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她明白你的孝心,一定很高兴。」
田三儿放下了筷子,轻叹一声,「还有,我也为死去村人的合葬冢重新立碑--可惜官府当初草草埋葬,分辨不出我岳父、岳母的遗骨。」
小芋泫然欲泣,他对她爹娘存有特殊的感情,但她却难以消受。
唯今之计,只能想办法断了他的想头。
「大爷,你不是还没跟小芋姑娘成亲吗?哪来的岳父、岳母?」
「算是成亲了……」田三儿忆及午后林子的缠绵,眉头舒解开了。
那年,秋风凉爽,阳光从枝头叶间筛落,在小芋白皙的身子映出一块一块的光芒,在她水盈盈的瞳眸里,也闪出了幸福甜蜜的光芒。
一眨眼,她的甜美笑容犹在眼前,却已是六个年头过去了。
唉!他心底长叹一声,毫无思绪地正要举筷吃饭,忽然发现旁边痴立着一个黑不溜丢的人物。
原来是婆婆!她总是那么安静、少话,让他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不知道婆婆费心为他准备饭菜,只是大军刚刚返朝,新朝廷又是百废待举,有很多事情要忙碌,然后他又心急如焚地托人找小芋,以至于总是忽略了每天照三餐见面的蒙脸婆婆。
因为她照顾娘、陪娘度过最后的岁月,所以他敬她、礼遇她,当她是长辈,而在吃着她烧出来的家乡菜时,他也渐渐忘却了悲伤,不知不觉将她当成了娘,想要跟她说很多话……
其实,他们还是很陌生吧?他甚至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叫何名姓。
直到此刻,他才仔细打量这位半路跑出来的婆婆,即使她已换下娘的那套旧衫,她仍穿着宽大的黑色袄裙,教人看不出是胖是瘦;而那条黑巾子总是将她的头脸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只露出一双常常往地上瞧着的眼睛;甚至她的双手也戴上手套,整个人从头到脚蒙得像是一顶营帐,只差没在头顶插一支军旗了。
自从在山里村打过照面后,她再也没露出她的脸,他不禁猜想,在她的包头巾下面,应该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吧?
他忽然注意到她站得歪歪斜斜的,双脚似乎承受不了身量的重量。
「婆婆,妳两条腿是怎么受伤的?」
那个正恍恍惚惚陷入回忆的老婆婆好像聋了。
「婆婆?」
「啊!」小芋的心思从山里村飞了回来,三儿刚刚说什么,腿?「哦……是我摔倒,断过,又好了。」
「快!婆婆快坐!」田三儿赶忙挪出圆凳,语气歉然地道:「瞧我这么粗心,没注意到妳脚不好,请坐,妳站着一定很吃力。」
小芋傻呼呼地坐了下来,她以为刚才她没反应,三儿会生气,没想到他竟然关心起她的脚来了,害她完全不知如何回应。
「妳双脚都断?」田三儿为她皱起疼痛的眉头,「没接骨吗?」
「没有,就让它自己好了。」
「这怎么行?一定会留下病灶,尤其是现在天气冷,容易风湿,我明天为婆婆请来大夫瞧瞧。」
「不……不敢麻烦,我不会疼的,一点也不疼的。」
「婆婆说不疼,就是知道风湿会疼。」田三儿抬起头,露出一个调皮了然的微笑。
三儿笑了!小芋慌乱地低下头,他还是笑得那么好看、那么爽朗,让她好想一直瞧着他不放……
她是疼呀!当年没有大夫医治,只能靠娘帮她敷草药,让断掉的双脚自然愈合,也许骨头长得不好,她无法久站,来到应天府后,往往站在灶边切一把菜,就得坐下来休息捶捶双脚。
「大爷,多谢你的关心,我没事。」她抑不想向他诉苦的冲动,大着胆子,硬生生转了话题,「大爷,那个翠环姑娘的事……」
「翠环?」田三儿吃起了晚饭,抬起了眉毛,「她年纪还小,就请婆婆照顾她了。」
「可她不是……不是你的……」小妾吗?
