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铁塔顶喝咖啡。陈跟在我身后。
账单来了,他替我付咖啡账。我没与他争。
我靠在铁塔上往下看,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
「美丽。」我说:「花都之名得来岂是侥幸。」
他点点头。
「第一次来欧洲?」我问。
「是。」他说:「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认了。
「来过欧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说。
临走之前我买了几本画册。
然后我们到荷兰。这时候我已经不太讨厌陈某,只是尚未问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陈某」,此人先踞而后恭,思想有问题。
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参观梵哥的画廊,陈对于美术的爱好使我惊异,我不知道他在学校念的是什么科目,我不问他,他也不说,也许他什么都不读,老土,谁管他。
我知道旅行团去参观钻石厂,看打磨钻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钻石美丽得心惊肉跳,没有去。我到「赛特施」去看筑堤。
陈没去。我独自吹了阵海风,觉得寂寞。我的天,别告诉我那老士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陈来敲门,我颇喜悦。
他说:「我买了件衬衫,你看好不好。」他递过来。
我见是一件女装衬衫,花边领子、麻纱料子,以为他买给妹妹的,礼貌的说:「很好。」
「合你的呎码吗?」
「买给我?」我诧异,完全没防这一招。
「是,谢谢你陪我参观美术馆。」他说。
我涨红脸,因为太意外,所以只能说:「这种衬衫在布鲁赛尔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声。
「我去换上看看。」
「这样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吃饭。」
「也好。」我说。
「那么我在酒店楼下等你。」
我进房去换上那件衣服,照照镜子,呎吋刚好,我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这趟居然也有点欢喜相。
我们在运河边的小馆子吃海鲜。
他跟我说:「做人能像你这般自由自在,真是潇洒。」
「那不过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在办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说:「我一年中就这么几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羡慕的说。
「你觉得是吗?」我问。
「我觉得是。」他说:「看见你,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说:「各人的命运与生活趣味是不一样的。一个少妇在筲箕湾的住宅厨房渡过半辈子,侍候丈夫儿子,谁能说她不愉快呢。也许她最远只到过尖沙咀,但这有什么分别?像我们走遍全世界,
见得多试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无幸福,你觉得好?」
他惊异,「我从未想到这一点。」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这年头的痛苦。没见识,被瞧不起。见识过广,被抗拒。左右为人难。重视事业,疏忽家庭,重视家庭,全无事业。」我耸耸肩。
「别这样想,难道没有男人接受有事业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声。
我以前也有一个可爱的男朋友。我们在枫丹白露岛分手。那年秋天,黄叶遍地,我们在拿破仑约会情妇的凉亭中摊牌。他说他要结婚去了。
我没有太伤心,也没有妒忌,「她?」我只是问:「你选择她﹖人家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竟选了她?」全是问号。
他答:「因为我能够控制她。」
男人喜欢易于控制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来反而惆怅而沉默。如果当年没有那么嚣张,如今……「如果」什么什么是最可悲的。
我们回旅馆,第二站是翡冷翠。
陈的妹妹与妹夫约我吃饭,我们在小比萨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礼貌的说:「令兄竟对美术这么有兴趣。」
「谁?」他妹妹问:「他﹖」
陈的面孔涨红了。
「他对美术有兴趣?他以为梵高是一种法国萍果批,米开兰盖罗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陈的妹夫瞪大眼睛,「他怎么会对美术有兴趣,这个人是天文馆的助理馆长,他对蟹形星云与宇宙黑洞也许有点见解,但——」
说到这里,他被妻子大力踢一脚,住了嘴。
我连忙看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灯那样地迅速变颜色,因此很惊异。
这土蛋,居然是天文学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声,「我哥哥是康乃尔大学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释,「人是呆一点,但不能说他对美术没兴趣。」
如果他对印象派画馆没兴趣,那么他跟着我走遍巴黎的画廊干什么?
答案如一加一那么简单,那么他是对我有兴趣?
我?
我闷声大发财,拚命吃比萨。这老小于倒是真人不露相,原来他一直吊我膀子,我还不知道,我以为他瞪着我瞧是因为痛恨我这个人。
奇怪。
那夜我没多说话,回酒店早睡觉。
我的态度忽然斯文起来。
他讪讪的问:「听说翡冷翠有间乌菲兹美术馆?」
「然。」我答:「不过你别浪费宝贵的时间,我劝你去买几只漂亮的皮手袋带回去送女朋友,
别选鲍蒂昔里恤,你不会找得到。」
「别讽刺我好不好?」他难为情。
「晚间你是不是在旅馆中恶补美术科?」我问。
他低头看皮鞋,踢起一块石子。
我的心软下来,毕竟他是为了我才做这些傻事的。女人最高兴的事,莫如能够令男人傻气。
我因此问:「你真的想去?」
他但笑不语。
自美术馆出来我们在路边吃冰淇淋。
我解释:「很容易生黄疸病,意大利是黄疸病国。」但是我们吃得来得个高兴。
黄昏在小巷子中散步,空气里全是橘子花香。美丽的少年男女骑在摩托车上嘻笑地飞驰而过。
陈惊叹:「欧洲竟这么美丽!」
「如果不必寻生活的话,香港也很美丽。」我说。
「香港人很势利。」陈说。
「欧洲人也势利。」我说:「做游客不容易发觉而已。不过我承认在欧洲做小老百姓是开心得多,在香港,除了吃饭喝茶,简直无处可去。」
「你----有没有男朋友?」他问。
「我有男朋友的话,尚会单独在此吗?」我摊摊手。
「这论调证明你是个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有男朋友就不能独自游欧?」
我反问:「这意思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了﹖」
他沉默一会儿:「我刚离婚,前妻是美术学生。」
我意外,「对不起。」
他不响。
「有孩子吗?」
「幸亏没有。」
「婚姻维持了多久?」
「三年。」
「发生了什么事?」
「她找到志同道合的美术家,懂得欣赏她气质的人。」
大多如此,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根本不会答应离婚。女人始终是女人,永速被遗弃,绝少有这么幸运。
「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我说。
「你结过婚没有?」他问得很可爱。
「没有。」我说:「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语气非常惋惜。
「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应该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谢谢。」我装个鬼脸。
「真的。」他说:「没有人会否认。」
「谢谢。」我说。
他已经很严肃了,我有点担心。我怕负责任。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喜欢与有妇之夫来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怕负责任。」有妻子的丈夫水远是别人的责任,她不必担心他的事业,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经济,他生活上的细节…
我也自由惯了,丈夫到哪里跟到那里的生活,我不习惯,为一个男人牺牲,在目前我的智能与心理不允许我这么做,除非我很爱他。但爱本身已是最大的牺牲,一生爱一次已经太多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