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狠狠拉起人来。
「好,我带你去见他——看你还爱不爱这个混蛋!」
林宝坚尼从临海别墅一路直奔荒凉的海边小屋,娓娓被李隆基拖过石板道时,仍然惊魂未定。
「你带我到这裏来做什么?」她在跟呛中问:「他——他在这裏?他回来了?」
「没错——马上你就会看到"他"!」李隆基不怀好意道。
他拖著娓娓像拖著一具布娃娃,撞进空无一人的屋子,把她一丢,他自己则大步跨入後头的小房间。听得一阵乓乓碰碰拉柜门摔柜门的声响。李斯特是还有些琐碎的东西丢在那儿。
一套发绉的旧米黄衣裤换上身,头发用手一阵横扫,整个地扫乱,脸上的胡髭是早先就已经冒出头了,袖口一高一低卷上来,衣领松垮垮半敞著——李隆基带著冷笑,走了出去。
娓娓骇然看著他,双手死紧地抓在自己的喉咙上。「你——你是——」小屋分明只有一个男人,而这个人像李隆基,但……也像李斯特——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必怀疑,就是我——我既是李隆基,也是李斯特,服装造型不同罢了,」这个高大凌乱的男人一步步向娓娓逼近,吼著,「现在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还爱不爱?爱不爱?」
娓娓逐步往後退,整个人跌在冰凉的墙上,浑身瑟瑟抖颤。李斯特就是李隆基,李隆基就是李斯特,所以她见到这一个就想到那一个,见到那一个又想到这一个,这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个!
「你假扮戍另一个人来骗我!」娓娓把话逼出嗓子,眼泪同时滔滔滚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耍我、戏弄我?」
「因为这就是你想要的——一个空洞不真,只存在於幻想裏的人物!活生生的世界,活生生的男人你不要,你在想像裏找爱情,你逼得我出此下策!」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没有权利——我恨你!」娓娓哭著对他嘶叫。闪身想要跑走,被李隆基一把抱住,她在他怀裏猛烈挣扎,他箍得越牢。
「娓娓,我这么做,至少让你分清楚现实和虚幻!」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现实和虚幻!」
「如果不是我——你到现在还活在虚幻裏!」
娓娓大声呜咽。
他让她觉得她是个傻瓜,是个呆子,没有一点头脑的任人愚弄。她先是傻呼呼的迷恋上他假扮的那个人,然後,最後——爱上他。整个地上了他的当。
李隆基看她脸都胀红了,哭得没法子喘气,他堵满在胸膛的火气蓦然消散下来,心先软了,对她疼借起来。
「娓娓,」他的嗓音放低柔,含著叹息。「我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爱你。」
「你自私,你自以为是,你可耻又可恨!」
他抱著她用力摇撼。「难道爱你是这么可恨,这么不对吗?」
「没错!」
李隆基重重叹气。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无助的质问。
娓娓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看他。「你什么都不必做,因为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你,和你有任何关系!」
她陡然挣脱他,颠踬地冲出小屋。
李隆基闭眼,抬手使劲抓过一头乱发。太好了,这下整件事完全被他自己搞砸了。接下来老天爷会怎么惩罚他——
屋外的黑夜裏突地传来一声尖叫,李隆基一震,脸色变了。是娓娓!
