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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过我会跟你走吗?”

  “嘿嘿,假正经。看你的脚在往哪个方向?”

  他拉着我穿过医院的后勤楼,从另一个边门出去,走进一条弄堂,前面沿街的地方花哩胡哨的商店招牌后露出了几幢灰色的6层工房。我捅捅他说:“哟!住得真不错啊!市中心黄金地段!”

  “哪里呀,”他笑着说,“单位的宿舍么,很普通的。而且,邻居都是同事,有时侯不太方便。”

  “房间大不大?是集体宿舍吗?”

  “是一居室半的房子。原来同住的那个放射科的人结婚搬走了。”

  “那不是很舒服?”我一边走一边说,“上班又近,买东西也方便。呵呵,很好的爱巢么。你爱人也应该挺满意吧?”

  他撇了一下嘴角:“喂喂,不要瞎说八说好不好?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怎么?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好几年前就听说你快结婚了。难道……?”我有点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什么让他不快的回忆。

  “没什么。”他很轻快地跳上楼梯的最初几级台阶,“呵呵呵。你呢?冲进围城了吗?”

  “我也没有。”

  “哈哈,那也不错啊!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省心又省力。不是吗?喏,到了,就是这一间。”

  很难说清再次看到故交的那种复杂心情。褪色的卡其布窗帘遮住了屋外的阳光。淡蓝的烟雾弥漫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给本来其颜色就难以形容的家具罩上了一层雾霭,却没有遮过橱门上手指划过的痕迹。老式的钢窗窗框上积了铁锈,关不严实,丝丝冷风吹过,烟灰缸里已经没有生命更已燃尽风华化为畿粉的烟草的尸体四处飘散。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马……马南嘉?”

  他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来。大约48小时以前,他还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年医生,即将成长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承担起别人生命的责任。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这个时节,应该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匆匆吃过一点午饭,然后回到病房去照料手术完毕的病人的时候。也许他会有些疲惫,但他应该不会胡子拉碴、脸色铁青、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法做。

  马南嘉从刘海下面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我尴尬地笑道:“喂,不要告诉我你忘记我叫什么名字了。”

  在他的一边,葛洛毅裹着手术室人员外出时穿的棉大衣蜷缩在硬梆梆的沙发里,摆弄一个拆开的电视机遥控器,棉衣下摆露出手术室穿着的清洁服。也许他今天仍然象平时一样更换了衣服企图正常工作。但是很快就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沦落到陪人抽烟闷坐的境地。这时他先欠起身,眯着眼睛说:“啊,朱夜啊,怎么会呢?我们当然记得。你吃过午饭了吗?要来点什么吗?”

  我说:“不了。我吃过了。你们呢?”

  洛毅抱歉地站起来整理桌子上散乱的豆奶和装了馒头的塑料袋:“恩,吃了一点,没有整理。”

  “呵呵呵,是早饭吧?”我干笑几声,希望能活跃一下压抑郁闷的气氛。然而没有人接我的茬。

  “瞧你们!我贡献出我家,你们就破坏。”泰雅拿出一个马夹袋,帮着洛毅唏哩哗啦地收拾,“洛毅,你就别瞎折腾那个遥控器了,折腾也没有用。不是遥控器出问题。朱夜啊,还是你过的舒坦。没人因为你把上门来的客户弄死了而找你麻烦--反正他们多数本来就是死的。”

  “嗨!别提了。”我摆了摆手,“你们在单位里混了那么些年头总有点成就感了吧?我到现在还是最底层的底层阶级,供人车前马后地差遣。”

  听我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吭声的马南嘉淡然一笑:“至少上面有人撑着,不用全部都自己扛着。”

  我黯然:“你……后悔吗?我是说,对于那个决定……”

  “不!”马南嘉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否则怎么办?没路可走了。让大家在手术台前干耗着白白等病人死掉?我不干。”血色慢慢地涌上了他的脸。我开始看到我熟悉的那个马南嘉的影子。

  我咳嗽一声:“说实话,换了我,也会这么干。你是对的。虽然危险,但是如果不去做就没有出路了。病人等于是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死掉。那还不如搞搞清楚再死。不过,找那个东西确实很费劲的。我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找到。”我突然感到自己说得实在太多了,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然而冷气能吸回来,说出口的话只会越飘越远。

  季泰雅倚在门框上,歪着脑袋,撇了一下嘴,然后微笑着露出牙齿,仿佛某种优雅精灵的食肉动物发现了可以下嘴的地方。马南嘉死死盯着我。而葛洛毅为难地一会儿看着季泰雅,一会儿看着马南嘉。我暗暗攥紧了拳头。该死!我真该死!为什么这么随便就会说漏嘴。也许我完全不该到这里来。

  突然,季泰雅和马南嘉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瞧你的样子,好像吃了一个苍蝇。”

  “呵呵呵……脸都青了……”

  我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的工作要求我这样么!谁让你们套我话的?”

  马南嘉笑道:“什么人套你话了?还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你呀!不过,”他正色道,“你是怎么找的?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那该死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我如实地说了解剖的经过,他们三个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渐渐地又恢复到实习时在宿舍里自发病例讨论的情形。马南嘉不时追问几句,不过他对我的查找思路和解剖方法还算满意。

  “这就是我伤脑筋的事情了。”最后我说,“如果你们碰上了治不好的病人,最后病人死了,还能指望尸体解剖去寻找死亡和疾病的最终原因。解剖者是最终盖棺定论的人。可是现在这棺材就硬是关不上,你们说怎么办?不是让我头发都掉下一把来?”我环视他们注视我的眼睛,叹道,“唉,还是你们幸福啊。事业搞脑子的时候还有家庭做港湾。我是什么也没有,只好白白地掉头发呀。”

  “朱夜,我离婚了。”马南嘉简单地说。

  “什么?!”这回该我吃惊了。

  季泰雅补充道:“他去年离婚了。”

  “可……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当初谈了那么久。”

  “这种事情说不出来的。”季泰雅接着说,“实际的原因很多很多。比如说,她厌倦了精疲力尽地上完一天班,家里人影也没有,清锅冷灶,一样样都得自己一个人动手做。也厌倦了等老马值班回家,厌倦了只有一间房间的工房。再有就是她出国后,眼看就能谋到一个好职位,年薪6万美金。而老马不肯放弃临床医生的工作和她一起出国去。毕竟去了国外再当医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这……这是真的吗?”我还是几乎不敢相信,“那么孩子呢?听说老马已经有孩子了。”

  马南嘉平静地说:“青青我自己带。没什么可奇怪的。她不想要,也没法要。那边工作压力大,竞争激烈,如果不是全心全意去打拼,胜算也不大。我同意由我来抚养孩子。算是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这……好新潮啊。”我憋了半天只能这样来形容,“看来还是洛毅福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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