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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页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为我找得到嘛?”我说:“我也不过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为我还能见到他吗?不,没有这种机会了。”当他收到卡片,一定觉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儿也一定骄傲,法国巴黎大学硕士,念英国文学,暑假到伦敦,碰到了靖。

  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在巴黎开银器店。她父亲说:“踏出了家,不要回来,跟中国人去吧。”

  靖那时只是BA。学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飞机上,她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靖看她。她一脸的泪水。

  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而这个马来亚女护士,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凭什么?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说:“秀琼很妒忌,每逢有信来,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听着。与她共渡一辈子的绝对不是我。这种卑劣、无教养的恶习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以名之曰爱。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爱的人,我到现在还带着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说什么。(我要与你去英国。廿天够了吗?我要与你共渡廿天,我们会很快乐。)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脸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

  靖说:“米雪儿问我现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琼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她想来看我,我拒绝了。”他补了一句:“我想娶秀琼了。”

  “很好。”我答。

  他问我:你要见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声音说:有什么好看?她有什么?除了运气,她还有什么?我是一个随便抛头露面的人?什么人都可以见我?我念了这么些年的红楼梦,就为了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话了。

  当我遭受伤害的时候,我总是用令人呕心的骄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泪有什么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饿三上吊。我只是一个写稿的女人。

  我问:“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馆极好。”靖镇静的答。

  他记得她,他待她不过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报周刊翻过来,又翻过去。

  我们在伦敦三天,再没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时了。

  我常常以为我转过头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后: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长裤,把他的尖犬齿笑出来。但是伦敦没有他,我的脸渐渐沉下来。

  弟弟问:“去看白金汉宫?”

  “不。”我说。

  “去看卫兵转队?”他问。

  “不。”我说。

  “去游泰晤士河?”

  “不。”我说。

  结果去看了一场“耶稣基督超级明星”。没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场就哭了。

  从伦敦开车下曼彻斯特,靖问:“去过圣荷西?开车去的?”

  “是。”我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东京与三番市了。米雪儿,米雪儿恐怕也不敢再来伦敦了吧?

  我想她的胆子小,与我一样。我们绝对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们都不是。我们总是退让: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见她。

  我会去巴黎,我会去看她。

  我会说谎,我见到她,我会说:“靖叫我来看你,看你是否快乐,因为曾经一度,你是他的真爱。”

  有几个卜狄伦呢?

  卜狄伦有一首歌叫“北国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够暖,是否头发披了下来,因为她“曾经一度,是我的真爱。”

  米雪儿没有。

  靖说:“只能要一个女人。”他没有选上米雪儿。

  而他。他这样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丢掉工作,他应该知道,而他的家庭,什么家庭呢,当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他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说:“中环五点钟下班的时候,街上走着廿万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个你呢?”

  她这样抬举我。

  而女孩子都是这么笨。

  米雪儿弗赛难道又找不到另外一个博士?博士多得一箩筐一箩筐,只有国语片女明星才以为博士使了不起的东西,博士也一样的上厕所、吃饭,两只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儿的傻气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张生日卡片,上面签着一个美丽的“米雪儿”,祝靖生日快乐,附着她的真爱。

  我爱她。

  如果我过了英法海峡,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爱的人毕竟太少。我要见她。

  他如此的态度,我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了他。

  靖这样的选择,她还是记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

  记忆有时候是否会爬上来,爬上靖的胸口,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赛纳河的左岸。路上的画家,那座铁塔,那间银器店?

  但靖只是一个男人。靖念的且使机械工程,一个读机械工程的男孩子,满脑子只有些什么呢?

  靖说:“阿姊,你走路要跳跃、跳跃、跳跃,别弓着背像个老太太!校长看到你会吓死――不过一张脸倒还是嫩的!奇怪。”

  但是这张脸迟早使要老的,当我真的留了下来,我要买一张电毯、一只熨斗、一辆脚踏车,到巴黎去一趟,看米雪儿,埃!我还漏了一样,我必须要一张摇椅。

  我会讲一点点白鸽法文,如果对方说得好,我的心情又不错,对话使不成问题的。

  兜完了海德公园,靖搂着他的女朋友,他们的头碰在一起,我只装着看不见。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一个林青霞或者配得起他。

  但是我不发一言。

  日间还容易打发一点,但是夜里,夜里我总是做梦,觉得他在我身边,微笑着,他的犬齿。为什么我要记得他?他普通,普通不要紧,他而且懦怯。

  西说,板着脸,“把你的感情交给这种人,简直是下流。你怎么可以堕落到这种地步。”

  我想了很久,我说:“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如果靖爱米雪儿,爱得够,他应该好好的念完一年又一年,然后再去找米雪儿的父亲,一次又一次。但是他们都一样,一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样子,是我的心冰冷冰冷。

  靖在我心里的地位突然降低,我说了许多敷衍的话。

  ――是,秀琼很好。

  ――是,护士会照顾你。

  ――买一间房子吧,父母不需要你照顾,稍微尽点力就可以了,他们会原谅你的。

  但是米雪儿弗赛永远不会知道,倒有一个人常常记得她,一个她未曾见过面的人。

  她到了家,写了一封很恶毒的信给靖,痛骂他一顿,好叫他恨她,忘记她。

  靖耸耸肩,“我才不上当呢,她是故意的。”

  我倒不需要做那种事,他大概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懂什么。我自嘲的想,我每夜在想他,鬼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懂社么。把他想得坏一点没有什么不好,这可以使我觉得健康一点。

  他懂什么。

  于是我继续想,他懂什么,他连写信都不懂。

  如果我等他写信来,我大概要死了,我不会给他地址。要找一个人太容易,我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说找不倒,是借口。他有一百个办法可以找到地址,找我的家人,找报馆,找朋友。但是他不会。

  他懂什么。

  靖还会写一张生日卡,他懂什么。

  他只会空口说白话:我替你打电话给西西,我替你打电话给倪先生,他不过是那样的一个人。西西皱眉说:“你怎么堕落倒那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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