他翻身往外跑。
夜太黑,李隆基一时视线不良,立在木板道高喊:「娓娓,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他觉察身後有动静,不及回身,一只冷硬的东西已抵在他背心上。有个男声嘿嘿冷笑道:「别乱动——我这把改造手枪手工是粗了点,不过照样可以打死人。」
一把枪抵在他的背心上,老天爷的惩罚来得可真快。李隆基冷静道:「老兄,有什么事不能用嘴巴说的,要用一把枪来替你说话?」
这一问,後头那枪手似乎愣了一下,答不太上来,好在也不必伤这脑筋,他的夥伴从黑暗中把娓娓扭了过来。娓娓在喘息挣动,然而双手被反翦在後,使不上力。
李隆基极力要看清楚娓娓是否受了伤,一边发问:「你们是谁?有什么困难?说来听听。」
扭住娓娓的那一个答了腔,很像是事先拟好的台词,「最近经济不景气,我和我兄弟想向你借点资金。」
「可以,」李隆基答应。「先把女人家放了,我们男人再来谈我们男人的事。」
这一次,两个歹徒一起舌头打结——他们下手的这目标好像有点难搞,他说的话老让人不太知道怎么回答。那枪手回过神,恶著声叱道:「你不要把我们当傻瓜——我们不是傻瓜。」
大约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得体,这枪手趾高气扬起来,向夥伴示了意,枪口用力顶李隆基的背脊,命令道:「进屋于去!」
李隆基一进屋,即刻审视娓娓,她一张泪脸满是惊惧之色,但似乎没受到什么伤害。李隆基当然还不能放心,目光转而打量歹徒。
歹徒看来只有两人,一瘦一胖,瘦的那个好像从小他妈就没帮他调养好,身架子瘦得像根树枝:眫的那个不知怎地,生得像颗放了太久发了霉的馒头。两个猥琐小人,不怎么聪明,但是很危险。
李隆基企图影响他们,开口道:「这裏不是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话末说完,歹徒之中的胖子,突然瞠大眼珠子瞪著李隆基,怪叫起来,「这家伙是谁?」
瘦子掉过头,讶异道:「蓝星的少董李隆基呀!」
胖子狠狠啐道:「他娘的,这家伙如果是蓝星的少董李隆基,那我就是美国总统河林顿了!」他放声大吼,「他不是李隆基!瞧瞧他这副德行——这家伙看起来比我们两个还要倒楣!」
真的吗?李隆基忍不住瞄自己一眼——这胖于批评人可真刻薄,他也不过就是邋遢了点,加上身上有点酸味,那是因为这套旧米黄衣裤扔在衣柜,和一双破鞋腌在一起…
瘦子这时候很惶惑。「可是我们明明是从他那栋别墅,跟了他的车一路到这裏的呀,怎么会——怎么会——」
胖子恨得猛跳脚,气呼呼指著李隆基,手上的枪直乱抖,「你是修车工人是不是?开大老板的车载妞儿出来胡兜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害我们兄弟俩白干一场!」
李隆基很无辜的咕哝:「事先你又没问我。」
胖子把李隆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露出厌恶的表情,肯定没法子从这穷酸身上捞到半点好处了。眼珠子一滚,滚到娓娓身上,瞅了丰晌,忽然眯起眼睛。
「咦,这妞儿越看越面熟……」他拿一只藏污纳垢的黄指甲刮著下巴,沉吟思索。
有一件事,通常让胖子自己很感得意,没事儿他就搜集社会名流,混得好发了财那些人的照片资料,把他们记得清清楚楚,随时准备向他们筹点创业资金,同行中像他的研究功夫做得这么实在的,那没有几个。
跟他搭档的瘦子一向依赖他,现在看他目露精光,情不自禁问:「她是谁?」
胖子的记忆在他的名人录裏翻找,然後猛拍大腿一记,兴奋大叫:「我知道她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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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多,娉娉斜坐在起居室,捧著管家太太刚送上来的,那盅黑抹抹的药汤啜了一口,立刻苦得咋舌,忙不迭把它搁下。
她深知大姊、二姊为了仇霄之事,对她很是恼怒,一致认为她败坏家风——可是她们也没必要天天教人熬这些药汤来毒死她吧?
她才不要死呢,娉娉支颔微笑——肚裏的小玩意儿一天天在成长,现在常可感觉他顽皮的踢动,每回他一动,娉娉就有一种非常满足、非常快乐的情绪。她要等著这小可爱出世,做他的妈咪,疼爱他,他一定会长得很像他的父亲……
念头才这么一转,就见到那个要命的冤家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大刺刺堵在起居室门口瞅著她看,被他那副眼神那样看著,她怎么也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娉娉手按著心口,叹道:「仇警官,你现在把赵家当戍你的办公室了,要来便来,要走便走,门警和佣人都拦不住你——难道没有王法可以管你吗?」
「我很快就不会再来了。」
娉娉听他说得断然,心跳为之一停。
「等我把你弄回我家之後。」他补充说明,「我住的地方简陋归简陋——但那是你属於的地方。」
娉娉的心跳又回到跑百米的速度。她真搞不懂这男人凭什么这么大言不惭?
