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去哪里?村子遭此劫难后,官府前来收拾残局,受伤的她只能躺在床上养伤,无法亲自为死难的爹娘送终。
那年她老作噩梦,醒来总是汗流浃背,那天娘带着壮壮去捡柴,她又被噩梦惊醒,勉强撑着拐杖到水缸边洗脸,却冷不防地被水中的鬼脸给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
即使娘疼她如昔,更盼着三儿回来和她成亲,但她已有自知之明,这个残破的身子是再也配不上三儿了。
「我不知道……对了,好像听说,她跟着别的男人走了。」
「不可能!」
身后一声暴吼,吓得心虚的她差点震下手里的碗匙。
「大老虎!你又凶!」壮壮放下饭碗,立刻跳了起来,张开两只小臂膀护在娘亲身前,由下往上直视田三儿。
「壮壮,别……」小芋想要拉回壮壮,又心虚地掩紧已经掩得密不透风的罩面巾子。「不可以跟大爷无礼。」
「娘!」壮壮不服气地道:「妳说大老虎很伤心,不要吵他,可是他伤心想哭,自己到旁边哭,怎能过来凶娘?」
「壮壮,要叫大爷,不可以喊……」
「大老虎就是大老虎!」壮壮还是很坚持。
丁初一很好奇地插了嘴,「壮壮,你怎么老喊我三儿哥大老虎?你见过老虎吗?」
「没有。」壮壮眼神明亮,还是那张自信的小脸蛋。「娘说,这世上第一坏的就是强盗,没有人比强盗更坏了。壮壮小时候给蜈蚣咬了,发烧好几天才好,娘又说,老虎比蜈蚣大,要是给咬了就醒不过来,所以我知道蜈蚣坏,但大老虎比蜈蚣更坏!」
「啥?」丁初一完全听不懂这小娃娃的说法。
「婆婆。」田三儿没忘记他要问的事,咄咄逼人地问道:「妳说小芋跟别的男人走了?是我娘说的吗?」
「是……」她低下头,原来说谎是这么难。
「不可能!我托小芋照顾我娘,她就一定会照顾她,不会跑掉的!」
「可是……可是我没看过什么姑娘……」
「妳再想想,是不是妳记错了?」
「叫小芋是吧?我没记错。」还好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再怎么紧张也是一样的颤抖难听,「我听大娘说,强盗到处放火杀人,老天保佑她住得远,没让强盗发现,可是村里的屋子都被烧光了,也死了好多人,活下来的村人没法过冬,全离开了这块伤心地,而大娘的儿子--也就是大爷你,本来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叫作花小芋,她嫌日子太苦,熬不下去,正好有外地人想娶她,她就走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打雷了!小芋坐在三儿的下方,他的每声怒吼都落在她的头顶,几乎教她震跌在地。
「呃,三儿哥……」丁初一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应该可以表达一些意见,「这年头乱七八糟的,别说姑娘家,就算大男人都很难活下去,如果说小芋姐姐嫁了人,可以过上好日子,我想,三儿哥你也不能强留她啊。」
「初一,你懂小芋吗?」田三儿幽深的瞳眸直视着他。
「那个……嘿,小芋姐姐很漂亮……」丁初一不敢再说话,就知道多说多错。
「初一,我告诉你,就算小芋要嫁给别人,她也不会不顾我娘,而是会带着我娘出嫁,一直照顾她到我回来为止。」
匡啷!陶碗落地,碎裂开来,撒了满地的汤汤水水。
小芋全身颤抖,差点坐不住身子,她辛辛苦苦想了好多年才编出来的一套说法,竟然让三儿三言两语就戳破了。
「婆婆,你怎么了?」丁初一忙问道。
