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前方靠墙处一个高起的台子上,陈列了一把长长的武士刀,墙上则挂着副卷轴,上书德川家康的名言:
要了解你的敌人,首先你要当他的朋友。你一当他的朋友,他的樊笼就会尽除。然后你可以选一个最适当的手段来要他的命。
不知为何,静子为了这段话周身起了一阵寒意,她突然有份不祥的预感,她要弄清自己到底是弘二的朋友或是敌人?
在她反复思索的同时,弘二竟仿如天降般,无声无息的立在纸门边望着陷于惊慌无助的静子。他的眼神复杂并混合了几许嘲讽式的淡漠,轻扬的嘴角、可怕的刀疤更透露了无情。
“我……”静子在找不到说词解释她擅闯入内的理由时,只得紧抱手中的书本,藉以武装储备力量。
她望着他向她慢慢走来,每一步都未发出半点声响,静子忍不住觉得他的身体向前移动时,颇有一种猫似的优雅。但这只猫却带着浓重的胁迫感逐渐逼近她。
静子的胃起了一阵骚动,因为紧张、因为害怕,更因为那不知名的恐惧而欲呕痉挛。她甚至想到“死亡”这个字眼。她颤抖了一下,告诉自己不能死!阿刁既然活着,她绝对不可死!她真怀疑以前的自己在万念俱灰之下,为何感受不到弘二的危险性?
他越来越逼近她了,在近距离的注视下,她才发现他那对深不可测、凹陷的大眼正凌厉、憎恨的瞪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说些话,发出点声音:“我……我想……多了解你!”
他突然在她面前打住了,如木雕般动都不动的凝视跪坐的她。静子虚弱的仰头望着这位掌她生死大权的杀手,眼眶已凝聚了恐慌性的泪水。
“你想了解我?”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语调满含温柔的阴冷。“我让你了解。”
他俩彼此相对许久,静子逐渐的感受到他并未如想像中的恐怖;可能是这段沉默使她重拾回信心与勇气,也可能是他注视她的眼神不再饱含着肃杀的憎恨,反而像是个纵容小妹的和蔼大哥,正等待她发出可笑又不解人事的问题。这种转变立刻使她勇气大增的提出问题:“你是日本武士吗?我虽有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但我反而比较倾向于中国妇女的本质文化,对日本思想却不了解。”
“每一个民族都有他们独特的传统习俗和观念,传统的力量虽无形却十分强大,大到足以影响与支配人们的行为。日本的传统力量中当推武士道发挥的最淋漓尽致。
“因为日本地处火山地带,常在地震打击中使一切努力全然幻灭;夏秋季又一再遭遇台风侵袭,你看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生存环境有多恶劣。所以我们得到一个启示:一切无常,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在突如其来的灾祸中消失殆尽。看看那开得有如火舌烧山的樱花,美得多么炫目、动人,但在最灿烂的时候,又突然凋谢死亡了。樱花就是武士道的象征,你懂吗?”
静子迷惘的轻蹙灵眉,对他的解说似一知半解的仍是那句问话:“那你是日本武士?”
“我是一个被分割的日本武士。”弘二的眸子似能看穿她,但他的微笑苦涩黯淡。“我身上有日本武士道的荣誉精神;另一方面,高棉佛祖的思想又不断感化着我。我曾无意间闯入了吴哥古窟,当时那座庙宇已被战争毁了,但我却感到另一种无涯的力量、永恒的平静。那是一种佛法的精义,所有的情绪皆化为乌有,所有的反应皆幻化为生活的一部分。
“在战乱的丛林中,我们常见到披着橘色袈裟的和尚。不管是火焰烧灼、千疮百孔的建筑遗迹,他们都不为所动,似乎与万物融合为一体。”他突然又接口道出令人震惊的话:“我曾杀过一个和尚。”
静子轻呼一声,紧盯着他面无表情得像在陈述一种影剧新闻。
他继续道:“我用刺刀不断戳他,戳得他体无完肤,血肉模糊,但竟仍哼都不哼一声。我真恨透了他,因为我打击不了他,反而在打击的过程中,我彻底的被击败了。我们棉共的问刑技巧高超,用枪柄或木棒打死俘虏是我们最拿手的,因为战时物资缺乏,子弹是神圣又宝贵的,绝不可浪费在那些猪狗不如的人身上。”
静子不断压抑住胃内翻搅的欲呕感,这段血腥的过去使她的五脏六腑整个翻转,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她忍不住张口大力喘气,但她仿佛吸入了黏腻咸血般的气味。
弘二冷漠的看着她的反应,连那刀疤都露出一份胜利、讥讽的快感,他在享受虐待她的快感,于是更加邪恶的接口道:“你知道我们如何做军事训练吗?”
静子的脑中一片空白,昏乱的摇头又点了下头,她已沉陷入呆滞空茫的境界。
“我们抓猴子来训练臂力。所有人围成一个圈圈,让猴子在圈中接受我们的殴打,它不断的跳来跳去,但绝躲不过急如骤雨的棒打。一只猴子!哈!一只猴子能死得如此轰轰烈烈,夫复何求!”
“不要……再说了!”静子崩溃的闭上眼,却阻隔不住此起彼落的乱棒阴影。她听到猴子痛苦的吱喳声,看到它的尾巴无力扫动着。“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她无奈的捂住双耳。
“你不能不听!”他奋力的抓下她的双手紧扣在他黝黑的掌中,脸上的表情倏间变得吓人,纠结的眉峰与突出的刀疤扭曲跳动着怒气。“这一切都是你们江崎赐给我的!你让我流离颠沛、居无定所,你让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成了个非武士、非棉共的屠夫。你害我丧失了七情六欲,丧失了生活意义,我唯一的目标是要拿回我的金绿神石。你懂不懂?要不是你祖父对神石势在必得,而引发吉蔑族人对它的觊觎,并惨杀我们全家,我绝不会成为今天的我!我在现今的法治社会中甚至不敢出手打人,因为我所受的训练使我轻轻一掌都足以置人于死地,我只能平板木然的活着,怕我一个冲动将在社会中无法立足。你懂吗?你了解吗?”
静子死命的挣脱了他的钳制,手忙脚乱的朝后爬着,她要逃离他!逃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棉共。他却一伸手将她的左脚踝抓个正着。
“放开我!”在恐惧中,她失控的尖声吼叫:“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风间的孙子!你不能碰我!否则日本法律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碰你!”他冷冷的话语却造成她更大的震颤。“我只要金绿神石,但我得不到它,只能拿你那两颗棕色瞳仁代替!”
“啊!”她泪眼满面,撕心扯肺的连连尖叫,双手双脚并用的朝他的方向乱踢,以阻挠他的攻击,但他动都不动的坐在原位,欣赏着她的惊骇。蓦地,她停止了四肢的挥踢,张目结舌的盯视着他,过了半晌,她打着哆嗦,全身发颤的指着他,屈辱性的咆哮道:“你杀了我父亲、抓了阿刁,还骗我……骗我一切!”
他轻撇一下嘴角,用一个扭曲的好笑肯定她的问题。
她再次发出凄厉的尖叫,如把利刃狠狠划破弘二的耳膜。在悲痛至极的冲击下,她步履不稳、跌跌撞撞的冲破纸门的夺门而出。那尖叫仍不断回荡在和式房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