她告诉他有一千一百次了——她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打算,她不属於他,也不要跟他搅和,更不要做他老婆……
「我今天来不是为这目的,」仇霄跨进起居室说,娉娉近看才觉察他神色裏带著紧急。「我在找蓝星的李少董——你知道他人在哪裏吗?」
「隆哥儿?」娉娉讶道:「他应该在中部的红石饭店。娓娓上周去找他,两个人都在那儿。」
仇霄摇头。「我们和红石联络过,饭店说今天下午他带著令妹临时开车回北部来了,并没有对员工交代回来做什么。我打电话到他家,佣人说一个小时前他们回到家,不到半小时又匆匆出了门,我联络蓝星,蓝星那边也不见他去——现在到处找不到他。」
娉娉慢慢坐直起来,眉头打了个结。「他们并没有回这裏,我一整天在家,也没有接到他们的电话——怎么回事?为什么找他找得这么急?」
仇霄浓眉一压,面色严肃。「局裏接到线报,有两个家伙在酒家裏喝酒放话,说今天晚上打算做一票,找上的人就是李隆基——我已经派人追查那两个家伙的去向,一方面要赶快联络上李隆基,好做防备。」
仇霄对这件事格外重视,固然因为李隆基是个要人,但更大的理由是他对他抱有特别的好感。同时他也知道李赵两家关系匪浅,种种原因,使他不能轻忽。
娉娉已经立起身,匆匆往外走,「我打电话去问问大姊、二姊……」
很陕她回来,绞著手忧虑的说:「她们都没有隆哥儿和娓娓的消息,她们都担心死了,我也问过佣人,都说没有见到人或接到电话。」
仇霄迈大步往外走。「我会找到他们的。」
娉娉匆忙间抓了一条花丝巾系在颈上,急急追出大门。仇霄人还未上车,她已先一步跳上车。
「你跟来做什么?」他惊问。
「跟你去找人。」
「这不关你的事——这是警察的工作。」
「一个是我妹妹,一个很快会是我妹婿——你说不关我的事?」
「女人,你忘了自己是个孕妇吗?你要到什么时候才学会保护自己?」他咬牙道。
娉娉那双艳眸忽然朝他一瞟,娇媚地说:「我不要学,反正有你,你会保护我。」
仇霄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头一荡,霎时滚热起来。他就知道,二肋斗栽在这女人手裏,这辈于他别想再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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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眼见那胖子歹徒步步迫近来,她再怎么强自镇定,身子仍不由自主簌簌发抖。她可以感受到在一旁的李隆基姿态十分绷张,像头准备要扑过来的豹子——然而他不能妄动,那死胖子手裏一把枪也不知他对准的是谁,随时拿著它指东指西,在这种情形下,谁都会被他射中,包括他自己。
胖子跳到娓娓面前,枪在她鼻前方抖著。「你就是——你就是——」
「就是什么呀,老大?」扭住娓娓的瘦子在後头问,由於他负责这工作,他没办法拐到前面来审视娓娓的身分,只能乾瞪著她的後脑勺,感觉非常烦恼。
胖子像国庆晚会的司仪一样高喊:「上一届的港都小姐第一名!」
所有人盯住上一届的港都小姐,包括李隆基,瘦子恨他自己——几时才能站到前面去?
胖子继续兴高采烈说:「不过你後来被取消资格了对不对?为了……为了……」他搔著下巴。「你拉过皮!在身上动过手脚被发现,人家不让你当了!」娓娓肯定自己绝没有做过这种事,可是她什么都还没说,胖子却怀疑起来,「你怎么会落得和这穷小于混在一起?怎么说你也该搭上几个大老板才对。」
一旁李隆基嘎笑道:「老兄,你认错人了,她哪裏是什么港都小姐?她是码头茶室新来的小姐,身上不太乾净,第一个客人叫过她之後,现在已经毒发——没人敢碰她,我叫她出来,是因为她便宜,我也不敢碰,听人家说做什么措施都没用,照样毒死人。」
娓娓掉过头去狠狠瞪李隆基——只要她今晚侥幸不死,他就别想活了!
扭著娓娓的瘦子听了很不自在,他也听过飞沫传染、接触传染之类的名词,他咽著说:「老大,这两个人没什么搞头,还是算了——」
说著,他擅自把人放开,娓娓闪到一边,揉她被扭红的手腕。
胖子突然眼睛一张,问道:「她手指上那是什么?」
李隆基的家传戒指!娓娓一惊,把手缩到背後。
胖子却命令瘦子:「看看她手上是什么东西?」
瘦子毕竟力气比娓娓大,她不敌,又被抓回去。他高兴地叫起来,「一个红宝石戒指!」
「摘下来,摘下来!」胖子暍道。至少值些钱,否则今晚真够衰的,碰上这两个。一个穷,一个毒。
「不!不!」娓娓剧烈挣扎,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让人把李隆基套到她手上的这枚戒指抢走!
