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饭桌上放着一锅冬瓜鸭汤,消暑美品,妹妹正在吃鸭头呢,见了我,她嚷:「来来,哥哥,跟你介绍一个人,这是小田,读美术的。」
我微笑着看小田,就呆住了,她正拿碗喝汤,穿一件蓝白条子的衬衫,一条牛仔裤,头发长得不得了,统统束在脑后,皮肤晒成一种金棕色,眼角微微向鬓边飞去。脚上穿平跟凉鞋,一只鞋落在地板上,看上去有说不出的不羁,有形容不出的味道,实实在在的一个女人,美丽就是缺乏这一份气质。
我与美丽认识这么些日子,始终以礼相守,也就是因为美丽只像一个洋娃娃,没有这一种动人心魄的吸引力。这位小姐因为女人味道实在太重了,成熟而温馨,因此顿时令我觉得「我是个男人」,而不是勤务兵,监护人。
我装作很自然的坐下来,但是从那一分钟,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变了。
我们三个人说着历代的小说,历代的画,历代的诗人词人,我们谈的都是歪论,可是却谈得兴高采烈。妹妹拿出了冰冻葡萄酒,大家便痛快的喝了起来。这个女孩子很爽朗活泼,知识很丰富,我想我的倾慕之色,是十分形于色的。
这顿午饭吃得太久,以致我与美丽的约会也迟到了。我迟了半小时,她气炸了,瞪着眼不肯放过我。
我并没有酒意,可是我说:「我早来也没用,也得等上一年半载的,等你换了一双鞋子又一双鞋子,你把那换鞋的时间来看点书,就不会这样以赌气,使小性子渡日了!」
美丽更气了,把我自她家轰了出去。
我毫不在乎的回了家,到了家,心里却有点后悔,这话要说,该早说,现在说有什么用?太迟了。总而言之错在我,不该拖到今天这种地步。美丽是个双脚永远不肯踏实的女孩子,她的美貌害了她,使她自以为是公主。把她宠成现在这样,我也有责任吧?老实说,这是我们两年来第一次闹意见,以前我无论心中多别扭,都不开口的。
我是怎么了?
可是那日刚收到一封朋友的信,替我介绍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因此把那不愉快的事压了下去,到了傍晚,我打电话到美丽家,她出去了。事后想起来,也许她比我还要早变吧?大家不过是等一个小小的藉口,趁机撕破了脸,以后就可以尽情放肆了。
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又出去了,我就知趣的回了家。大家都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不用耍把戏,有什么事,大家摆明了讲,我相信美丽这一点智力还是有的,等她的气过了以后,我会跟她好好的说一次话。
可是她这一气却气了不少日子,至少有半个月。我在这一段日子内,忙见工,忙着准备开始工作,忙着陪妹妹,或是忙着陪妹妹的女同学。
半个月后,是美丽亲自来找我的。
我很受良心责备,见到她无话可说。
我伸手过去,想握住她的手,想尽量解释一下,但是美丽忽然缩回了手,我马上明白了,我们两个人全变了。两年,七百天,日日见面超过十五个小时。一起上课,一起做功课,放了学,周末,多少时间,我们在一起渡过,现在她不肯让我碰她的手,完了,完全结束了。
美丽先开口:「家明……我对不起你。」
我呆呆的看着她,我这个人,一急的时候,比平时更呆。
「家明,我觉得……我觉得……」她脸上一副艰难的神色,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然后忽然之间,她把我那只戒子自左手无名指上脱下来,放在我面前,哭了。
我低下了头。
我并没有特别的哀伤,并没有小说家所说的那样,仿佛有一把刀子直插进我心,不不,我很平和,看见她哭了,好像日子又回到两年前,她刚刚丧父,我尽了我的力量安慰她,使她振作。
我温和的说:「不要这样,别哭,我明白,我很明白。不需要把戒子还给我,你若当我是一个朋友,你就把戒子留着当纪念品,戴在另外一只手指上好了。」
她以泪眼看我,我总是觉得她美得难以形容,也只有她担得起「美丽」这个名字。我递给她手帕,暗暗的叹了一日气。然而她不是我理想中的人,这样也好,由她先开日,我们这件事告一段落。
美丽说:「我并没有故意利用你,你……对我太好了,但是我想来想去,觉得我尊重你,对你像个大哥哥,我……我对不起你。」
我微笑,「我明白。」
「你对我太好了,我……」
「我明白,美丽,我很明白。」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另外认识了一个男孩子,我瞒着你,因为我很胡涂,我信任你,我依靠你,我也曾经爱过你,可是……」
「别再说了。」我打断了她,「我全明白,美丽,你放心,我全明白。」
「你原谅我?不恨我?」美丽问。
「不不,我不恨你,你有权这么做,我有什么资格逼你嫁给我?你千万别存疑心,你对我应该了解。」
「你对我太好了,家明,我没良心,那个时候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为我做得太多,我一点也没法子报答你。」
「都过去了,」我轻轻的说:「你陪了我两年,我很感激。」
「家明,你……不会太伤心吧?」她怀疑的问:「比我好的女子一定很多,我太懒了,你是知道的。」
「你是很有勇气的一个女孩子。」我说:「一下子就把真相告诉我,不拖延时间。」
她又哭了起来,「我已经拖了你半年,难道你没有发觉?我对不起你。」
我低下了头,多多少少我是知道一点,但是半年前她不能提出分手,因为半年前她与新男朋友的感情还未成熟,不敢一下子放弃我。因为半年前她还要考试,没有我帮她,她是决拿不到文凭的。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孩子。
话还用多说吗?既然她口口声声的对我不起。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女孩子,还要怎么样呢。
我说:「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家明。」
「为什么?」我问:「我们还是朋友呀。」
她犹疑了一下,「朋友的车子在楼下等我。」
我马上明白了,点点头。
她把戒子小心翼翼的递在我手里,「这我不能要,太不公平了。」她说。
我接过了戒子,放在桌子上。我说:「无论怎么样,美丽,我总还当你是朋友。」
她掩了脸。我开门,与她下楼去。在楼下,有一个年轻男子正等她呢。他长得很神气,靠在一辆跑车旁边,见到了她,松口气,接着又很敌意的看着我,我很礼貌的向他点点头。美丽始终低着头,脸色很白。
我回到楼上,开了门,看见妹妹正坐在我刚才坐的位置上,玩那只戒子呢。她微笑道:「『叫谁是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我也只好微笑。
「她先来了。」
「嗯。」
「这也好。」妹妹说:「你有没有跟她提起小田?」
「没有。小田也不过是普通朋友,怎么可以乱提人家名字?」我说。
「我是你就提了,出口气也好,不能摆明了受她玩弄。」
「她哪里有玩弄我!你们女孩子家最小器,大家在一起,好是好,不好便不好,分手也是应该的,这年头不能从一而终了,如果她跟我在一起不开心,结了婚更不开心,她如果找到一个适合她的人,岂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