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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说?”

  “我说由爱尔兰眼睛请客好了。”

  英拍手,“好极。”

  外公静下来,看着小英,“你是好孩子,有你外公就有笑声。”

  “外公。”英紧紧握住外公的手。

  厨房端出巧克力蛋糕。

  小英并不嗜甜,可是她却把蛋糕吃光光,还拿起碟子,拿到面前用舌头舔干净。

  大家见她那样夸张,都笑起来。

  外公说:“前总理杜鲁多最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一次,有人给他一大块,他笑说:‘这叫巧克力死刑。’”

  英说:“一家甜品店就叫巧克力死刑。”

  说说笑笑,大半小时过去。

  外公终于垂头,“今日是你外婆冥寿。”

  “我知道。”小英声音放柔。

  “小英,你真乖巧,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好,外婆都看不见。”

  英把手放在老人手上,“外婆一定看得到。”

  外公感动,“是,你说得对。”

  这时有人提着一篮白玫瑰进来,一看,原来是哥哥与他女朋友。

  小英很高兴,原来他的约会在这里。

  外公忙着招呼他俩。

  小英坐窗前看街景。

  她几乎在这间餐馆长大,难得是外公一早就把小扬与她当作亲生。这家人真是没话说。

  她与小扬并没有爱尔兰眼睛,却一样受到钟爱。

  真幸运。

  半晌,小扬与他的红发女子走了。

  外公坐过来,“你也回去吧。”

  英点点头。

  “你爸可有来看你们?”

  “每个月都有见面。”

  “彼得是好人,真舍不得他。”

  英改变话题:“今晚有几桌客人?”

  外公却说:“真像是前几个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们一人抱一个幼儿进来,说是我外孙。”

  这故事英已经听过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说:仿佛就似昨天……时间与空间忽然变得模糊,其实是无法接受时间飞逝。

  “我先去看襁褓中那个,唉呀,小小一点点,才五磅多,只得十天大,眼睛很亮,褐色皮肤。”

  肤色,英伸出双手细看。

  “接着,我又去看手抱那个,扬比较大,一直笑,他有一头狮子卷发,可爱极了。”

  扬的确有尼格罗血液,但是可能混杂若干欧洲人血统,看上似南欧人。

  “我与外婆即时爱上你俩。”

  英微笑看着老好外公。

  “从此家里热闹起来,林茜事业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英让他说个心满意足。

  最后才说:“外公,我改天再来。”

  老人送她出门。

  转瞬间英已是大学生。

  外公姓奥都,妈妈原名林茜奥都,嫁人后随夫姓,离婚后却照旧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奥都,一听知是爱尔兰人,安德信不一样,是一个极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无区域性,更加安全。

  英读哲学,时时把姓氏问题细细推敲。

  哲学一字源自希腊,费罗,是喜爱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费罗索菲,即是喜爱智慧,两千五百多年前希腊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欢这一门功课,毕业后她准备读教育文凭教书。

  至于妈妈的行业,英觉得太耀眼太紧张,不适合她。

  妈妈说:“英,电视新闻上有许多华裔面孔,你可有兴趣?”

  英也注意到,她们都漂亮得不得了,棕发厚粉红唇,一口美式英语。

  但是英喜欢平静生活。

  看着妈妈东征西讨,只觉钦佩。

  上了大学,英与妈妈约法三章,为着维持生活宁静,她决意把妈妈身份保密。

  同学偶尔到她家,只说妈妈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来吃下午茶,“从来没见过你父母。”

  英只是含笑。

  忽然电视荧幕出现林茜安德信访问某国会议员,蜜蜜立刻说:“我的偶像来了。”

  她调高音响。

  只听得那议员笑说:“林茜,听说你新合约年薪千万,高过国会议员百倍,林茜,我等自惭形秽。”

  好一个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着回答:“但是,议员先生,你为爱国爱民才奉献自己。”

  那议员笑逐颜开。

  蜜蜜佩服地说:“看到没有,真是我辈榜样。”

  英咳嗽一声。

  “碰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学都叫她安德信英,以为她是中加混血儿。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气。

  蜜蜜说:“中文煞是美丽。”

  “完全正确。”

  “你的中文学得怎样了?”

  “还过得去,仍不能谈心事。”

  “要用母语以外的语言诉衷情,那是不可思议的功力。”

  两个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学,但却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养母。

  英到图书馆找资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样,忽然看到另一样,立刻忘记原先要找的是什么,全神贯注读起不相干的资料来。

  英揶揄自己:旁骛这样多,怎似一个做学问的人。

  今日,她突发性坐在一角迷头迷脑读一本传记。

  忽然有职员过来低声说:“小姐,请你随我出来一下。”

  英以为犯规,“什么事?”

  职员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英耸然动容,立刻跟了出去。

  只见大堂入口处沙发坐着一个瘦小的华裔老太太,正在苦恼流泪。

  职员说:“她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小时,不谙英语,无法交通,我们有点担心。”

  英立刻过去坐到老人身边,用粤语问:“婆婆,发生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

  那老人只是饮泣。

  英见她衣裳整齐,不像流浪人,正想换一种方言,穿制服的管理员也带来一个华裔年轻人。

  那年轻人用普通话问:“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听迷路,不禁开口,一边点头一边说:“迷路,迷路,不认得回家。”

  英松口气:“呵,是上海人。”

  老人说:“对,对,我姓王。”

  英改用沪语:“王老太,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职员见他们不住用各种方言试探,每种话都似足鸟语,不知怎么学得会,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着英的袖子不放。

  年轻人说:“我去斟杯开水。”

  “好主意。”

  这时,警员也来了。

  英问老人:“告诉我,你家住哪条街,电话几号。”

  “我住公主街,电话九三八一零三二。”

  这种号码,一听就知是华人家庭:久生发,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也没有接到录音机上。

  女警查过说:“附近有三条公主街:玛嘉烈公主路,长公主道,以及历山公主道。”

  老人却说不出是哪一条公主路,记得那么多,已经不容易。

  女警说:“每一条街同她兜一圈,这三条路都是同一区的住宅路,不会太长。”

  年轻人斟来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饮用。

  英想:这么多人帮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着拦住,“你怎么可以走,这里只有你懂她的语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来。”

  女警说:“请上警车,”又对年轻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来。”

  年轻人咧开嘴笑,雪白整齐牙齿。

  他与英握手,“唐君佑,多大电子工程系。”

  英说:“安德信英,哲学系。”

  “吴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车,王老太紧紧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带我去啥个地方?”

  英低声呵护:“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样迷的路?”

  她低头不出声。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还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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