李隆基人在胖子的枪口下,粗著声喊:「娓娓,戒指给他,那不算什么!」看娓娓与歹徒对抗,他渐渐失去冶静,手心涔涔出汗。
娓娓依然反抗,猛地扭过手背,用戒指狠狠刮过瘦子的腮颊,他惨叫,一怒,扑上来把娓娓压倒在地。
李隆基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哪怕是一把枪对著他。他就要窜起时,小屋那扇门「碰」一声陡然被撞开来,一个女人厉嘶:「放开她!」
胖子来不及回头,便被一具滚圆的躯体使足了劲给撞上,整个人扑到对面墙角去,慌乱中开了一枪,他听见瘦子像猪一样嚎叫起来,「我中枪了!我要死了!」
在屋外,正要潜向小屋後方的仇霄,忽闻娉娉的嘶叫,大吃一惊,冲回到窗下。他目睹娉娉闯进门去,用怀孕的身子去撞击歹徒,霎时吓得心脏衰竭,然後——勃然大怒。
这女人一点脑筋也没有吗?就算她不为自己著想,也得为肚裏的孩子著想!那孩子不止她一个人的——那是他们两个人的!
晚上他们已联络过所有亲友,若有李隆基消息,立即通知警方。他们跑了几个地方找人,一路仇霄千方百计想把娉娉送回去,都不得要领。
後来娉娉提到海边小屋,仇霄心裏嘀咕,蓝星少董个人的兴趣真奇怪,泡马于什么地方不好去,偏挑上荒凉海边的破屋子。仇霄还是决定过来看看。两人小心地来到靠海最近的那座屋子,从窗外瞧见屋裏的一幕,几乎都不敢相信——李隆基和娓娓竟然真的落入歹徒手中,一个被枪所制,一个和歹徒在扭斗!
眼看情势紧急,仇霄要娉娉躲在屋侧别出声,自己拔了枪打算从後门攻入,出其不意制伏歹徒。对方只有两个人,一把枪,他有把握。天知道娉娉突然决定做女超人,挺了个大肚子冲入现场营救人质——
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仇霄到这一刻才领悟手铐最大的用处是什么——它可以用来铐住像赵娉娉这样的笨女人,可惜他没有提早三分钟想到!
屋裏,娓娓把压在她身上中了枪的瘦子推开,昏昏地想爬起来。对面墙角的胖子举起枪,迷迷糊糊的要应敌,枪口对著的正是娓娓,扳机往下扣——李隆基见状,魂飞魄散,什么都顾不得,整个人飞身过去把娓娓护住——娉娉尖叫起来。
窗外,仇霄当下瞄准胖子开火。
轰然枪响,两颗子弹同时射出。
仇霄於三秒钟之内冲入现场,地板上躺了中枪的三个人,胖子和瘦子都在哀鸣,李隆基倒在娓娓怀裏,胸口血流如注——已经没有了声息。
第十章
李隆基伤重不治。
尽管仇警官当场即做了急救措施,在半小时之内把人送入医院急救,然而李隆基代娓娓挨的那颗子弹,依旧夺走了他一条宝贵的生命……
娉娉的叙述尚未完毕,躺在病床上的李隆基便挣扎著叫停,「慢著,慢著,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又要叫我欺骗娓娓了是不是?」
娉娉坐在床前一张椅上,双手交叉放在隆起的腹部,已经是准妈妈,仍然是一脸慧黠;八天前冲撞歹徒身上留下的瘀青,已渐褪去了。她说:「这是要替你挽回娓娓的心,不这么吓她,她根本不用你,说到你她理都不理。」
「上次当诗人,这次居然要当死人……」李隆基语带苦涩,一古脑儿摇头,「不——不——」
他由於受伤失血,脸色仍略显得青苍,动过手术的肩头扎著白色绷带,沁著黄药液和红血丝,各方送来的鲜花慰问卡直排满私人病房的走廊。一整个礼拜,他还没有从头条新闻上下来。
然而娓娓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
在手术室裏一恢复清醒,头一句话便问:「娓娓怎么样?」在病床上,在浑浑噩噩的意识裏,心心念念的还是她。
然而她不原谅他。
他不怪娓娓,他怪自己——他粗鲁又乏耐心,爱情手法拙劣,伤害了娓娓,更伤害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这一连串自责,不要说来探病的表弟大卫不忍卒听,连娉娉都听不下去,全力阻止他,因而又开始为他出计谋——但是他拒绝了,他说再也不要对娓娓有任何欺骗,他要完全坦诚地面对她,重新赢得她的心。
唉,隆哥儿真可怜,娉娉心裏想,他根本不知道——娓娓一倔起来,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即使人家当时舍命救了她。
一点没错,娓娓第二次发誓再也不原谅李隆基,她是说到做到。
