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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页

 

  我的教授在那一边叫我了。我只好站起来向她道别。我问她第二天还来不来,她说来。我说「明天见」。教授很开心,絮絮的说长道短。他是个中国通,也就像所有的中国通一样,到了中国地方,就不大通了。

  我陪他去吃了顿海鲜,送他回旅馆。他旅馆房间乱极了,到处都是书本、图片,打字机打好的稿子,我帮他整理了一会儿。

  他叫我把广告公司的工作辞掉,跟他去做助教,一方面可以跟他合出一本书。这是很诱惑的,从庸俗到清高,谁不想?我说我答应考虑。

  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呢?她的人,就像一块璞玉,与普通的小姐不一样。此刻一般女孩子都太矜持了。

  一个男同学愤然说:「什么意思吗!走了一年整,天天又接又送,又吃饭又看电影,完了连手还没摸过一摸,还是去找鬼妹算了,现实有现实的好处,下午看了电影,晚上马上见功。」他实在是烦了。

  我不是怕这种烦,我也没有要立刻见功,只是我很害怕被女孩子吊我胃口。干吗?大家真诚相待,才可以做朋友,吊来吊去,心也吊冷了,我不干。

  所以到今天还是没有女朋友,怪寂寞的。

  第二天我与我的教授一早就出发了。

  她比我们还早。

  教授跟我说:「咱们那些学生,有她一半这么用功,我们做梦也就笑出来了。」

  我趋上前去,「喂,假洋鬼子!」

  她气得不得了,马上跳起来,「你再说一次!」

  「大清早的,别生气,别生气,」我向她道歉,「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可以叫你了。」

  「不说!」

  「不说我怎么教你?」我问她。

  「你真打算教我?算了,我没那么好命嗳,我什么也没学会,已经气死了——谁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前辈子作了孽!」她白我一眼。

  「所以我没有女朋友。」我说:「啊,你在看唐寅的扇面呀,来,我告诉你他的故事。」

  我把唐祝文周的故事说了一次。那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是三岁孩儿都晓得的,偏偏这可怜的家伙一点也不懂,听得津津有味,侧着头。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故事,但是看她那样子,似乎我是讲得还不错的。

  末了她又羡慕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看回来的。」我笑,「十三岁的时候,放暑假,就一直看这种书。你十三岁的时候,看什么?」

  她惭愧的说:「法文版的小王子。」

  「嗳,那是一本好书,非常好的书。我也喜欢,我是前年才看的。」

  「真的吗?」她笑问:「前年才看?」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对我大呼小叫的,我就告诉你。」

  「我请你到小巷子去吃水果好不好?」我问:「那够好了吧?有菠萝、西瓜、芭拉、香蕉、文丹,你说什么有什么,我不带你去,你绝对找不到。」

  「真的?」她好天真。

  「当然真的,而且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骗子。」

  「好吧,我叫江文秀。」她说了。

  「噢唷,还有中文名字。」

  她说:「你讲好不笑我的。」

  「好好好。我呢?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你不是叫『喂』吗?」她说:「喂就可以了。」

  「你还要耽到几时走啊,我的教授在那边,起码下午才离开,咱们去了一圈回来,刚刚好。」

  「我想看瓷器。」她说。

  「太复杂了,」我皱皱眉头,「光是那几个御窑,就搞得人头痛,你看,成千成万的,只只花妙不同,看到头发白了也没看完,咱们吃水果去。」

  「依你说,那是不必看了?」她失望的问。

  「不必了,」我干脆的说:「庄子说的,不必追求学问。」

  她耸耸肩,「庄子是谁?」好家伙!

  「他是一只蝴蝶,我们不必理他,我们去吃水果——嗳,你到底去不去?」

  「去呀,」她白我一眼,「你别这么凶好不好?」

  我笑了,与她走出博物馆,我们叫了一部车子,往市区去了,也没跟我那教授说一声,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是老马识途,找了一个水果档,好好的坐了下来,叫了一桌子的水果给她吃,她开心极了,吃得像个贪心的孩子,唏哩呼噜的一扫而空。

  然后她瞪着眼睛看我,忽然嫣然一笑,她说:「给你欺侮一下,还是值得的。」

  我只好又笑了,「我怎么舍得欺侮你。」我说。

  「算了!」她扁扁嘴。

  我把手帕递过去,她鼻尖上都是一颗一颗的汗。她也老实不客气,拿了手帕大擦一顿,然后说要把手帕拿回去洗,我抢了回来,说不用。

  她问我:「为什么庄子是一只蝴蝶?」

  这人,还念念不忘这故事。

  我胡诌,「因为孔子做了圣人,所以他气,只好做蝴蝶去了。」

  她没听明白,她说:「我回家查。」

  我觉得她是十分可爱的,如果有空,我可以一直说故事给她听,一直说下去,说下去,说到两个人都老了为止。我看她一眼,这倒也是乐趣。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大概是看上她了。

  「喂!」她叫我,「你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我的画室?」

  「不好吧,」我说:「我很怕见伯父伯母的。」

  「他们不在家,喂!怎么了?世界变啦?女的请你,你还推来推去的。」她说。

  「好,去。」

  「要不要把司机叫出来?」她试探的说。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别这么奴役人家好不好?」

  「那么我们自己搭车去。」她说:「你要发狠,你去发好了,别对我发。」

  我只好笑笑,又出去叫车,也不好意思跟她挤公路车了。她还是千金小姐呢。

  车子驶向山上,一路上都是精致的小洋房,最后她叫车子停在一间白色的屋子前。

  我们下了车,她抢着付了车钱,我并不跟她争。

  在阳光下,她家的花园开得非常灿烂,我问她:「画室,你要画室干什么?」

  她被我气得翻倒,怒道:「只准你们有画室,我难道不用画则?狗眼看人低!」

  「嗳,行了,学会了一句中国成语。」我笑。

  「你到底看不看?一直吵架,不看就走算了。」

  「我没有吵呀,」我说:「你脾气太坏了,我是孤陋寡闻,你教我,我就知道了,你一直骂我,我怎么学得了?」

  「我骂你了吗?」

  「骂了。」

  「对不起。」

  「没关系。晒死了,快上楼去吧。」

  她的画室在三褛,屋顶是斜的,画室的面积大得不得了,一张可以调整斜度的大桌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呎,计算器,一旁是两座打字机,一架电动,另外一架手提,一只竹箩里放满了一卷一卷的纸。

  她招呼我坐。

  我说:「太漂亮了。」

  「所以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房间,真是暴殄天物,是不是?」她瞄我一眼。

  我只是笑,她对我有成见了,我无法于一时间分辩。

  全间房间是白的,墙壁上悬着几幅版画。

  我问:「好象是米罗的?」

  「是。很便宜,那铅笔签名倒是真的。版画只需要上几个色,压一压花纹,说不定是他徒子徒孙做的,每张五百港币,巴黎随便哪一家画商都代理。那框子倒真不便宜,比画还贵。」

  米罗的彩色.配白房间是很漂亮的。

  另一边放着网球拍子,还有一双球鞋。

  看样子她除了不懂中国文化之外,什么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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