「皇上问也不问,就胡乱赐下一个歌妓,我也不知道将她摆哪里,只好麻烦婆婆了。」
「可是……大娘她一直盼着你早日娶亲……」
「我娘是要我娶小芋,不是娶别人。」
小芋慌得猛眨眼,只敢垂首瞧着桌上的饭菜。
呜,脖子好酸,她再成日低头下去,脖子就要折断了。
她按住桌面,稳住正在打鼓的心脏,嘎嘎的喉音像在啃骨头,「大爷,小芋姑娘已经负了你,另外嫁人了。」
「宁可她负我,我也不会负她。」田三儿咬下一块鸡骨,神态是闲话家常,然而语气又有不可忽视的沉稳。
小芋无言了,心脏不只是打鼓,而是好多马儿惊天动地地跑了过去。
怎么办?唉,都怪她,当初把自己说死也就罢,他爱娶牌位就娶牌位,也不必为彼此招惹来这么一串解不开的死结了。
「婆婆,我再跟妳说小芋的事……咦?」
细碎的尘屑不停地飘落,为饭菜汤汁蒙上一层灰。
两人一起望向屋顶,只见上头横梁趴着一个小胖身子,像一只毛毛虫似地蠕蠕前行,爬一寸,就推落一层堆积的灰尘。
「壮壮啊!」小芋才奇怪壮壮今天不找三儿的「麻烦」,原来小人儿不甘寂寞,飞上天去了。
「嘿咻!嘿咻!」小壮壮手脚并用,小脸兴奋而认真。
「壮壮,下来呀!大爷在吃饭,瞧你弄脏饭菜了。」
「娘!壮壮从那根柱子上来,要爬过这条大棍子,从那边柱子下去。」壮壮比手画脚,又是回头、又想往前爬,可毕竟年纪小,手短脚肥,一个不小心没抱稳横梁,小人儿就这么栽了下去。
「啊!」小芋惊叫出声,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
田三儿迅速起身,长手一捞,转眼已稳稳地托住壮壮的胳肢窝。
「大老虎?」壮壮很快搞清楚状况,发现他竟然让大老虎给救了,他很不服气地蹬着两只小胖腿,「放我下去!」
「要下去是吧?」田三儿面露笑容,忽然现发这个大胆娃娃很有趣,总是成日在屋子里乱跑,跟他扮鬼脸,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一个没爹的孩子啊!他想到了八岁时丧父的自己。
他和壮壮的大眼相对片刻,心念一动,健壮的双臂随即往上一提,将壮壮抛上了天。
「哎呀!」小芋又是惊叫出声,这回连肠胃也要吓得吐出来了。
好熟悉的喊叫声!田三儿一愣,一时忘记去接壮壮。
「哎」拉得比较长,「呀」一下子就收了尾,只是以前的叫声软甜清亮,现在却是粗哑低沉。
还好壮壮在他顺势带动下,凌空翻了一个跟斗,缓了下坠的时间,他随即伸手,再度稳稳地托住壮壮,将他放到地面上。
「呵?」壮壮下了地,晕头转向,忙扯住旁边的衣服。
田三儿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刚才应该是他听错了吧?怎么会把婆婆的叫声当作是小芋的,她们根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啊!
他自己觉得好笑,转而按了按壮壮的头,「壮壮,还想再飞吗?」
「想!」小胖手将衣服扯了又扯,小脸蛋仰得老高。
「壮壮,大爷还没吃完饭……」小芋抚住心口,忙着管教孩子。
「来!」田三儿玩兴大发,也不理会婆婆,又将壮壮举起来,直接往上面丢去,「去打横粱!」
啪!壮壮飞上去,小手掌用力一挥,笑呵呵地往横梁打了一个巴掌。
落下接住,再往上抛,小芋看得头昏眼花,怎么了?三儿根本就是把壮壮当球耍,只见小身影飞上飞下,壮壮不断惊喜大叫,而三儿也是眉开眼笑,稳健的双臂不断带动壮壮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