出事之後,她在医院守了两天,直到李隆基从加护病房推到私人病房,她看一眼他,默不作声,然後就走了。
一出医院,马上泪流满面。
她不能待在这个欺骗她、愚弄她的男人身边——看著那张苍白的俊睑,那双合起的睫毛还是浓密得使人惊异,她依然想在那上面放两根火柴棒试试看……她想轻抚他的胸瞠、他的额头,吻他肩膀上那充满刺鼻药味的伤口,好让他不再痛苦喘息,她想为他做一切事,她想——
就此原谅他。
不不,娓娓激烈地挣扎——她不要原谅他,不要去爱一个把她当成儍瓜的男人,纵使她的心没能够抗拒他,那份受伤的自尊心也要把他排拒在外。
她拒不去探望李隆基,不去想他,人家把他的情况告诉她,她板著睑掉头走了。躲回房间裏哭泣,一颗心像李隆基受伤的肩头一样流下血来,晓得自己是爱这个人的——也许打从碰见他的第一次就已经是了。
可是一开始对李隆基那样蛮暴的抵拒,真是因为把他视为一个那么没有晶级的男人吗?娓娓後来诚实的承认,不是那回事——这男人一来就拨动她的心,把她吓坏了,他完全不是她爱情梦裏那一型的男人,她却爱上他!娓娓不能原谅自己,认为自己背叛了二十多年她对爱情的理想,因而凶猛地诋毁他,与之对抗。
可是,可是,那虚空的理想到底敌不过这热烈真实、有血有肉的爱情。
再不能抗拒,不能躲避,不容否认——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正尝到爱情的滋味,她真正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隆基。
这种种的曲折,点滴的心迹,原都要亲口向他表明的,然而如今已经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说了……
有些错误不能在爱情裏犯著,一犯下就收拾不了。
梶娓日日受著自我的煎熬,幽怨伤心,人也消瘦了,一张娇滴滴的脸小得可怜。镇日不说话,独自坐在花架下,花园裏有任何动静,她也没心没绪的全不理睬。
有人走过来了,步子有点沉,移近了些,又顿住了,就此停在那儿。一个坐,一个立,坐的人没回头,立的人也没开口。紫藤的花枝在风中轻簌簌摇著。
忽然一声叹息,是熟悉的,深沉而带著痛楚。娓娓震了震,僵坐在那儿,一样没回头。
「我说过要为你写诗,」叹息的那人幽幽道:「始终没有成就任何诗句,因为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太深刻、太强烈、太汹涌,一时难以诉诸笔墨,诉诸形容……」他缄默了一下,说下去,「现在,我终於把要献给你的这样一首诗完成了,它的名字叫"海誓",也许,你愿意听听。」
娓娓坐著,一动未动。
风裏,这男人用著浑厚、充满浓情的嗓音缓缓咏起:
你拥有海上的奇珍异宝太多
笑时的贝齿嗔时的晚云如雾起时魅人的星眸
和一片波澜曼妙使我时喜时忧的心波
我宁做一名最狂放的水手
张帆鸣笛抛出爱的网罗
在风裏浪裏向你航行向你搜索
我愿将一生投入情海的追求为你冒险为你浮游
从日升到日落从青春到白头
诗咏到最後,已见娓娓的身子明显在颤抖,然而不知她脸上的表情为何。
身後那人唤了声,「娓娓……」她霍地起身,举步欲去,後头却突然传来咕咚一声——有人倒了地。非常符合现场剧情需要的。
娓娓这时候再无力驾御自己了,她猛回头,看见李隆基倒在柱子下,一手按著肩头,满脸都是痛苦之状。
她奔过去,蹲跪下来搀扶他,自己的脸更是苍白得厉害,颤声问:「你怎么样?怎么样了?」上下瞧他,他上身只套了件黄条纹大衬衫,也未扣上,半敞出包扎住的左肩头,绷带上血丝渗透。
他藉机伸出一条胳臂搂住娓娓半个身子,同时以咻咻的喘气来做配音。当然他记得赌咒过不再欺骗娓娓这条誓言,故而老实说:「我……我不要紧。」
娓娓哪裏相信?质问他:「你怎么离开医院?是谁让你离开医院的?都没有人管著你吗?」
李隆基自暴自弃道:「反正我这条命也保不住了,有人管没人管还不都一样。」
「你在胡说什么?」娓娓惊叱。
「我吃不下,睡不著,成天无精打彩,闷闷不乐——医生说这样病好不了,既然好不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娓娓咬唇不语。
「我自己也无所谓了,如今我只有一个心愿——」他慢吞吞说:「希望你好好收藏我家传的戒指,把它传下去,不要有闪失——它永远属於美丽幸福的新娘。」
