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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页

 

  “我看电视有人那样叫黄皮肤人。”

  “你不可示弱,我教你咏春拳,你叫回他们流氓,垃圾——”

  昆生咳嗽一声,“家真,怎可这样教孩子。”

  “不然教什么?忍耐必有结果,抑或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佳儿有顿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昆生笑着把儿子拉开,“去,去游泳。”

  家真探口气,“假期过去了。”

  “你若喜欢,可以年年来。”

  “一言为定。”

  岳家人朴实纯真,言语,肚肠,都坦荡荡,为家真所喜,他们绝对不会弯里弯,山里山那样兜圈子,使心计,与他们在一起真正舒服。

  回到加州,家真返母校修博士论文,他说:“万一坐食山崩,可以教书。”

  时间多出来,与佳儿厮混,他们一起做自动吸尘器,太阳能闹钟,会说话的录影机。

  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

  讶异时间经过得那样快?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稀奇,诗人墨客以至凡夫俗子莫不对此现象表示震惊。

  许家真记得他第一篇中文作文一开始便这样写:“日月如梭,光阴如箭…”不知从何处八股抄来,中文老师一贯赞好,给了八十九分,帖到壁报上。

  今日他终于明白那八个字的真义。

  佳儿明年将进大学,他已考获驾驶执照,每日开着吉普车走到影踪全无。

  他不像家真,他不会同母亲说“妈妈有家真”,他异常潇洒磊落,女生喜欢他,电话多得他妈妈特地设一条专线给他,录音机留言往往满泻。

  每逢有人叫他,佳儿回过头来边笑边问:“找我?”那神情像足许家华。

  家真记得当年小小的他走进大哥书房找人,大哥会笑问“找我”?然后找一把橡皮筋给他玩。

  又有一次,佳儿为小事与同学生气,回家仍绷着脸,戴墨镜不肯除下,后来才知道他左眼被飞来足球打瘀,那冷冷神情又像足许家英。

  这些,都叫家真凝神。

  不过,佳儿对繁复功课的忍耐毅力,又似他老爸。

  坐在书桌前,永不言倦,父母常劝说:“佳儿,眼睛需要休息。”

  这时,周氏兄弟已经结了婚,三年抱两,周阿姨可以在家开托儿所,她眉开眼笑。

  “家真,佳儿可在我孙女中挑对象。”

  昆生说:“阿姨,我们是近亲,不宜通婚。”

  “谁说的,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搭不上血脉。”

  “表妹们才十岁八岁,这件事慢慢讲。”

  “昆生,时间飞逝,你不同他锁定一个对象,他将来娶白女黑女。”

  昆生笑眯眯,“只要他喜欢,我也喜欢。”

  周姨婆赌气,“昆生,这话是你说的,你别后悔。”

  昆生先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踌躇,一张脸沉了下来。

  一边,周志强同家真说:“我们退休之后,电子科技进入科幻世纪,你看过他们的电脑动画没有?神乎其神,叹为观止。”

  “我最欣赏环球无线电话,地球上四百万平方哩无远弗届,同神话中顺风耳一般。”

  “我沉迷诸电子游戏不能自拔。”

  “最喜欢哪一种?”

  周志明说:“盗墓者罗拉!一次万圣节,在商场见一女郎扮作罗拉:大辫子,紧身衣,短裤,两把自动步枪用皮带缚在雪白大腿上,我忍不住喊出来:‘罗拉!’”

  大家忍不住笑。

  “哎,”志强说:“英雄出少年,那是我们那几套板斧全体过时。”

  家真摇头,“不,我不会那样说,是我们这一票人披荆斩棘开了路,后起之秀才能一步步跟着走,做到精益求精,我不会否定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成果。”

  “家真好乐观。”

  “家真说得对,昆生,你说是不是?”

  昆生笑眯眯,“但凡许家真说的话,对我来讲,字字珠玑,毋需商榷。”

  志强说:“愚忠!”

  志明说:“贤妻们,听到没有?学一学昆生姐姐。”

  就这样,闲话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

  许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槟,与妻共饮。

  他抱怨:“香槟一年不如一年,好一点的像克鲁格简直要用一条右臂去换,其余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

  家真立刻会意,“昆生,你讲得对,我太罗嗦,我老了,像老太太。”

  昆生笑,“你有无发觉若干男人老了比女人更唠叨多嘴。”

  “多谢你提醒我。”

  他老了吗?

  细胞解体,一部分老却,一部分随父母兄弟死去,内心一小撮记忆,却时时年轻。

  许家真常常做梦,他回到一块大草地上,依稀记得,像是蓉岛一座木球场,他在草地上拔足飞奔,风在耳边呼呼擦过。

  大哥与二哥在前边笑着叫他:“家真,快些,快些”,他像腾云驾雾似,越跑越快,凌空飞了起来,朝大哥二哥追上去。

  还是未能忘怀,醒来无限惆怅,依然心如刀割,足足叫他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昆生在医院里位置年年高升,现在,他们叫许家真为“祝医生丈夫”,佳儿选读生物科技,努力解读遗传因子密码。

  由母亲指点他功课,佳儿已不大做机械玩具。

  幸亏许家真已取到博士学位,谋到一个教席,误人子弟,不愁寂寞。

  女学生打扮叫他吃惊,可用衣不蔽体四字形容:上衣短而窄,遮不到腰,裤头落在肚脐下,随时会掉下似。肉感,但欠缺美感。

  坏品味不分新旧老少,都不敢恭维。

  家真专心教书。

  他在课堂重拾自我,同事们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侵略性,学生们挤到他讲座,因为他风趣和蔼。

  大学欲升他做行政工作,他即时婉拒,坦白说:“我不懂那一套,那是另一门学问。”

  其他同事知道了,有点酸溜溜:“许家真确实名士,可是他家财亿万,无所谓升级或否,他来讲学,不是赚钱,而是来送钱。”

  无论做什么,总有旁人发表伟大评论,许家真置之不理。

  放了学他每日风雨不改驾车到医院接妻子。

  年轻的护理人员看见他打完招呼就艳羡地轻轻说:“祝医生几生修到。”

  “祝医生本身也才貌双全。”

  “他们相敬相爱到说话声线低得像细语。”

  “哎,我对婚姻要求不自觉提高,更加难找对象。”

  “许博士本来很忙,为了家人,结束生意,此刻每星期只教十多小时课。”

  “有人会这样为我吗?我想不。”

  年轻的她们不禁沮丧。

  这一天祝医生一上车,声线却奇高:“家真,周末佳儿要带朋友回家吃饭。”

  家真犹自懵然,“好呀,吃中菜比较亲切,请四五六饭店送几只菜来。”

  “家真,你好糊涂!”

  家真茫然,“什么事?”

  “家真,佳儿要带女朋友回来见我们。”

  家真呵一声,脸上露出震惊神色。

  “那女孩是他同年同系同班同学,大家十八岁。”

  “小孩子,不能作准。”

  “可是他以前约会,从不带女孩回家,通常到她们家厮混。”

  家真像是头壳被人大力敲了一下,需要沉默定神,“先回家再说。”

  回到家,她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昆生说:“他今午打电话给我说:妈,这次,我是认真的。”

  “他们口中所谓认真,颇有商榷余地。”

  昆生却十分紧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该怎么办?”

  “家真,你猜那女孩是什么人种?”

  家真讶异,“人品好,有学识,什么人种有何干系?”

  “是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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