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溱汸那双孤寂的眼睛,毅爵想起母亲刚去世时的自己,没有刻意的同理心,对她的感觉纯属直觉反应。
「我把电话留给妹妹,要她有需要随时打电话找我。」品帧看着电话,下意识的期待铃响。
「很好,若她们打电话来,我们就尽全力帮助。」毅爵下定决心。
「你要负责说服爸妈?」
「这种小事不需要说服,由我作主就行。」
毅爵是天生的王者,才十五岁,就能自他身上看到不容忽视的威严,他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好!我们等她们的电话。」品帧难得露出笑容的嘴角勾起了一条弧线。
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场逐渐加大的雨势,让写在思颖掌心的电话号码,化成一堆蓝色的模糊字迹……
她联络不上他们,他们失去她们的音讯。
第二章
六年後,思颖十二岁,溱汸十七岁了。
小书桌上,躺著的还是粉红色日记簿,不过书页的封面换成一个荡秋千女孩,没有锁匙,小女孩的心情不需经重重关卡,便能得知。
小女孩念国小六年级,现在,她正趴在书桌上写日记,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寥寥几句,写下一天心情。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好想吃薯条、喝可乐、炸鸡和汉堡,每次从麦当劳经过,我的口水就会直流,香喷喷的炸鸡咬一口,汤汁流出来,天呐!为什么会有人发明这种好吃东西来勾引别人的胃?
要吃、要吃……我要吃啦!等我从舞台上退休下来,我每天都要去吃麦当劳慰劳自己。
像发誓般,她在日记下方画了一大份麦克鸡块餐。
「小溱,我肚子饿。」
老外婆从门外走进来,拉著思颖的手臂往外走。外婆更糊涂了,她常常搞不清楚溱访和思颖。
「我是小颖,不是姊姊啦!」
阖上日记,她把外婆拉到床边,拿起梳子,把她银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小颖……小颖去跳舞了,不是有个比赛吗?」
「比赛完了啦!我拿到第一名,姊姊带我们出去面摊庆祝,你忘了吗?」
外婆的健忘已经很严重了,医生束手无策,他们说那是阿滋海默症——一种无药可医的病症。
思颖俐落地把头发在脑後盘出一个髻,坐在床沿,把硬鞋套在脚上。
「小溱,我饿了。」
「你又弄错,我是小颖啦!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肚子饿,姊姊在厨房煮饭,我们去外面等,好不好?」
没有回应思颖的问题,外婆又说了:「天亮了,小颖要练舞。」
她的话提醒思颖,回头,小闹钟上显示五点半。
「糟糕,我快来不及了。」
蹬蹬蹬,她飞快跑到前面房间,开始暖身,要是让姊姊知道她偷懒,又会被念上一顿。
以前的客厅、餐厅和妈妈房间,姊姊请人打通,二十几坪的空间全成了她的练舞场,家里的电视、餐桌不见了,换上CD唱机和整面落地镜子,吃饭时,全家坐在地面上,报纸铺开,围出一个小圈圈。
思颖知道姊姊在她身上投资下所有心思,所以她从不敢懈怠,在大多数小孩还在梦乡时,她就早早起床练舞。
放学後,她又急急赶到舞蹈社,练足四个小时才能回家,一天中,她至少要跳足五个半小时,才能休息。
放下G小调协奏曲「夏季」。
第一乐章,烈日下慵懒的人们轻声说笑,站定第四位置,双手缓缓高举,慢慢旋转的身子,像即将被烈日蒸融。
第二乐章中,牧童让雷电扰醒,揉揉惺忪双眼,紧接著越来越大的风雨催快了牧童的脚步,倾盆大雨不断狂袭,农作物将被摧毁……
思颖的动作加快加剧,跳跃再跳跃,她是狂怒的暴风,不断摧折田野……
做好早饭的溱汸,将和了蛋泥和菜肉的稀饭端给外婆後,双手横胸,看著舞动中的妹妹。
汗水在思颖额间渗出,滴在她肩上、胸前。
这年龄,很多女孩子都开始发育了,思颖还是小小的一个,她担心过,却也想著,这样的身材,才能在舞蹈界发光发热。
旋身、抬腿,思颖的动作慢慢缓下,她像餍足的飓风,满意地看著受她破坏的大地。
总在不经意间,溱汸自思颖身上看见妈妈的影子,一举手、一投足,那份自信、那份耀眼光芒……越长大,她越像妈妈……看见思颖这样,妈妈也会觉得安慰吧!
「姊,我跳的怎样?」
停下舞步,她巴结地黏到姊姊身边,像乞求赞美的哈巴狗。
「你在第一乐章中,慵懒的感觉没有表达出来,跳跃动作没有尽情伸展。」
面对思颖,她很少正面赞许,她总是严厉地告诉她,这个做得不好、那边做得不够,她应该这样做、那样做。
许多时候,这些话会让思颖觉得自己很糟糕,但更多的时候,思颖提醒自己,姊姊的严格全是为她好。
思颖要求自己牢记,要不是姊姊从国中毕业就念夜间护校,白天赚钱供全家生活,她不可能无忧无虑,把心思全用在跳舞上面;要不是姊姊时时督促,她不可能年年得奖。
姊姊的衣柜里只有护士服和学校制服,她不出门、不花钱,她把家中所有资源都用到她身上,为了这些,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认真。
「我懂了,我会改进。」点点头,思颖送给姊姊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把巴洛克玫瑰练两次,再去洗澡吃饭,准备上学。」溱汸习惯对妹妹下命令。
「好。」
思颖听话地按下Play键,巴洛克玫瑰的音乐传出,仰头、抬手,脚站定第一位置,掌心两次内侧旋转,向上,盛开在春阳下的灿烂玫瑰苏醒,抬腿、两个蹬跃,轻轻巧巧的露珠在玫瑰花瓣上跳跃。
旋转、再旋转,春风亲吻上含苞玫瑰,催促著它展露娇颜。她尽情舞动身体,在音乐声中、在早起的朝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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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一本浅蓝色日记本,用锁扣上,除了她,没人能窥知她心中秘密。
严格来讲,它并不能算日记,应该说它是一封封没有地址的信,虽然寄不到对方手中,溱汸仍日复一日,不间断地对著收信人写出心声。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亲爱的妈妈:
再过七天,小颖就要去参加国中舞蹈班甄试,老师说小颖考上的机率很大,希望到时候她别紧张得怯场。
昨天小颖回来,告诉我,她想去补习英文,说班上有些同学都开始补了,只有她还没开始准备国中课程衔接。
我实在不想让其他课业影响她练舞时间,却又想到,将来要是她顺利进入皇家芭蕾舞圈,英文对她是很重要的工具。所以眼前,我先找几本参考书,要求她每天背几个单宇,要补习的话,等她考上舞蹈班後再讲。
妈妈,小颖常追著我说:「姊,我知道你最爱我了,对不对?」
我多想大声对她豌:「不对,我恨你,要不是你和你父亲,我不会失去妈妈!」
可是她的笑脸总让我狠不下心说重话。我不爱她,真的不爱,可是你却用这种方式把我们绑在一起。
当我答应你,尽全力让她成为芭蕾舞星的同时,我便把真实情绪埋进心底深处,偏偏小颖的追问,常引起我的愤恨,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当著她的面,把我的想法说出口。
不谈这个,七月份我准备考大学,夜间部没有跳级制度,否则我可以更早念完大学护理系。毕业後我的薪水会好得多,到时,我就有足够的钱送外婆到疗养院,免得她每天被我们关在家里面,让人不忍心。