娓娓闻言,吓了一跳,苍白中脸红了起来——她一直把李隆基的红宝石戒指戴在手上,丝毫没有褪下来的意思,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思,这会儿被他这么一说,热气直泛到耳根,越发答不上话来。
李隆基半垂著眼皮觑她神色。「还有,」他挣扎从口袋掏出一张对摺的纸笺,塞给她。「留下我献给你的诗,别忘了它字字出自我的肺腑,句句都是我的衷肠。」
她垂著头,手捏紧那纸。
「还有,」他继续说下去。「我跟那两个乌龙歹徒说你是茶室小姐,不大乾净,只是要唬住他们,绝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这点我必须郑重向你澄清。」
娓娓定住了许久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她想到那天晚上与歹徒对峙的惊险,想到歹徒举枪指住她,在扣下扳机那一霎,李隆基——她恨著的这男人,奋不顾身地扑来将她护住,子弹在他身上爆出血花。他不是不知道他会因此而送命,然而那一刻他愿以他的生命来保住她,没有一点迟疑……
娓娓连脸蛋都在抽搐了,她把头垂得更低更低。
「娓娓,」他以极低的音调唤她,双手掬起她小巧的下巴。他的脸庞变得凝肃,眼眸幽深得像入夜的海水。如果说前面他说的那些话,多少带著点玩笑意味,现在他则是绝对的严正、言笑不苟了。他说:「从一开始,我就用最极端的手段来追求你,不借改变自己,以你向往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博取你的好感,在当初你对我那么强大的排斥下,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不做最後的尝试,然而——我是错了,这么做是太过分了,当我发现你真的喜欢上我假扮的人物时,我无力改变局面,只好一走了之,一切弄巧反拙。我绝无意欺骗你、作弄你,可是却让你感觉受欺骗、受愚弄,我自己从这件事得到一个最大的教训——人不能硬要去做别人,人只能好好的做自己,用自我、真我来赢得爱,那也才会是真爱。」
他停顿了一下,做一个深呼吸,慢慢把睑凑近去,接近娓梶的唇,低低的、切切的耳语,「我爱你,我从没想过会爱上像你这样的女孩,然而我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不可自拔了,从那天起,我整个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爱这个女孩,这一生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要给她欢笑、给她快乐,我要和她携手共度幸福的一生,下辈子还要再来与她相聚,与她相爱!」
李隆基一席话尚未说完,娓娓眼底已进出晶莹的泪珠,滚过两人的唇。她却陡然挣脱他,往後跳开,站在那儿冶若冰霜对他说:「李隆基,任凭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做了的事就是做了,伤害已经造成——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娓娓……」李隆基颤巍巍立起来,绝望之至。「你先是欺骗了我,然後又用这枚结婚戒指擅自把我订下,」娓娓拾起圈著红宝石的手,一如他前一刻的严正,说著,「现在,如果你不设法赶快安排婚礼,把我娶回家,我绝不会放过你——我们家也是!」
「娓娓!」李隆基像个在最後一刻得到解救的罪人,大喜若狂,整张脸进出光彩,一步冲上前把娓娓拥住。「我就算卖了命,也要把你娶回家!」
「你得把命保著,」她对他流泪笑道:「我要嫁一个真正的男人——我爱的也是这个真正的男人。」
娓娓把香唇送上去,她负伤的英雄如饥如渴吻著她。
突然间,她撤离嘴唇,一只按在李隆基肩伤上的手翻过来,手心染了血,她惊叫:「你的伤口流血了!」她回头朝屋子大喊:「管家太太,快叫救护车——这儿有人需要送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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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後,李赵两家再度联姻,不只亲家高兴,外界也传为美事。
