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又是这样,三小姐的爱司扣紧了她的老K,三次过后,她站起来说:「不玩了!」
三小姐抬头,「拿钱来!」
「这就去拿给你!」她蹬蹬蹬的走了。
三小姐忽然笑起来,脸上一副顽皮的颜色,像个小男孩似的。我呆呆的看着她,她从容的洗着牌。
她说:「我出了老千,她还不知道呢,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我知道她会来勾引你,所以马上跟了进来,气她,谁叫她在我背后尽说我闲话!」
我见她这么天真活泼,又高兴了几分。我说:「她怎么勾引我了?她没说你坏话呀。」
「你懂什么!」她扬扬眉毛,「她笑我们家有人是做戏的,我就偏作戏子打扮,好气她,做戏又怎么样?她老子还私运军火呢。」她吐吐舌头。
「别这个样子,大家是亲戚,是表姊妹。」我笑。
「这种亲戚,算八百年也算不出来,要进计算机的。」她说。
「你气了她,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我痛快呀。」她说。
「小孩子脾气。」我说。
「你帮她,是看上她了?我顶多道歉好了,是真的,咱们这些表姊妹当中,她长得最美,所以我最最受不了她。」她坦白得像个孩子。「喂,你还赌不赌?」
「你出老千,谁敢跟你赌?」我反问。
她把扇子拿出来摇了摇。
我说:「扇子倒是好货。」
「我外婆的遗物,是我大舅舅五十块银洋钱义买回来的,现在到了我手里。」她补一句:「现在流行复古。」
我笑。时髦是真时髦。
她问我:「要不要兜风?你开什么车子?」
「烂车。」我笑说。
「烂车最好。」她说:「我上去换个衣服,下来我们兜风去。」她马上走了。
她才走,她的冤家对头就来,手上拿着三百块。她跟我诉苦:「俊表哥,你见过这样的人没
有?」
我微笑,老老实实的说:「没见过。」
她以为我同情她,马上说:「现在大家都怕她----」
「怕谁----?」老三飞快的下来,笑着接上去问。
我看她换了牛仔裤T恤,又是一个样子,非常俏皮的看住她的表姐,存心要把人气死的样子。
她表姐说:「你穿成这样,一会儿怎么跳舞?」
「谁跳舞了?」她笑说:「我跟俊表哥开车兜风,是不是?俊表哥?」
我尴尬的笑,真滑稽,做了近三十年的王老五,今天忽然成了香饽饽了。我只点点头。老三把我一阵风似的拉出书房,在边门溜走了。
暑气已经退了,海风很凉。
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看着她的牛仔裤,T恤。T恤是奶白的,裤子是缚腿的,她把手插在裤袋里。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虚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点好。」我淡淡的说。
「她对我不好。」
「随她去。」
「我受不了气。」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现在你跟她一样见识,同等地位了,谁也不比谁高级。我不会故意讨好你。我要是能说假话,我也能对别人说假话。」
她微笑,「你与他们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听我的话,别老想占便宜,天下哪来那么多的蠢人?人家上那么三四次当,你就完了。」
「你看你,装个表哥样子。」她叹口气。「你进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训我。」
「不是说兜风吗?」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讨没趣?正如你说,便宜别占尽了才好。」她低着
头。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来了。你怎么知道谁看上了谁?来,不嫌车子烂,兜风去。下次你还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装异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说你,现在还穿缎子鞋,你做贾宝玉呢。」
她不响。
她跟在我身后,我们在沙滩上走着,潮退,沙湿,两行脚印。她很纤细,看得出很好动,不然不会晒黑)。看得出很好胜倔强,不然不会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来气人。她不晓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侧头看看她。她换了双橡皮鞋,完全变了样子,现在她就是一个非常好看活泼的小姑娘。
我说:「来,表妹,我们坐下,算算亲戚关系。」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长辫子,她跟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海水淹过来,我们并不介意。我的亲戚关系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废话),我那表姊夫有个表姑,是她的父亲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这是简单的说法,滑稽一点,她是我父亲的妹妹的女儿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儿的女儿——大约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点臭脾气,人便叫她三小姐。
排出这样的名堂来,她笑得几乎从石头上摔了下来。
她问:「那么那位穿绿的,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说我不打算派了,不然头都涨了。
她说:「她长得美。」声音很感慨。
我看着她,她也很美,就因为她不晓得她美,所以才最美,她的脸是东方人应有的肤色,大杏眼,双眼皮深深的,鼻子并不高,因此更像中国人,黑鸦鸦的一头好发,额角略低了一点,但是并不妨碍她的清秀。
她一定是被宠坏了的女孩子,表姐一屋里都是被宠坏的女孩子。
我笑说:「你以后别作清朝打扮好不好?不然我们会有代沟啊,从咸丰年到现在——我的天!」
「你为什么要管我头、管我的脚?」她斜眼看我,「就因为我是你表妹?你那边一客厅都是表妹。」
「你是小表妹。」我说:「而且是个懂得喝茶不搓麻将的小表妹。」
「你的要求倒是蛮低的。」她取笑我,「只要不打麻将?」
「嘿!要求低?你去打听打听!女博士女医生女什么都一大堆,但是不坐麻将台子的女人有几个﹖」
「你为什么痛恨痲将﹖」她问。
「我没说恨,我从来不恨。」我装个鬼脸。
「搓麻将好,坐久了屁股大,屁股一大福气好,福气好了有太太奶奶做,做了奶奶更可以成天价打牌——嗳,表哥,你不懂,这良性循环,好处说不尽呢!」
「去,你去大学演说,说打牌的好处,我肚子饿了,你跟不跟我?」
她耸耸肩,「我是小嬉皮。」她说:「到处去得。」
「你今年多少岁了?廿一了没有?」我疑心。
「廿二岁。」她说:「长得小,所以可以扮小孩子。但是今天是大表姐生日,我们不能开溜,还是回客厅的好。」
我想想也是对的,我问:「那个穿绿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也是你的表姊呀,叫什么,你问她自己。」
我笑,与她回大厅,这时候灯光已经黯下来了,跳舞的跳舞,谈天的谈天,男仕们也都疲倦的回来了。我与这三小姐混进厨房,找到食物,又开了一瓶白酒,偷吃得非常香。偷吃味道往往最好,她懂得吃。
我们把牛油厚厚的涂在新鲜面包上,把羊酪咬着跟面包一起吃,又喝酒,就在餐桌上高谈阔
论。说了很久很久,我原本喝十瓶酒也不醉的,但是现在却偏偏有酒意,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说起我没有女朋友的事。
她说:「我那时候男朋友一大把,有什么用﹖张爱玲说的----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我自己再加一条:三不能谈天,有个鬼用。」
我借着酒意,我问:「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