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没有柔情似水的呢喃,只是这样平淡而朴实的话语,却令慕容华衣的心立刻柔软下来,一股莫明的暖意涌上向来冷然的心田。
她轻轻垂首,望着自己搁在双膝上的纤白的素手,默然无语。
窗外桃花开得正盛,忽而清风拂过,三两片桃瓣飘然穿过窗沿,悠悠地落在屋里。
又是轻轻地拨了两下琴弦,梦无痕离座而起,俯身轻拈起一片嫩红,忽然想起近来读过的一阕词,于是轻轻地道: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这几日桃花开得正好,我们去院里走走如何?也许再过不久,这满枝的娇艳桃花,只是遍地的落红无数。”
慕容华衣抬首,微笑点头,“你若想去,那自然好。但你现下身子还虚,莫要着了风寒。”她取过塌边一袭宽大的白袍,递给他。
任清风将掌中那片桃花吹落,梦无痕笑笑,接过她手中的白袍,披在身上。两人相视一笑,行出门外,走过那回旋的雕花木梯,来到尽是桃花掩映的院落之中。
静静地沿着小径徐行,春风袭面,夹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飘渺香气。风乍起,满枝桃花随风轻舞,散落残红无数。身边是一袭白衣的公子,衣袂飘飘,有七分淡雅,三分飘逸,直若神仙中人一般。
慕容华衣深深沉浸在此情此景中,痴了,醉了,她如梦如幻地轻声低喃道,“这真是一场红雨,红色的雨……”
梦无痕悄悄执起她的手,低柔地道:“是的,红雨。而我们两人,就这样携手漫步在红雨中,又该叫什么?”
他想了想,笑了,“恩,是了,并吹红雨。”
“并吹红雨……”慕容华衣明眸之中漾着轻雾,轻声念着:
“便乘兴携将佳丽,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捻总伶俐。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鳷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幻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
美人,公子,柔情;
落红,花雨,旖旎。
可不正是词人笔下那“任满头、红雨落花飞。”
但人生、要适情耳。
但人生、要适情耳……
※※ ※※ ※※
“终于攻下徐州了啊!”接过侍从递来的谍报,慕容华衣浅浅地叹息。
昏黄的烛光下,但见她长衣广袖,绯色的衣袂柔柔垂落身侧,明媚的眉睫似是染了些许倦色,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
也许,再用不了多久,这江山就会牢牢握在燕王掌心了。
当年太祖皇帝传位于皇太孙朱允炆,因的便是他温文敦厚,仁和舒缓的性子。然而太祖皇帝却忘了一点,如今天下初定,要的正是雄才大略,气可凌天的一代霸主。
而当今皇上,却未免失之文弱了。
想到这里,却不由失笑。这皇家的事,哪轮得到她来妄自评论。她所要做的,不过就是等待燕王谕示,照着他的要求去做就好。
只是,也许又要杀人了啊!
揉了揉眉心,她舒展了下身子,倦懒地靠在椅背上。
这些日子太平静了,平静到让她忘了自己是个杀手,忘了自己手里沾着的血,也忘了自己生来就是为绝命门活着的。
是太多的温情,让她变得软弱?
还是说,她本就不是个优秀的杀手?
幽幽叹息,她站了起来,掠走桌上的一只酒壶,径自出了书斋。
迤逦着走过回廊,间或喝一口酒。酒意上涌,面颊染了薄薄一层红晕,越发显得娇媚。转了个弯,是一栋单独的院落,白砖青瓦,显得分外宁静。
进了小院,推开竹门,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轻抚着床上的被褥,慕容华衣怔怔地出神。从前,她便是再累再忙,也总会抽空在这屋子里坐上一会儿,陪那苍白病弱的少年聊上几句。
只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慕容昕。
“华衣?”清清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说不出的温柔。
慕容华衣回头,对上一双深邃而又柔和的眼眸。
“你怎么来了?”她润了润嘴唇,问道。
“我找不到你。下人说,你许是正在这里。”梦无痕微微一笑。
慕容华衣垂眸,就着壶嘴喝了口酒,“你知道吗?我有个弟弟。”
取走她手里的酒壶,在她对面坐下,梦无痕静静地听着。
眸中朦胧了一下,慕容华衣续道,“虽然是罗刹的弟弟,但他却不是个江湖人,甚至和江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身子不好,自娘胎便带了病,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举目四望,她唇角微扬,“他是个很安静的孩子,常年住在这小院里,与汤药为伴,却从来都不叫苦。其实我也知道,十几岁的孩子,都是怕寂寞的。我却少有时间陪他。”
“你定是十分疼他。”梦无痕微笑。
“当然,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那现在,他——”梦无痕迟疑地道。
这院子的主人,似已不在这里。
慕容华衣目光微黯,道,“他——被人带走了。”
“被人带走?”她怎么舍得?
“带走他的人说,昕儿的病根只有跟着他,才有根治的可能。他甚至说,想要收昕儿为徒。”慕容华衣撇唇道。
“你似乎并不愿意?”望着她不以为然的神色,梦无痕问道。
“若不是顾虑到昕儿的病,就是豁出了性命,我也不会让那人把他带走的。”想到当时段易影傲气逼人的样子,慕容华衣便忍不住暗自咬牙。
“若是真能治好令弟的病,你忍一时的离别之苦,也是值得。”梦无痕安抚道。
至极哀怨地瞅了他一眼,慕容华衣叹气。这些道理她自然都懂,却免不了心头挂念。昕儿从小未曾离开过她,这次却……
唉,也不知道他在天涯谷过得怎么样。饿了有没有人送上他最爱的银耳羹,天凉了有没有人为他添件衣服,喝完药有没有人送上梅子为他去苦?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华衣——”梦无痕苦笑。眼前的女子,时而锐气逼人,时而妩媚娇柔,仿佛有着千般面貌万般风情,却没想到也会这样叹气。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舔犊之情吧。若他有弟妹儿女,也许也会像她这样,时时牵挂,处处忧心。
斜了他一眼,打开床头的一个木匣,慕容华衣取出个画轴。
小心翼翼地展开,洁白的画纸上,远山含笑,树木逢春,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郁郁葱葱的林子了,阳光洒落少年的面庞,越发显出那皓洁的气息。眉若弯月,目似点漆,长发随风,端是清俊秀雅。
指着匍匐少年脚边的一只白貂,慕容华衣道,“这只幼貂是我偶尔在山中猎得的,见它温驯可爱,便送给昕儿解闷。他很是喜欢,时时都将它带在身边。”
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貂,都画得细致灵动,极尽神韵。梦无痕望着画轴,隐有熟悉之感。
“这画风,我似是在哪里见过。”他抬眸道。
“是风宴子画的。”慕容华衣媚然一笑。
风宴子是武林中的一代怪杰,琴棋书画,武功机关都有涉猎。其中又以书画为最,然为人孤僻,所以他的墨宝,世人往往难得一见。
两年前,因机缘巧合,她在燕山救了身中蛇毒的风宴子,并将他带回绝命门修养。于是风宴子为昕儿画下这卷画轴,一来回报她相救之情,二来也是真真喜欢这灵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