「我……我没事。」小芋连忙拉过壮壮,抱住那温暖的小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藉以稳住激动神伤的心情,再眨眨湿润的睫毛,又道:「大爷,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走了,大娘不会说错的。」
她的想法很单纯,唯有把自己说得很坏、很绝情,这才能让三儿气她、恨她,从而死了心,不再想她。因为她明白,三儿是如此喜欢她,如果只是骗他说她死了,他还是会将她的牌位娶回家……
「娘?」壮壮不解地摸摸她脸上的黑巾子,「别蒙这巾子了,怪闷的,又不好吃饭,娘?妳在哭!」
「壮壮……」小芋暗喊糟,却已经抓不回壮壮了。
「大老虎!做什么欺负我娘?」壮壮气极了,抡起一双肉肉的小拳头,猛往身前高大男人的大腿捶着,「大老虎!不讲理!大坏蛋!」
「你很有力气?」田三儿轻而易举拎起小娃娃,将他悬得高高的。
壮壮两脚乱踢,两只小拳头还是舞得虎虎生风,两只大眼直瞪着大老虎,稚嫩的嗓音大声道:「我最有力气了!娘说,壮壮跟爹一样有力气,以后壮壮长大了,还要去外头找爹!」
「光有力气没用,还得学些功夫才行。」
田三儿心情混乱,懒得和小娃娃搅和,和他对视片刻,便放人下地,任小娃娃绕着他打转喊他大老虎。
他瞧见了板凳上的木碗、木匙,还有里头的菜肉和白饭。
刚才老婆婆洒到地上的只是薄薄的水粥,她就宁可自己吃得差些,也要给孩子吃得如此丰盛?
他又想起了疼他的娘,不觉悲从中来,顺手端起了木碗,痴痴凝视。
这个碗、这个匙,一直是他从小用到大的,他自小食量就大,爹砍了一块木头,挖了这个大碗给他吃饭,里头总是盛满了白米饭,只要拌上一匙酱菜,他就可以扒得碗底朝天。
他举起木匙,轻轻翻动里头的咸菜,突然心头一凝,舀了饭菜就往嘴里送,一口又一口地吃了起来。
丁初一目瞪口呆,三儿哥再怎么饿,也不能和壮壮抢饭吃吧?
「呜?」壮壮毕竟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娃娃,眼看自己的饭菜被人吃掉了,而他的小肚子还没装满,不禁扯开喉咙哇哇大哭,「娘啊!我不依!大老虎吃了壮壮的饭啊!壮壮肚子饿啊!呜呜哇!大老虎!」
「壮壮,别哭呀,娘再烧给你吃就是了。」小芋忙将他搂过来安慰。
她也没想到三儿竟会吃壮壮的饭,看他吃得那么急,她好怕他会噎到。
「这是花家的腌咸菜!」田三儿两三口就吃完壮壮的饭菜,神情又变得十分激动。「我吃惯的!小芋每年都要腌咸菜过冬,就是这个味道!」
小芋暗喊糟,以前三儿老往她家跑,他太熟悉花家的口味了。
「婆婆!妳哪来的咸菜?」田三儿红着眼睛追问道。
「是……是大娘教我腌的,大娘教的……」她结结巴巴地回答。
「是吗?」田三儿立刻泄了气,坐到了板凳上。
村人彼此学做菜并不是新鲜事,说不定娘在他没离开时就已学会花家独特的腌咸菜了。
但壮壮可吞不下这口气,他的晚饭被大老虎吃掉,连心爱的小板凳也给大老虎坐去了,所以他很勇敢地抹掉泪珠,挣开娘亲的怀抱,气呼呼地戳戳大老虎的膝盖头。
「大老虎,肚子饿了就自己去烧饭,不能抢壮壮的饭吃!壮壮小,不会起火,不然壮壮也会帮娘烧饭,大老虎这么大个的大人,就得烧自己要吃的饭。」说一句,戳一下,还喋喋不休地叨念着,「起来!这凳子是壮壮的!」
「壮壮啊!」小芋只能再一次拉回壮壮。
田三儿只是看了壮壮一眼,就默默起身,离开这张已有二十年历史,也是他爹为他打造的小板凳,沉声吩咐道:「初一,你叫他们把我的伙食送过来,给他们母子吃吧。」他一人那么大的一份,应该够他们母子一顿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