结婚酒会设在蓝星大饭店雍雅的天悦厅,本预定为私人性质,只招待至亲好友,然而闻风来贺的各方人士,却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仇霄所支援的警力也格外的忙碌。
新娘身著一款冰蓝色云纱礼服:心型领口巧妙地微垂,银霜色的珍珠一路从胸前洒到裙尾。双手戴蕾丝蓝手套,指上那枚红宝石婚戒,璀璨生辉——光芒映到新人的眸子,新人的双颊,新人喜艳的笑靥裏。
大卫今天也打扮得极为花俏,款款来到新娘的面前,执住她的玉手,看著她,爱慕她,用无限惋惜的口吻道:「你本来是属於我的——」
一语未毕,便被一旁的新郎用手肘给顶开。李隆基扮出最绅士的笑容,却压低声嗓,凶狠对大卫说:「去顾著宝琳——她手上戴了你那颗价值八十万的钻戒!」
大卫走後,李隆基转而把娓娓的双手捧起——他一身深蓝,与娓娓相搭配,人是英挺而焕发。两人相对微笑,在纯然幸福的感觉裏,醺醺然迷了,也醉了。
娓娓凝望她的新郎,知道他不是艺术家,但是她爱他胜过世上任何一个艺术家;李隆基痴看他的新娘,她不是贾桂琳,然而他只要一个她,不要十个贾桂琳。爱情的际遇教人难以逆料,却又安排得如此巧妙!
李隆基望一眼高张在厅头上闪红的喜喜字,笑道:「咱们两家又结了一门亲事——咱们爷爷天上有知,一定大为开心吧?」
娓娓含娇带笑的点头。别说爷爷了,就她大姊二姊在席上满面的笑容,看来不知有多欣慰、有多满意,而她三姊这几日喜孜孜忙进忙出,竟比自己结婚还要兴奋几倍。
新人赶度蜜月,要抛掷新娘花东了——待嫁女宾纷纷簇拥过来,人人巴望接下新人的好采头,成为下一个众所瞩目的新娘,因而个个都摆出争先恐後的姿态。
娓娓娇滴滴对众人微笑道:「祝福接到这东捧花的人,有情人终戍眷属。」
那东花像道彩虹高高飞过钻动的人群、捕抓的手把,不偏不倚落在立於人群後方,值勤的仇霄身上。
马上,他成为众女交相指责和抗议的对象——一个大男人跟人家抢什么新娘捧花嘛!这个大汉抱著千娇百媚的花束站在那儿,尴尬得无法辩解——又不是他去抢的,是这花自己掉进他怀裏来的!
新人飞来到中部的红石饭店,选择这裏度蜜月。他们不约而同都认为,这地方对於他们的爱情具有特别的意义。
饭店精心布置出一间充满旖旎情调,玫瑰紫的新房;床边镂花几上的水晶瓶插著大东的紫玫瑰,柔黄的灯下沁出了一缕缕甜香。
娓娓羞人答答坐在床沿,著一袭镂薄的缎子睡衫,秀发如云堆在粉红的颊边,新郎情不自禁低首吻她。
她在吻裏面轻声说:「我要送你一份结婚礼物。」
「哦?」他搂著她,很感兴趣。
娓娓伸手从枕下摸出早置在那儿的东西——是一本崭新的书,有淡红色的美丽封面,烫象牙金的字,简约的一行书名:[b]李隆基诗集[/b]
「我的天,你真的帮我把书出了?」他惊诧道,忙把书接过来,又惊又喜翻看起来。内文所见,一页页都是雅致的编排,都是他一字一句写下的诗篇,而压轴的正是他献给娓娓的那首「海誓」。
他捧著新书,为娓娓的心意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咽喉裏有点哽,最後才用微哑的嗓音问:「你是怎么办到的?」
「利用了点关系,交给报社的出版部门出的。」她轻轻把新婚丈夫结实的腰环抱住,问他,「你喜不喜欢?」
李隆基亲吻那本书——爱的不是自己的作品,爱的是娇妻的心意,和她支持他的意志。书给小心搁到几上,旋把娓娓圈进怀裏,吻她的秀发,动容道:「以前也有人赞扬我的诗,喜欢我的诗,但是像你对我这么激赏、这么鼓励的,却再也没有别人了——为了这点,我几乎想改做一个诗人了。」
「不——做你自己,你自己才是最好的。」娓娓却温柔坚定的这么说。
他望著她微笑了。很高兴他们在这方面有著共同的见解。
他灼热的唇游移到她耳边,吻她那儿,挑逗著她,悄悄道:「我也有份结婚礼物要送你……」
娓娓有点轻喘了,说:「可是你已经送过了,你买给我的那些——」
「那不算数,」他的唇贴在她香软的小嘴上,一边吻她一边说:「我今晚要送的才是真正的结婚礼物……」
「那……那是什么?」
