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没了至亲的人,再高的官位和财富都是虚空的。
再说天天去跟皇帝磕头跪拜,讲些绕口的辞令,他只觉得无趣,更懒得和其他官员吃吃喝喝套交情;也宁愿回来劈上几百斤的柴,痛痛快快地流一身汗,那才是他想过的生活。
说他胸无大志也行,可什么是「大志」呢?一定得驰骋沙场、你砍我杀,踩着敌人的尸骨拿到高官厚禄吗?他的大志能不能只是陪伴心爱的小芋,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
他睁开眼,坐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床板发出嘎吱的声音,触手寒凉,他这才发现他的床空无一物,棉被、枕头、褥子都不见了。
他哑然失笑,今天心神恍惚,躺了好些时候的空床都不自知。
「嘿咻!」门口走过一个小身影,小手往后一抬,将背上滑落的大包袱顶了回去。
「壮壮,你在做什么?」他好奇地走出去喊人。
壮壮抬头看他一眼,大眼睛眨了一下,又扶着大包袱走他的路。
「壮壮不跟大老虎说话。」
「我又变成大老虎了?」田三儿只消伸出两根指头,轻轻夹住包袱巾的一角,小人儿就走不动了。
「哎呀!」壮壮猛瞪两条小胖腿,就是蹬不出一步,只好哇哇叫道:「你欺负娘,就是坏蛋大老虎!」
「我欺负……」田三儿猛然醒悟,那日他粗声粗气地责怪婆婆,婆婆好像……哭了?
他若要拿镯子,想办法请人帮婆婆拿掉就好了,何必对一个饱经风霜的孤苦老人恶言相向?今天婆婆换作是娘亲,他又何尝忍心让娘去承受别人如此粗暴的指责呢?
心里满是愧咎,他是怎么了?欺负老弱妇孺还算是男人吗?
「娘说,我们不待应天府,要回山里村去了。」
「今天就要回去?」他心惊地问道。
「不知道!」壮壮干脆放弃挣扎,一双大眼毫无畏惧地瞧着「大老虎」,道:「娘每天都说要走,壮壮起床就扎好包袱,等着出门,可娘又很忙,一天过一天,到现在都还没走。」
几天了?田三儿心里数了一下,好像七天了吧。
「那你背着包袱走来走去做什么?」他蹲了下来,顺手拆下那团比小人儿大上两倍的可疑包袱。「不嫌重吗?」
「学走远路啊!」壮壮一双大眼绽出光采,振振有辞地道:「你教我的,要爬大山,先从小山爬起;要走远路,得天天走路健身,这才走得动。山里村好远好远,壮壮有空就要走路,这才走得回去。」
「是这样没错,可你们走上一个月也走不到啊。」田三儿顿觉揪心,一个瘸腿老婆婆带着一个小娃娃,怎堪长途跋涉呀?
而婆婆要走,罪魁祸首竟然就是他!
「婆婆在哪里?」他焦急地想挽回自己的过失。
「在大院子。」壮壮提起他的大包袱,小手一碰,打得并不扎实的包袱顿时散开,巾子掉落,露出一床小被子。
卷起的小被子又展了开来,里面放着的是小弓、小箭矢、箭筒、木刀、木剑、大木碗,木匙,还有一个小板凳。
「不能看!不能看!」壮壮慌张地盖起棉被,小身子扑了上去。
田三儿见了那些事物,立刻了然于心。
木碗、木匙是壮壮最心爱的吃饭家伙,而那张小被是婆婆亲手缝的,当初壮壮坐马车来应天府时,就一路看他裹在身上陪他休息、睡觉的。
小娃娃要走,也要带着最喜爱的东西同行,而这里头又有他为壮壮做的弓箭和刀剑……
孩童单纯的心思显而易见,这教他怎能不疼这个娃娃啊?
「壮壮其实不想走,还想跟三儿哥学拉弓、打拳脚吧?」
「唔……」小手才刚卷起被子藏好宝贝,一张小圆脸就胀红了。
「好孩子。」田三儿眼眶有些湿润,摸了摸圆圆的小头颅,坚定地道:「三儿哥不会让你们走的。」
「可你是大老虎……」小嘴噘了起来。
「三儿哥跟壮壮保证,绝对不会再变成大老虎了。」
「真的?!」大眼睛亮了。
「真的!」田三儿用力点头,按住小肩头,直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三儿哥教你一句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儿哥说到做到,一定不让壮壮失望。」
「呵!三儿哥不做大老虎了!」小嘴咧开笑容,眉头却打了个小结,不解地问道:「四马?四匹马要追什么?」
田三儿哈哈大笑,站起身揉揉小人儿的头发,「等有空再跟你说明白,你这包袱先搁房里,快带三儿哥找婆婆去。」
「好!」
小手牵大手,一小一大像是两股旋风,飞也似往院子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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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一根木棒不断地往大棉被拍去。
翠环坐在院子石凳上,十分无聊地看着婆婆忙碌的身影。
「婆婆,妳已经打了大半个时辰的被子,刚刚我也帮妳打好久了。」她终于耐不住了,「妳歇会儿吧,这样一直站着很累的。」
「趁现在有日头,要赶快晒被。」
「那将被子搁在竹竿上就好了呀。」
小芋仍然十分卖力地捶打被子。「连着几天阴雨,又湿又冷的,这被子受潮了,得将里头的棉花打松,让日头晒匀,盖起来才会暖和。」
「好大的学问!」翠环还是想哀号,「可是这日头出来一下就不见了,婆婆妳已经连着晒上好几天的被子了。」
「天气冷,日头不大,所以得多晒几天才行。」
小芋抬起头,看到远远天边飘着的一块乌云,又卖力地打了起来。
翠环也瞧见那块乌云,脸上有了笑容,「嘻,那我就跟老天祈求,最好是天天下雨,让婆婆晒不了被,又挂心大爷的被子不暖和,只好等着放晴再来晒,这样婆婆就走不了了吧?」
「我……」
「婆婆别走嘛!我好不容易有了娘,妳要走,我也跟妳回去。」
「不成的,妳还有丁爷。」
小芋垂下手,冬阳照进院子,光线中有细细的尘絮在飘荡。
翠环有初一疼,那她又有谁关心呢?
她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三儿有没有她,都无所谓吧?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跛行的脚步却走回凳子边,放下大木棒,拿起衣篮子,取出里头补了一半的上衣,继续穿针引线缝补下去。
翠环又笑问,「婆婆,大爷的破衣服也要花上一个月才缝得完吧?」
「嗳!婆婆的手艺没那么差,可是,也得花上五、六天……」
三儿好多件衣裳不是脱了线,就是磨出洞口、擦破了边,但她可不能随便缝几针了事,还得细细补得看不出痕迹才行。
她又望向衣篮子,里头有两双裁了鞋底的布片,若要纳好布鞋,也得耗上几天功夫。
时间不够用了,她本来是不想让三儿察觉的,就慢慢地、偷偷地帮他补好衣服再放回去,但现在她要走了,所有的事情都急了。
还有,她也要花时间教翠环烧家乡菜……唉,这样子拖下去,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走得了啊?
况且,她岂能说走就走?很多事情必须考虑--怎么走?走到哪里去?将来如何过活?她又忍受得了没有三儿的苦吗……
「婆婆,其实妳不想走吧?」翠环瞧她的神情,慧黠一笑。
「哎呀!」一根针就直接刺入指头里,痛得她惊呼一声。
「怎么了?刺到指头了吗?」
「不打紧的。」她捏住指头,拿袖子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