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我说:“你们是巨人吗?是的,别笑,我可以想像,可是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笑:“我是无所不在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无所不在?你又不是上帝。”
“你相信上帝?”他忽然说?
“自然,”我说:“有什么稀奇?‘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让我回去吧,我肚子饿极了。这算什么呢?听上去你也不是一个横蛮的人。”
他微笑,“你吃饭是什么时间?”
我犹疑的答:“地球时间,下午六点半。”
“还早呢,现在只是地球时间五点半,吃多了,会胃气痛。”他滑溜溜的说。
我很气,我说:“真没想到你跟我们一模一样:没有诚意!说不定你也是地球人,在那里装神弄鬼!”
“我不是地球人,你要不要我显示给你看?”
我出了一身冷汗,“不要!你真讨厌!谁要看你的鬼样子?”
他笑了,笑得很温和。
我呆呆的坐着,我说:“其实……说说看,你有没有头?”
“没有。”
“我的妈!”我害怕,“没有头?有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多数的外太空人都有几个头,又有好几只手。”
“我们不需要,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没有头,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身体。”
“你们是什么?用什么看?用什么感觉?”
“用‘心’。”
“心?只是一颗血淋淋的心?”
“我们的心没有血。”
我皱上眉头,是怎么样子的呢?我真不能想像,反正活不长了,索性拚了老命,看看他是长得什么样子也好。不不——还是忍受一下的好。
“你可以看。”他说。
我前面的墙壁忽然变得透明了,“变”得透明是因为没有窗门移动过,忽然之间墙壁变得透明了,我见到无数的星,像在伦敦看天象馆,无数的星在深蓝的天空里。
我为之精神一爽,我说:“你们这口井实在不错啊。”
“是,我也如此说,多年前我来过一次,那是很久的事了,”他感慨的说:“没有人相信我……后来我父亲很生气,不准我再来,可是我忍不住,人真是奇怪的,我喜欢他们,这次来,不过是找一个人谈谈。”
我居然同情他起来,“在你的地方,你很寂寞?”
“是呀……很寂寞,那么大的花园,可是没有人……”
我问:“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花园里有一口井,井里是我们的宇宙.宇宙其中一粒灰尘是我们的太阳系。你的花园可真大呢。你难道不与你父亲说话?你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兄弟姊妹?”
他似有难言之隐。我不便追问下去。
我着着“窗外”的繁星点点,很后悔不懂星象,要不然记住其中一颗星,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轻轻的说:“没有用的,这些星星不是在地球上可以看到的。”
我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诧异的问。
“这些本事,我还是有的。”他难为情的说。
“那很好,我不必说话了。” “请说话。”他急忙的说。
我放心了,他原来不过是因为寂寞,所以找人说话,他倒没有找错人,我是出名的大嘴巴,最能说话的。
我把我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遍,然后说:“……后来我觉得自己是一点不缺,连手套都有两双。”
“你很满足?”
“是呀,我生命中缺少的东西,我不大想。现在年纪大了,我比较懂得珍惜在我身边的东西。”
“这是好的。”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还要找一种会说宁波话的机器?”
“因为礼貌,真是虚伪。”他笑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说起话来,比很多地球人有意思,如果有空,有这么一个聊天的朋友,还真不错,可惜我有那么多的事要做,我是地球人,再清高不起来的,俗务缠身,我还是想回家。我不要与他说太多,说多了,他觉得有趣,我就更脱不了身了。
我闭住嘴,可是没有用,他早已经猜到我想的是什么了。
我说:“真口渴,如果有一杯基尼斯喝就好了。”
“基尼斯?”他问。
然后在我面前,忽然就出现了一杯基尼斯。我欢呼一声,伸手去拿杯子,杯子是凉凉的,上面浮着米白色的泡沫,我尽情喝了一口。
哈,我想,还真不错呢。
长期的飞碟客,可不必担心物价飞涨,要什么有什么。
我呼噜呼噜的笑。可是喝多了,到什么地方上厕所?这房间里什么设备也没有。
喝完了基尼斯,就躺在地上,我跟地板说:“软一点,软一点。”果然那地板就软了,根本物体要变型态,是很简单的,他连基尼斯都变得出来,就很有办法了,这点小事难不倒他。我觉得我好比孙悟空得了如意金箍棒一般的高兴。
他说:“你想的东西真多。”
“你都知道吗?”我问。
“多数知道。”
我说:“不容易,人家是学贯中西,你是学贯宇宙。”
他笑了,仿佛很高兴的样子。
他问我:“你觉得上学好不好?”
“好什么?天天那么冷,天天走那么长的路,到了学校,闷都闷死了,如果不是上学,你怎么捉得住我?”
“到底你们地球人是喜欢上学的,你们学知识的方法,真是落后。”
“什么落后!别吹牛,你是怎么学的?”
“我不用学,我生下来就有知识,像你们生下来就有头发一样。”
“哗,”我说:“不学而知之,上也!人人都这样吗?那倒真人人平等了。”
“可是我说过,我那里,只有我与我父亲……”
“啊,真不幸,有了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供炫耀,如锦衣夜行。太寂寞了。”
“是的,寂寞。”
“不要怕,我也很寂寞呢。在学校里,我是最胡涂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去参观厂家,我却在课室里呆坐,坐了半晌,才知道没课,多笨。”
“可是你总有伴儿呢。”他居然很羡慕。
“哎唷,不提也罢,这地球上多少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物,我见到人头痛,人家见到我也头痛,索性躲在宿舍里睡觉。人也是寂寞的。”
“我见到很多人,他们都不寂寞。”他不相信。
“你没有深入研究而已。我劝你再造几只飞碟,多抓几个人来观察观察,不过你这么简陋的飞碟,可不行,你得准备几副麻将牌,一堆黄色小说,几瓶洋酒才行。”我说。
“也只有中国人才打麻将。”
“可不是。”我笑了。
他忽然说:“仪器来了,要不要说宁波话?”
“要呀要呀。”我说。
他再一次开口,说的就是宁波话了,我听了简直大乐,那声音跟我三哥有点像呢,当然为了方便记叙,还是用普通话的好。
因为说的是家乡话,我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他说得真好,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机器,什么俚语都懂得,有时候我还被他考倒呢。我很羡慕。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机器,什么语言都会了。
有超人的力量,是多么快乐呢。
如今我是这么微小轻弱,凭我一生之力,也做不出什么来,人生不过几十年,匆匆一世,并没有再活的机会,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奈何天份所限,始终活在一个框框里,太可惜了。想到这里,非常的可怜自己,难过得几乎想哭了。
现在我就要去了,至少跟地球是脱离关系了,以后永远活在这飞碟里?倒也怪闷的,永远活下去比死还可怕,有时候也有点明白这道理了。可惜的是父母,见我失踪,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