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指着路上那威风女骑士,刚被人撞飞下来,此刻又生龙活虎路上狂飙中。
「厉害啊,看样子是没事了。」肇事司机松了好大口气啊。
幸好,没大碍,跌在地上时,小君即时用右手去撑住地,伤害不大,车子也还能骑,又上车继续飞车找他。
黎祖驯坐在唱片行外的阶梯上抽烟,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黑影朝他跑来。夕阳下,风吹小君身上的白T恤,于是她像一只白蝶,那么纤小轻盈地扑上来,他还没张臂欢迎呢,她一股劲先扑进他怀里,高兴地嚷着--
「我买了东西给你!」她掏出手表。「喏。」
「没事干么给我这么贵的东西?」
「唉呀,你戴上啦,快啦。」她动手去解他手腕上的旧表,换上新的,笑盈盈。
「高兴了?可以去吃饭了吧?浪费钱欸。」他揉揉她的头,搂住她的腰,两人去吃饭。
在敦化南路附近,古色古香的度小月餐厅,吃传统担仔面、猪油饭,两对眼睛都幸福得发亮。
小君拉高左手袖子。「你看,一模一样喔。」原来她也给自己买了和他一对的女表。
「为什么女生都那么爱情人衫啦情人对表啦,不觉得恶心?」他取笑。
她白他一眼。「这是我们很相爱的证明!」
「证明给谁看?」
「向可能喜欢你的女人示威,让大家知道这个人和这个人在一起,妳们不要想勾引他喔。」
黎祖驯哈哈笑。
她也笑,在柔黄的灯下,看她的笑容,从甜美逐渐苍白……渐渐那笑容消失,换成痛楚的表情。
「怎么了?」
「好痛!」她忽地趴在桌上,左手往右肩膀摸。
黎祖驯凑身,掀开小君的外衫,他目光一凛,心脏骇得差点停住。她的右肩膀,插塞着一块尖石,坎进肉里,血被堵住,流不出来,伤口附近皮肤发红浮肿。有一女客经过看见,吓得倒抽口气,惹来旁人注目,纷纷惊呼。
小君显然也被这伤口吓呆了,傻望着右肩窝,脸色惨白,只傻着也不吭声了。
黎祖驯绕过桌子,抱起小君,就往外冲,拦车赶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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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处,黎祖驯将小君放在诊疗台上。
小君痛得面无血色,紧抓着祖驯的手。车祸时她只是觉得右肩膀麻,谁知是这么大的伤口,现在痛极了。
医师先打过破伤风针。「要立刻帮她动个手术,把石头取出来。」医生嘱咐护士准备器械,要黎祖驯填写资料。
黎祖驯刚拿笔填写,听见身后小君大声焦急地问医生--
「有没有伤到骨头?会不会影响我弹钢琴?」
医生安抚她:「别紧张,只是个小手术。妳是音乐系的学生啊?」
小君愣住,不……她在麦当劳打工,很久没弹钢琴了。一下子,她眼色黯然了。像凭空一个扒子,扒开那因为热恋,因为急切地想抓住这份爱情,而被她抛下忽略摆平了的,那某部分热爱音乐的自己。她甘愿化成影子追随黎祖驯一生,可是当危急时,她竟下意识地想知道她还有没有追求理想的权利。
她一时失神,然后看见身边,黎祖驯僵硬的背脊,以及从那沈默的背脊透露出来的郁闷。糟,她脸色微变,他都听见了?