李隆基忽然把身体一使力,他的新娘倒在席梦思上,他压覆住她的娇躯,深深看著她。「那就是我自己——我对你一生下变的爱。」
娓娓眼底泛出泪光,轻声道:「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婚礼物了。」她送上渴慕的吻,与他耳鬓厮磨。
伞晌,新郎忽然挣动起来,有个问题不问清楚,他实在不能放心。「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真正喜欢的是李斯特,还是李隆基?」到现在,他对李斯特依旧带著妒意。
娓娓用一对如梦幻的美眸凝望他,「说句真心话,虚幻的李斯特真的很迷人——一他双臂突地一勒,害她喘不过气来。「不过——」她轻吁,顿了顿。「现实的李隆基魅力要更大。」
灯色变得幽柔起来,幽柔裏,充满这对誓言要携手共度一生的男女那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当娓娓用整颗心、整个人、整副娇躯迎纳做丈夫的他时,他感到生命裏前所未有的满足和狂喜。
这个女人终於真正属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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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星的结婚酒会近了尾声,宾客有渐去的,却也有逗留的,仿佛舍不得这场热闹似的。警方的工作准备告一段落了,仇霄一面对手下做最後的吩咐,一面目光仍绕著大厅巡回——赵娉娉媚丽的影儿在渐稀的人丛裏时隐时现。
每一瞥见她,仇霄便感到心头一阵滚热激荡——谁能相信一个有五个月身孕的女人,还是俏生生的像风裏的一枝花?那些个冒失的男人,还是一个个苍蝇也似的绕著她打转!
仇霄双手抡起拳头来,这场婚礼给他造成更大的刺激,他惊悚的想到——不出几个月,娉娉肚裏的孩子就要落地了,娉娉会成为未婚妈妈,他的孩子会成为无父的娃儿。而他是绝不能、万不能眼睁睁见这种事情发生,他仇霄不做这样不负责任的事!
他咬牙下了决心——今晚,就是今晚,势要把娉娉抓来,逼她、迫她,对她施压也好,用强也好,一定要她答应嫁给他,一定要——
仇霄猛一定住——才一眨眼的工夫,娉娉人哪裏去了?
他四下张望,正好就瞥见那条披红丝绒披肩,手裏荡一只镶亮片皮包的俏影子,闪身从厅侧的拱门出去了——她想开溜!
或许娉娉也觉察仇霄今晚的情绪特别紧迫,一双眼眸特别盯人。一整晚,娉娉躲著他远远的,视线一次也不敢和他对上。酒会将尽之际,趁他一个大意,偷偷地便跑走了。
仇霄觉得一股冲动涌上来,急急把收场工作交给手下,便像飓风也似的卷出大厅,直追那道红影于出饭店。
娉娉已先一步跳上一部香艳的樱桃红跑车,当他面前驰骋而去。仇吞整个的热血沸腾起来——
她以为她是谁?挺著五个月的便便大腹,玩命开跑车!
仇霄发一声怒吼,气腾腾街上他的警车,立刻把警笛高鸣起来,用著鬼哭神号的马力,朝那阵红色香风追了去——发誓要、决心要、舍命要追到她。
——矢言这辈子不爱女人、绝不结婚的仇霄,现在以整个人全副精神,所有力气,在呼啸的滨海公路上追逐一个女人,一个他不知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已经狂热爱上的女人!不把这个女人弄到手,娶回家,一辈子爱她,他绝不会罢休。
爱情,就是这样于奇妙,这样子让人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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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也浓了,人在极端的温存裏倦了,也困了。
相拥而眠,鼻息渐匀。
阑静裏,新郎欲睡未睡,忽然低低唤了声:「心爱的?」
「嗯?」
他在幽暗中迟迟疑疑悄问:「如果你觉得现实的李隆基比虚幻的李斯特好,为什么又一定要出诗集?」
新娘把娇楚的身子深深偎入丈夫怀裏,呢喃道:
「因为,我要实现我的爱情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