黎祖驯听得一清二楚,他正一笔一画逐项填写手术同意书,填上他的名,填上他的电话,填上他跟患者的关系,这一栏,他停了一会儿,写上「朋友」。
这一场意外,将两人从浪漫云端,摔回真实世界。好像有一只隐形的钩子,挑开了黎祖驯跟小君同居后,那一直潜藏在他心底某部分疑虑。他原以为只要两人幸福着,这原本他就担心着的问题总会烟消云散,他原以为就如小君说的,他只要陪在小君身边,那就是她所谓的最大的幸福了。
这剎那,黎祖驯明白,因为爱情,他也变得天真了,像小君那么天真了,他竟然相信现实是可以丢在一旁。在三个多月甜蜜到不象话的相处后,忽然现实如钩,就这么残酷,又血淋淋地逼他必须面对这逃避着的问题。
忽然小君觉得自己没更成熟,好像还更幼稚了;忽然黎祖驯觉得自己很渺小,不该束缚她。两人都有些被震撼住,尤其是黎祖驯,小君急切问医师的话,如一盆冷水泼下,把他一下子浇醒。
终究她心里希望的,跟目前因为爱他而做的,背道而驰,为什么要委屈她自己?强装很幸福?终究有部分她满足,那是他再怎么努力,暂时也没办法照顾到的部分……瞬间像有大石重压他的胸口,郁闷,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她是想继续深造去留学,却为他牺牲理想,这应该吗?
医生动个小手术,把石块取出,缝合伤口,清洁包扎,约好回诊时间,他们搭计程车回百穗旅馆。
在车上,司机好热情地跟他们招呼。「妳的手是怎么了?」
小君说:「摔车。」
「骑车要小心。」司机劝她,然后亏他们:「这么年轻就去旅馆,不好吧?哈哈哈……但是我观念很OPEN的,年轻人嘛两情相悦有什么关系,谁没有谈过恋爱,你们说是不是咧?哈哈哈哈哈……」
司机一个劲哈哈笑,笑半天,发现只有他在哈哈哈,尴尬了,闭上嘴。感觉身后有强烈冷气团,气氛好差喔,这两个人在呕气吗?
他们表情僵硬,眼神回避着对方。一个往左边车窗望,一个往右边车窗看。
小君尴尬,又懊恼,又心虚。从医院离开后,黎祖驯神情阴郁,虽然没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他情绪低迷。不用问,她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刚刚当知道乎受伤时,长年被母亲教导要保护手的观念,一下子蹦上脑袋,人就紧张得冲口问出来了,连她自己也吓一大跳,为什么会这么反应?难道她对自己的心还不够清楚吗?
他问,「痛吗?」
她答:「不痛。」
两人的对白,索然无味,意兴阑珊,都有些像是在应景的。挡风玻璃外是暗黑墨色的夜晚,马路空荡,冷清。
她又说:「真是的……我都不知道我受伤了,笨死了,还好有你陪着我上医院。」
「是啊。」但我不能供妳留学深造,不能走妳光明前程的跳板,反而可能是这路途上的绊脚石。黎祖驯心里满满的问号,气氛冷掉,然后一阵长长的沈默。
车厢摇晃,司机开着音响,播放台语老歌「山顶上的黑狗兄」,这热闹的歌曲,拚不过他们间的气氛。这不是冷战,不是谁开口求饶就能摆平。这不是感情生变,没办法大家挑明说清楚就解决。这是一种诡异的,暗潮汹涌的,暧昧不明的气氛,这是某件事让大家耿耿于怀又不好冲口而出,怕伤害彼此,怕徒增尴尬,于是只能闷在心里。越是不去碰触那个尖锐的话题,彼此的气氛就越僵。
他又问:「妳会不会饿?」
「不会。」
「那直接回去了?」
「好。」
「明天我帮妳请假,妳好好睡。」
「嗯。」
低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2503房,他们身心俱疲,被自己的问题煎熬着,那么多疑虑跟挣扎,却都梗在心里,看着对方,说不出口。
他们很早就上床睡。
过去,黎祖驯在2503的每个夜晚,总忍耐着欲望,除了不真正占有她,拥抱亲吻这是每晚一定会的,他双手熟悉她身体的每个部位,他已经习惯抱着她的腰入眠。
但今晚,他们背对背,两人的眼睛,都睁开着。房间昏暗,外边街灯的光和汽车驰过的影子,在天花板,在墙壁上,摇曳着闪动着。而无声的哀伤,如一席毯子,悄悄地覆盖他们,令他们呼吸沉重,心情很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